《梦里不知身是客》角鹿

2、梦里不知身是客（二）

　　五个月前，香港P大交换生欢迎舞会。
　　华灯初上，玲珑的水晶灯折射出道道光晕，提琴声伴着低语浅笑，显得一派其乐融融。整个厅堂被特别布置过一遍，挂着世界各地的风景画，有一幅上画着烟雨朦胧中的西湖，白白的雾气里透着青山如黛，右侧题词“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我望得有些出神，拿手指轻轻点触湖面，无一丝波澜。
　　儿时若在课本里学到写西湖的诗句，我都不甚在意，待它如门前一片落叶般稀松平常。直至来香港，西湖成了遥遥雾中的一个幻影，苏堤白堤、落花残雪，皆触不得。这下这座城市倒真成一片薄薄落叶，一捏便碎，均已成故了。我灌下一杯红酒，捏着细细的杯脚靠在墙边，透过玻璃曲面打量着盛装出席的男男女女，意兴阑珊地想。
　　“小星，你怎么傻站在这里不动？”方盈盈提着及地的长裙，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跑过来。
　　我说：“这欢迎会也太无聊了，连点表演助助兴都没有。”
　　方盈盈白了我一眼：“谁和你一样是来看表演的？分明是来勾搭未来半年的……”她笑而不语。
　　我把空杯放回桌上，笑道：“方大小姐倒是一改往日的矜持。怎么，来了香港就忘了老家的旧相好了？”
　　“那是吴全死缠烂打，我又没说喜欢他。好不容易逃到这儿来，你还当上了他的眼线不成？”
　　这方盈盈，嘴上说着不喜欢，脸颊上两片红云倒是娇柔地毫不客气。机场临别前，吴全神秘兮兮把我拉到一旁，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看好小盈，别让她闯祸，更不能让她被别的男生拐了去：“她这小丫头看到帅哥就往前扑，凡星，你可千千万万要帮我拦住啊！”
　　每每想到吴全声泪俱下的样子，我就忍俊不禁。人说爱就是想将对方揉入骨髓化为一体，我常想，像小盈吴全这般欢喜冤家，相处间若即若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乐趣层出不穷，许是能终成佳偶的。

　　但小盈放纵不羁爱看热闹的毛病，确实让人放心不下，怎么将人往沟里带。若不是她拖我来看礼堂中央起的热闹，此时我也不会扶额站在深蓝西装男子的面前，愣愣地看着胸前手掌大小的棕色污渍，他身旁的女生一手挽着他的胳膊，一手举着倒空了的酒杯，一阵惊呼，眼里却带着点意味深长的冷意。
　　荒谬，前一秒还好端端站在人群边缘，后一秒就被一杯红酒正中胸怀，若不是我与世无争，还当是遭人暗算了。
　　我努力用湿巾擦拭这一团酒红，非但不见效，但这污渍浸了水，反倒愈发透出里衫来。
　　面前的男子一手插在裤袋中，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仿佛这杯酒是被乖乖喝下肚，而不是倒在我身上的样子。
　　我迅速在脑海中搜寻了一番，确信我从未见过他们，此前并无瓜葛，话也未曾说上过一句，何以在失手泼脏我的衣服后，二人连点歉意都没有。此处人本来就多，这下边上看热闹的、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人都围了过来。
　　我平生最受不了的，便是人们爱热闹时的议论纷纷，从前往后都是。我觉四周令人窒息，只想远远逃开，拨开人群往外走。
　　湿润的空气裹着倦怠和孤独，开始下丝丝细雨。我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儿，小盈久也未见跟出来。
　　还在杭州的时候，顾宥曾经和我说过，人都是居心叵测的。当时我们一块儿走在南山路上，正逢秋雨绵绵，梧桐叶正黄，如我满心寥落。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我怎不知人心叵测，只是人总被情义蒙蔽，叫你不愿去测。我说顾宥，你走吧，我不怪你，我们一起长大，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我怎么可能会怪你，更不会让你陷入不孝的境地里去。
　　最后我说，我们应当断了联系，便从他的伞下跑开，拦住的士坐进，按下窗户朝他摆摆手。他一袭黑衣，肩上沾着点点雨水，硬朗的身体，远远看去，却一棵冬日枯瘦的树。
　　很久以后顾宥在信里和我说，他说他当时看我跑开去，像一只割断翅膀的麻雀，一跳一跳，叫人连扶都不忍心扶一下，怕伤上加伤。满地落叶成河，我淌着河越跑越远，明摆着要把一切过去和未来扛在肩上，打算自己去面对，不让他插手。我想不愧是我的亲梅竹马，挥笔写道，知我者，莫若顾君也。却再也下不了笔，写不出第二句。

　　我把头搁在膝盖上。酒不醉人人自醉，尽想些旧事故人。深吸一口气，一阵薄荷香忽然扑面而来。一件深蓝西装罩了上来。
　　“你不问我她为什么要泼你？”
　　我抬头瞧他，发现那个女生并未跟过来：“我当她是无心。”
　　他挑了挑眉毛说：“可以说是无心，也可以说是有意。久闻凡小姐大名，想要用个特别的出场，搏个彩头而已。”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里好似藏了一座迷宫，叫人看不透。
　　“你认得我？”我一怔。
　　“报道那天我就注意到你了。凡小姐这样的美人，想不注意都难。”
　　我本不恼，此刻却因他调笑，燃起按捺不住的愠怒。
　　“是吗。那你的出场方式，未免太唐突了。不怕我就此厌恶你？”
　　他倒忽然换了一副无辜的表情，嘴角有了一丝邪邪的笑意，俯下身凑近道：“你非但不会讨厌我，还会喜欢上我。”
　　若我是个十九岁的小姑娘，碰着这般俊朗的男生夸我是美人，还在我耳边私语道，你会喜欢上我，气流在我耳畔扰动，我怕是会脸红到脖子根，小鹿乱撞，满脑子言情小说里男主对女主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非你不娶、四见不离不弃的桥段。
　　而我此时，正正巧巧，就是十九岁。
　　“你你你……胡言什么乱语！”
　　“什么胡言，什么乱语？”身后传来小盈的声音。
　　“没什么，我们走。”我立马站起来，又羞又恼，将外套剥下来塞给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
　　他拿过衣服，又迅速过分亲昵地给我披上，道：“晚上天凉，这衣服你就穿回去罢。”
　　我想这份好意我受之无愧，只是脸上红云烧得更烈了。
　　“那怎么还你？”
　　他笑说：“还怕我们以后见不到不成？”语毕转身，施施然走了。
　　这身影，和顾宥倒有几分相似。

　　我爬到方盈盈床上打滚，她翘着腿趴在枕头边，边看网页边念道：“卫覆，上海C大，大四，机械工程。”
　　“大四还来交换？不怕找不到工作啊。”我说。
　　“有钱呗。你也不看看这西装，上万的货色。”
　　我哀叹道：“也难为了我们这种穷苦人家。我那条裙子三百，你说他会赔我吗？”
　　方盈盈踹了踹我的腰，说：“财迷心窍！不过……”她转了个身凑过来，“他这架势，明摆了是要追你啊，舍不得裙子套不着郎，你这买卖，值！”
　　“我看你是色迷心窍。”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下了整整三日。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描写这寥落冬雨正合适。这首词是顾宥陪我在小学语文培训班上学来的，我说这词意境非凡，将深闺离愁写得惟妙惟肖。顾宥说你们女人没事就爱思来怨去，太矫情。老师惊说，你们两个还挺早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