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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格雷格姆的肖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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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一切都是混沌。
他的意识在黑暗的漩涡中翻滚沉浮。全都是松散的,不成形的东西。他无法确认自己的身份,无法确认自己的形体,他甚至没有统一的思维,只能模糊感觉到“我”的存在。
他总是在黑暗中陷入长久的沉睡,又在黑暗中混乱的醒来,就这样在两个同样虚无的状态中循环往复。
直到他看到威尔·格雷厄姆。
他被威尔无意识的召唤,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在威尔舒适的大脑找到了栖身之所。
将他揉捏成型的,不是工匠的双手或命运的意志,而是威尔微笑时的眼睛。让他一点点拣起零落的思维将其统一的,是威尔唇角上扬的纹路、凌乱的卷发,神经质的颤抖着的干涩的嘴唇。他被威尔的渴望所召唤,是威尔让他从黑暗中脱身,来到未知之地。这条通道只存在黑暗和威尔的大脑之间,而黑暗总是容易被敏感、天才的大脑感知。
当他明确他存在的时候,威尔也发现了他的踪影。他只栖身于威尔的脑海,在现实世界中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的存在。这一点威尔开始时接受得很好。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大脑里充满各种疯狂的想法,罪恶的阴影会在夜深人静时对他喋喋不休,受害人,加害人会一起在他的噩梦中向他展示他们血腥的身躯,亦或扼杀灵魂的双手。
威尔很快就察觉到他的存在不同于以往,他是活生生的。
他对世界的认知来自于威尔,他对知识如饥似渴,不分好坏,只管一口气吞食。他学的那么快,那么聪慧。他的名字来自于威尔的建议——汉尼拔。
“我觉得这个名字的音节很适合你。”威尔在人群中对着脑海中的他悄声说。他们的交谈可以全在脑海中进行,没人能够知晓。
“如果你认为适合,那我也将承认它的适合。”他——汉尼拔亲切的回应。
有生以来,威尔·格雷厄姆第一次感受到了交流带给人类的喜悦,在此之前,他只感受到混乱、无序、充满敌意的言辞,可此刻,和汉尼拔在一起,这是“被理解”,不需要非得谈论哲学,探究思想才能得知他的“被理解”。从汉尼拔开始和他进行交流,威尔便被这种难得的喜悦击中了。
他可以从镜子里看到威尔的样貌,却不知道自己的。威尔能感知到汉尼拔的形体,却无法让汉尼拔也看到自己。于是威尔不厌其烦的向汉尼拔描述他所看到的,“金发,高大健壮,颧骨高耸,下巴翘起,我得说,形状非常特别的嘴唇,睫毛异常卷翘,红色的虹膜,从我的审美来说,非常英俊。”
“这就是你感觉到的我?”
“是的,如果你想听我还可以说得更详细。”
“我好奇真实的我是否是这个样貌,这可能只出于你的意志。我若没有形体,你便可任意描绘。”
“可我根本不能证明你的存在,更别说你真正的形体。”
“我的确存在,这并不是你的幻觉,威尔。”
威尔苦涩的思绪被汉尼拔沾了一点在指尖,然后轻轻舔舐。“你想看到真实的我。”
“我的情绪尝起来是不是糟透了。”
“恐怕你的一切情绪对我来说都太过美味,哪怕是让你觉得痛苦的部分,我固然能感觉到和你一样,甚至甚于你的痛苦,可想到你的痛苦是因我而起,便会让我觉得它开始变得好极了。”
“听起来你是个施虐狂。”
“注意言辞,亲爱的威尔,我不能承受这样的指责,我无意折磨你。”
“当然不,我们需要建造宫殿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汉尼拔发现威尔可以在自己的脑海中建造思维宫殿,而他可以在这座宫殿中居住时,他和威尔一起建造了可以称得上恢弘的建筑。动手的是威尔,汉尼拔负责提供创意。他们每天都会在这件事上工作一会儿。最先完工的不是房间,而是一个美丽的花园,汉尼拔非常需要这个可以和威尔一起散步的美丽的地方。他们在花园里渡过了不少美好的时间。接下来是图书室,大厅,音乐厅。威尔愿意为汉尼拔建造他喜欢的一切。
他是那么信任汉尼拔,几乎可以说是真诚的依赖着他。而这种感情开始渐渐变成了折磨。他怕失去汉尼拔。他怕这一切终究只是另一个更疯狂的幻觉。既然没人能够证明汉尼拔的存在,那么同样的,如果汉尼拔离开他的话,将无迹可寻。
更糟的是,他可能爱上了汉尼拔。
在世间的男子都会有的masturbate这一恶习中,威尔开始沉迷于被汉尼拔感知他的感知,被汉尼拔用他的双眼注视这一想法。于是他刻意在镜前完成一切,并聆听汉尼拔的低语。
“你会有……相同的感觉吗?”
“我没有身躯,但我的确可以从你的感受中触摸到欲望。”
“你喜欢你看到的吗?”
“我难以拒绝,威尔。你的美对我来说永远都是如此难以置信。我确实喜欢你在这种时候的神情,还有你极力隐藏的声音。”
“你想怎么对待我?”
“我可以吗?”
“你可以做任何事。”
汉尼拔用言语诱导着威尔如何玩弄自己,他低醇如蜜的声音始终在威尔的脑海中回响。在到达从未有过的极乐之后,剩下的唯有空虚。
他有一个秘密的爱人,甚至他自己也无法窥见爱人的全貌。
这件事简直让威尔发疯。你怎么才能把所有的爱和安全感都依靠在一个虚幻的影子上,尽管他看起来如此真实,比威尔生命中的任何人类都要真实,可仍然。
不少人因为他的能力害怕他,恐惧他,厌恶他,说他是疯子,他知道他的精神状况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良好,可如果他真的疯了呢?如果汉尼拔真的不存在……
他不能再想下去,他要赶快把这些可怕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逐。
带刺的藤蔓入侵了汉尼拔的宫殿,从铁门的底部攀沿而上,只要碰到就会引起一阵刺痛,它们散发着温热的香气,让汉尼拔觉得危险的香气。
威尔病了,汉尼拔确信这一点。
当威尔从睡梦中睁开眼时,他第一次看到汉尼拔出现在真实世界。他从清晨昏暗的室内现身,窗帘缝透出的唯一一缕阳光照耀在他暗金的头发上,他的半边脸依然隐藏于黑暗,优美的眉骨下是金色的睫毛,和在阳光下缩小的瞳孔,忠实呈现他在脑海中感知到的一切。
“汉尼拔。”威尔喃喃道。“你在那儿……”
“威尔。听我说……”
“这是你的声音,我听见了你的声音,不是在脑海里,这是另一个幻觉吗……”
“威尔,你病了,你需要治疗。”
“什么?”威尔迷茫的看着汉尼拔。
“有东西入侵了你的大脑,你病了,你需要去医院或是别的什么可以治疗你的地方。”
“这是你看起来如此真实的原因吗?”
“恐怕是的,你的疾病可以让我短暂的投射到真实世界,但你仍然无法碰触我,抱歉,威尔。”
汉尼拔总是这么叫他,而他的语气中其实已经包含了所有亲昵的意味,他不会叫他Honey、Sweettie、Love、Darling。他总是叫他威尔。
“我为什么要去治疗,我觉得我很好。”威尔对汉尼拔微笑。
“你的疾病被挡在我的铁门之外,可你其它的地域已经被它们入侵,它们会伤害你。”
“然后你会消失……”威尔的唇角牵动了一下,一个失败的微笑的残骸。
“我不会消失,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永远无法看见你,永远无法听到你,永远无法碰触你。我甚至不能说服我自己你真实存在。”
“但我是真的。”汉尼拔苦涩的看着他的爱人。“我没法证明这一点,不是吗?”
“是的,你不能。”
“我请求你,你需要去看医生。”
“如果疾病能让我看见你,那我会爱它,而不是治愈它。”威尔从床上起身跳到汉尼拔面前大喊道:“也许,也许我已经病了,所以你才会出现,也许我就是个疯子!我不想治好它,我宁愿做个疯子,这是我第一次可以被理解,被爱,去爱,我宁愿屈身于病态。”
他说完之后呼吸急促的盯着汉尼拔的双眼,他以为汉尼拔会说些什么,然而汉尼拔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开始微笑。他的笑容中所展露的是纯粹的悲伤,哀切瞬间攫取了威尔的呼吸。
汉尼拔并非对自己的真实一无所觉,他是深潜黑暗的邪恶投射于世界表面的缩影,世间已有许多人妄图接触未知视界的真实,他们或死或疯,无一善终。而威尔已经下定了决心。汉尼拔无法说服爱人,他总是用直率而热情的目光凝视他,似乎在告诉他“我可以为你献出一切”,可他亦是如此鲁莽又固执,绝不肯做分毫让步。
威尔的症状日益严重,甚至杰克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杰克需要高效工作的威尔·格雷厄姆,汉尼拔认为不久后他就会强制威尔去医院。汉尼拔不喜欢杰克对待威尔的态度,可他的专横在这种情况下反而让汉尼拔生出轻微的感谢。
“我能为你作画吗?我觉得这是我可以办到的事情。”
“你想把这个当作某种证据吗?很多种精神疾病都会造成混乱,即使在我的记忆中这幅画不是我画的,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我只是想要画你,我在我们的宫殿里画了很多幅你的人体素描,如果我在这里为你画一幅的话,你可以挂在书房,或者任何你喜欢的地方。”
威尔按照汉尼拔的要求买回来一系列作画工具,这比他预想的要贵得多,当然,这要怪他不愿意买次等货给汉尼拔使用。
他们从一个傍晚开始,威尔坐在室内,看见画笔无端的在空中移动,描摹出红得像血一样的夕阳。他画得很快,威尔的容貌一会儿后就出现在画板上。
“你可以做这个,却没办法碰到我。”
“我被迫遵从于某种未知的法则。创造,总是容易吸引阴影。”
“我也需要创造才能吸引你吗?也许我该去创造几具艺术品。你知道的,就像我抓到的那些人喜欢的……造物。”
“我会很乐意看到你的创造,但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
“是吗?你刚出现的时候一无所知,现在却变得无所不知了。”
“你总是被天性中的黑暗所引诱,但你却不愿意对它屈服。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尽管我的确想看到你的造物,我会喜欢的,我肯定。”
威尔侧过头看着汉尼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剧烈的疼痛打断,他颤抖地摸出外套口袋里的止痛药,胡乱在水龙头下倒了杯水就吞下药片。
“威尔,威尔。”汉尼拔担心的呼喊渐渐在他耳边远去。
威尔醒来的时候,所见皆白的视野清晰无误的告诉他,他在医院。
“威尔。”他听见阿兰娜关切的声音,她的眼睛红肿着,似乎哭过了。
“阿兰娜?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得了脑炎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躺在地板上的时候,”阿兰娜的泪水又滚落下来,让威尔心生内疚。可他更害怕别的事情,他在脑海中轻声呼唤,【汉尼拔。】
“我在这儿。”汉尼拔坐在他的床边。理所当然的没有造成任何压痕。
他顿时放下心来,这才能留意到汉尼拔的影像比他记忆里的稀薄了。
“威尔,威尔,你不舒服吗?我这就去叫医生!”阿兰娜慌乱的说。
“我很好,别担心我,只是有点恍惚。”
“我不敢相信杰克居然一直没留心到你的情况,我告诉过他让他看好你。”
“这不怪杰克,是我自己没当回事。”这是个谎言,可他无法对阿兰娜说任何事。她是个忠贞的朋友,但威尔永远不会认为她会理解。
“医生说你会没事的,我可以去你家给你带点生活用品,你有什么特别的需要吗?”
“谢谢你,阿兰娜,几件衣服就好。”
阿兰娜俯身在威尔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好好休息。”
“噢,她是位很可爱的女士,可她不应该吻你。”汉尼拔躺到威尔身边轻声说。
“等我有力气了,我们就离开。”
“威尔!”
“你在消失!”
“我不会消失,我只是不能再出现在你面前,这并不一样。”
“你能证明吗?”威尔看着汉尼拔的眼睛,“你不能,我也不能。”
“我想杰克是位有足够的,我该说是直觉吗?的人。”
“什么意思。”
“门口有位年轻的男士守着,我很肯定那是杰克的下属。看起来你哪儿都去不了。”
汉尼拔的判断成为了现实,他的确哪儿都去不了。而随着症状的好转,汉尼拔的影像随之黯淡,重新变成他脑内的回音。
威尔害怕这回音也终将逝去。而他除了健康的身体外将一无所有。
他在夜晚,趁着杰克的狱卒困顿时逃出了医院。
“威尔,求你了,你应该回去接受治疗,你还没有完全好转。”
“可你会回到我身边。”威尔眨眨眼,泪水变成挂在浓密卷翘的睫毛上的细密水珠,他脆弱的微笑着,希求着汉尼拔的回答再次在耳边响起。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求你了,威尔,回去。”
“我也不会离开你,汉尼拔。”
汉尼拔的恳求无法传入威尔的心灵,他受模糊的指引在月夜下奔逃,追逐他的是失去的恐惧,他将到达终结之所。
越过矗立在悬崖边的建筑,威尔凝视侵蚀着岩石的波浪,那是深渊的呼喊,漩涡在引诱着他,他无法听见爱人惶急的哀求。
停下,停下,停下,停下。
直至纵身跃下。
在威尔落入翻涌的波浪之前,汉尼拔第一次真正出现在人世,不同于痛苦的投影,不同于虚无的幻象,他给爱人一个冰凉的吻,然后化作一阵轻薄的雾气消散。
深渊之中,他依然沉睡着,等待再一次被唤醒。
2015年8月离奇失踪的FBI特别探员威尔·格雷厄姆房内遗留有一幅他的肖像画,亦即后来被称为《格雷厄姆的肖像》的名作,除了在画作中令人不寒而栗的病态暗示威尔·格雷厄姆的精神疾病外,该画高超的艺术水准也一直为人称道。画家署名汉尼拔,但无论人们如何寻找,也无法找出这位画家的第二幅作品,因此也有一种论调声称这幅画作的作者就是威尔·格雷厄姆本人。值得注意的是,经手这幅画的人往往很快就遭受不幸,根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超过百人因为这幅画而身亡。而它奇异的魅力又一直吸引着不惧死亡的人们。直至2131年八月,画作被大火焚毁,方才终止了死亡人数。有人戏言,画像上绯红的光线并非是傍晚的阳光,而是被人血染就,因此这副画像还有另一个名字,“杀戮之女王”——《百年名画考:消失的名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