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鱼向晚

1、一

　　“爷，回去吧，天晚了。”身旁小厮轻声道。
　　他又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晚风起，秋意凉。斜阳拖长他的影子似在挽留，每一步都走得很留恋。
　　她是舞姬，是一处孤坟，是最后那句“我从不负你。”
　　一双凄然绝美的眸，他再不能忘。

　　那年他承了爵位，成了朝野上下最年轻的王爷。人人皆知他自小与太子同窗，生得一副好皮囊却不喜念书，脾性乖张，最喜花天酒地，活脱脱的纨绔子弟。所幸一张嘴却很会说话，将帝王哄得不大管制他。那时几个皇子与太子间的皇权之争腥风血雨，许是没将他放在眼中，反倒让他过得很自由潇洒。
　　那阵时日他听说玉柳阁新来了一位舞姬，自是要闹着去看的。

　　玉柳阁中，她刚换上衣裳。
　　服侍的小婢说他今夜会来。小婢一面替她梳头，一面轻笑道：“姑娘不知，这小王爷爱喝酒，偏生酒量浅得很，喝上一盏便头重脚轻只会傻笑，至多三壶酒便能放倒。”她噙着笑并不应声。她听说过他，只一直未见真容。彼时她对他，一半是不屑，一半却又是好奇。
　　小婢又道：“姑娘们都喜欢小王爷来。一来，灌醉了便完事不闹腾，二来…”说到此处竟没了声响。她不解，抬眼自铜镜中看那小婢的神情。那小婢扭捏道：“二来，他在时那些登徒子也不敢捣乱，而且…小王爷长得很俊…”前言不搭后语，脸上已悄然飞上两朵红晕。
　　真真是个混世魔王。
　　她浅笑着摇摇头，认真描花钿。

　　他记得，那夜他因府中家宴，便去得迟了些。玉柳阁素日里丝竹纷扰嬉笑热闹，那夜他踏入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烛火通明，鼓乐齐鸣，人头攒动，却都静静看着她起舞。
　　玉柳阁正中的台上数十名舞姬齐舞，皆着素色。她们团团围着的那名舞姬却是一袭火红，描着火红的花钿，身段袅娜，媚眼如丝。柳条儿似的身段，水袖舞动间，一双眸子堪堪扫过众人却又不作停留。那舞姬踏着鼓点，一步一步似是踏进了他心里。她的舞，妖娆得像一朵盛开的红莲，乱人心，扰人魂。
　　他有些迷瞪。酒喝了许多，却不是酒意迷了心。

　　她蛾眉轻蹙，看着眼前将她拦下来的人。
　　彼时她下了台便穿过长廊意欲回房。她来玉柳阁本就不是为了做舞姬，他们替她打点过掌柜，因此掌柜并不管着她。前几日有不长眼的市井泼皮也这般拦她，被她药昏后扔去了小树林。
　　但眼前这个，显然是不能扔去小树林的。
　　廊下烛火有些昏暗，看不清随从身后站着的那人是何神情。她已不再是台上柔情似水的美娇娘，神色冷淡道：“不知王爷拦下民女，所为何事？”他挥手叫随从退下。走前来，她才看清他。一身月白色袍子，束了白玉冠，持扇的手修长且略显苍白，明眸皓齿，好一个温润公子的模样。
　　“你的舞跳得很美。”他笑颜舒展，赞叹的话说得真诚却不轻浮。
　　“王爷过奖了。”她敷衍地笑了一笑，盘算着怎样开口告辞。
　　“希望你以后只为本王跳舞。” 他仍是笑着，却很认真。
　　“王爷来了，茗玉自是为王爷跳。”她想，他这话大约同每个中意的舞姬都说过。既不必当真，她便同他耍太极。
　　“本王不来，你不准跳。不准跳给旁人看。”他命令她，语气里却带着孩子般的蛮。
　　她察觉到这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敢问王爷这是做什么？”总还是位王爷，换作旁人怕是不敢这样反问他。
　　“因为我喜欢你。”他声音沉沉。
　　她一下惊地抬眼看他，不知他究竟为何。世人皆道这位小王爷沉溺声色，心无城府，可她看向他，那一双眼过于沉稳，滴水不漏。
　　倏忽间烛火轻晃，他被笼在烛影下，重现时已又是玩世不恭的浅笑，方才认真的眉眼仿若从未出现过。
　　“因为本王喜欢你，想将你带回府中，日后只为本王跳舞。”他又说了一遍。
　　她一时语塞。他并不是她的目标，也不是他们的目标。他是乱数，不能扰乱她的计划。
　　她道：“王爷…常对人说这话吗？”说话间她仰头看着壁上的烛台，发髻散下一缕青丝，柔柔地贴在细长脖颈上。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王爷这般赏识，茗玉自是很感激。素日听闻王爷待玉柳阁的舞姬一向很好，便请恕茗玉直言。茗玉这一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若是有人给了一颗真心，我自会万分珍重，但却要这一颗真心是只向着我，只交给我的。若不是，不要也罢…”
　　本想着这般顶撞他，纵然平日里他脾气再好，也该会恼她不识好歹，自会离了她。即便是要报复于她，他们还用得着她，这并不算多大祸事，多半会帮她解决。哪知一番说辞说到最后，竟莫名觉得有些感伤。她既踏上了这条路，便是不归路，便是终日提心吊胆不可轻信，又哪里再说什么真心不真心。
　　“王爷，茗玉不敢高攀。”说罢，她转头看他。
　　“因为我是王爷？”他反问，竟一点不着恼，且将她前头那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全过滤了。
　　“...是。”她索性顺着他的话说。
　　“那你将我看作同你一样就好，我不是王爷，叫我李君皓。”
　　“王爷…”
　　“叫我李君皓。”
　　“王…”
　　“李君皓。”
　　“…李君皓。”
　　“对嘛，看，我同你是一样的。”他挑眉，得意洋洋。
　　“……”
　　她忽然有些头痛。
　　原来不只是混世魔王，还是个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