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如生·灵修殿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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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修殿作为最高决策中心存在了四百多年，至今甚至成为了一个宗教符号和象征，无数人从天涯海角奔徙于山重水复，穷尽一生也没能找到达这个象征着完满和希望的圣地。
一簇簇尖顶林立着刺向天穹，几百扇窗子在阳光直射下闪着炫目的彩光，窗棂上雕着无一重复的繁复式样，多是一些传说里诡奇的图腾和古老无名的人面像。外壁装点的窗花格里镂空着几何对称却又旋向中心的大朵石花，在幽深漆黑的内室背景下，由瑰丽里生出了一分肃穆。
灵修殿正门处虽然人潮川流不息，但另一面却临着一处绝壁，绝壁下是循规蹈矩地涨潮退潮的海面。虽然海底有无数暗流涌动流窜，但好在三面环着山，除非从灵修殿失足落下，是不可能卷入其中的。
白承衍从窗户伸出半个脑袋来朝下瞅了眼，登时腿一软，脑袋因为没及时收回来哐地撞上了窗沿。基督山伯爵的气质和吸血鬼贵族的外貌还是没掩盖住他的二货本质，刚刚还几乎把他看作神明降世的一群少女如释重负地扔掉了什么幺蛾子敬畏，嘁嘁喳喳地八卦起他的来路来。
从小恐高晚期的白承衍心说六年不见这鬼地方怎么又高了，故作镇定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结果又调出更多渣滓来，于是捞起他妹妹的裙子蹭了蹭手，然后被甩了个白眼踩了一脚。
白积羽这个小丫头片子一直情理之中地对他不咋地，主要是因为他也抓紧一切机会拿她当猴耍。不过当时被连累着一起送到剩余宇宙去这事儿，彼时十一岁的白积羽被收走了平日里碰都不让他碰一下的衣服鞋子和一大箱子画集倒是没哭没闹，只是小疯狗般一路闯进灵修殿见到了父亲，问了句：“你真的不要我们了是么……”然后在父亲的沉默里抿了抿小嘴，沉稳端庄地走出了那个地方，头也没回一下。
只是后来每次生日的时候都会抬出这事儿出来，声泪俱下地捂着小心口悲戚着自己那“凄苦伶仃”的人生，然后——要挟白承衍甩掉他的女朋友。
白承衍他眼光实在太差了。
抛开长相不说，每个都是事儿妈属性，在她面前这挑那嫌的看得她着实是心烦，前前后后挑拨分了好几个，他还是能不知道从哪儿翻腾出来一个新的接着在她眼前晃。
倾慕她的男孩子也一直如过江之鲫般前赴后继的，她却一直都没什么大兴趣，旁人只道她太自恃清高，暗里嚼着她生得再美寻不到良人也是白搭的舌根，她也一直没怎么往心里去，一直以来致力于打发走他哥的女朋友，倒也没闲着。
虽然不大愿意承认，但她心里也清楚几分，瞧不上旁的人也有几分是因为自己那个混蛋哥哥太优秀了。
不过这番回了中央宇宙，这事儿倒也用不着她自己操心了，估计因果历里也都有写。
白承衍乐呵儿地看着执行部的人从人群里钻来钻去，满头大汗地到处问接任执行部部长的特派执行员来了没有，看了十多分钟之后在妹妹的白眼里换了个姿势，继续朝不断“路过”的女孩儿们抛媚眼。
西装革履浑身精英气的执行员负责监督住民履行时空准则和遵守因果历，听上去也算公务员，实际上就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杀坯，装配着能毁天灭地的武器练得、着一身发亮的腱子肉，清一色的光头墨镜。拎着正义的凶器处决偏离了规则抱头鼠窜的“社会垃圾”，还能美其名曰“纠正谬误”。
旁人大致额印象就是这伙人不好惹，共同特点都是喜欢武力解决问题，说白了——“别惹我，惹我削你”。
这番新长官走马上任，所有人预期里都是个凶神恶煞霸气外露的大块头老爷子，而白承衍一出现就撒了满场的烂桃花融了姑娘们心里的那半池春水，轻轻松松就糊弄过去了。
说到底，谁能想得到这个需要杀伐决断和丰富阅历的位置，会连续让个奶都没断几年的毛头小子来坐呢。
就是这个毛头小子，在六年间，手上染了上千个人命，亲手结果的也有两百个。
而他此刻歪在角落里一处狭窄的窗子旁，挑着一双不笑自含情的桃花眼，一动不动地望向那梦里闪回了无数次的朱红色石门。光线里纷纷落下的微尘，让他恍然间觉得，这六年来，是否只是做了个冗长离奇的梦。
仪式执行官遥远迷蒙的声音从台上响起，人们纷纷噤了声。
“灵修殿殿主受命于灵修388年，夙夜忧劳，好善恶恶，14年间泣血竭神，以昌明大业为己任，是以盛名传颂于世，世人称白闻……”
“白闻……你爹的名字好听吧。”
白承衍脑海中忽然响起母亲的声音，他不由得一惊，随之低下头，眼底浮起了层层的森凉。
“……继任者执行部部长庄启，灵修412年。”执行官的声音落下。
——吱呀。
所有人向门口望去。
王者威压，天子气质。
那夺目的少年踏入殿门，风华和意气缀满在举手投足里，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里，是一张剑眉星目却锋芒尽敛的面容，笔直的双肩上披着黑色的锦袍，酒红色的里衬在彩璃透过的光怪陆离里仍不染一丝躁乱。
身影高挑的少年持重地微微侧身，让过另一个人，而后目光缓缓扫过人群里的羡艳、鄙薄、惊叹、谄媚和怀疑，淡淡低下头去。
看过芸芸浮生，路过众生万相，又落于虚无。
——灵修殿继任殿主，庄启。
而白承衍的目光却铁爪般，紧紧勾在了那个几乎没人留意的那个苍老佝偻的身影上。
——六年。那个高大而冰冷的背影，那个杀伐决断冷血绝情，却又能不怒而威统领整个灵修殿的才人能士的男人，六年来已经黯淡得能被一个毛头小子盖过身上所有光华了么。
你的位高权重天下为怀，到底，也不过如此草草收场了吧。
白承衍的心里卷过些许失望，复而变成了厌恶。
那个人苍老疲倦的目光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扫着，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眼里微微一亮，却立刻僵住了，尴尬地移开目光，白承衍嘴边一抹的讥笑大概刺痛了那人的眼睛。那人还是又小心翼翼地把目光重新投了过来，白承衍不屑地挑了挑眉，缓缓启唇。
那人近乎贪婪地紧盯着那变换的唇形，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直至颤抖着双唇，终是一言没发，被人潮簇拥着渐渐远了。
白积羽看着脸色同样难看的哥哥，无声地深深叹了口气。
她听见那意料之中的三个字，在他们心底埋了六年的那三个字，到如今出了口，却忽然觉得还是错了。
“我恨你。”
能说出口的恨，大概最后都会后悔曾经说了出来。
继任仪式虽然正式，却也简洁得很，只需要新任和旧任的一个仪式性的交接。
传统上这个仪式要持续整整三天，但是旧任殿主托词说自己太懒，他老人家拎着神官长耗心耗血地赶出来的流程本一通画，最后删吧删吧就剩一三分钟的交接。
台词儿是神官给写的，仪式是神官准备的，他本人是神官亲自给拖过来的，满场子的人千里迢迢跑断了腿来看他交这个接，结果他眼睛吧嗒一闭，挥挥手说哎哎那谁，兄弟咱俩长得挺像嘿这不巧了么，你替我上。
——好歹还是被神官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撵过来了。
这会儿他在台上抖着腿，瞧着台下四平八稳地往上一阶阶走的八个神官觉得着实是慢，于是想了一招：他老人家原位端正坐好，然后开始边吹口哨边脱衣服。
还没忘给神官长使眼色：我在威胁你呐，看出来没。
纵是见多识广一生平过大大小小无数场子如神官长，也哭丧起脸拎着袍子向这祖宗三步一踉跄地奔了过去。
白承衍远远瞧着他爹不知道这唱的又是哪出，板了半天脸忍得快要笑肌劳损了，这会儿开始面部抽搐，眼见着像是要癫痫发作。
“哥……”白积羽斜眼看了看他，然后朝台上扬了扬下巴，“整个儿一个你的为老不尊版啊。”
白承衍一愣。
儿子被拿来跟亲爹比较也算不上新鲜，但在白承衍这儿倒是头回听见这种话，第一次他觉得，自己与父亲有了什么关联。以至于他有那么一秒像是忘了那些往事，只是觉得，这一刻很好。
台上他爹揉了揉神官长的脑袋，顺手扯歪了他端正的朱冠，道：“兄弟啊，就此别过了。”
神官长心说谁想跟你过好歹给你打发走了就再不用跟你过了，然后扶了扶帽子，转过身来打开卷轴，字正腔圆调子拉得老长，唱似的长声道：
“灵修殿殿主白闻，灵修412年退位，继任者庄启上前。”
一旁斜倚着立柱的少年整了整衣襟，迈开修长的双腿，宽阔的肩微微一抖，玄黑色锦袍落在了旁人等候的手里。他目不斜视地望向白闻，后者也放下了吊儿郎当的玩世不恭，眼神不偏不倚不摇晃地回望着白承衍，虽然身形容貌里满是岁月留下的累累疲倦，但几十年沉淀下来的不怒自威仍威压不减当年，看的庄启步子微微一滞。
白承衍不自觉地微微勾起嘴角来。
“等结束，好好谈谈吧。”白积羽道，她从没原谅过父亲，但也从没打算做个连解释都不听就肆意妄为地恨上别人一辈子的小孩子，自己感动自己这种事儿过了中二期就不该再干了。
白承衍意料之中的没有回话。
白积羽清楚这六年他背负的怨念远远深重过自己，这番回到中央宇宙也凭的是他自己把整个年轻岁月砸在了血腥冷血的执行部里，好在的确砸出了个不小的名堂。
事实上白承衍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一步步接近白闻的庄启，六年来寄人篱下飘摇不定的生活让他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别人一扬眉他就清楚对方是惊讶、满意还是好奇、不屑，是想杀了他，还是想指使他去倒杯茶。而眼前这个庄启，白承衍几乎有实打实的把握说，他有恶意。
不自然下垂微微张紧了的手臂，虽然走得端稳却不均匀的步频，和有意无意一直向腰侧靠的右臂——
那儿藏着武器么。
想着白承衍又有些怀疑自己的猜疑，一个马上掌权灵修殿的青年才俊，怎么会在这个当口惹是生非呢。这样想着他望向了父亲，然后发现那个男人，正定定地看着他。
眼睛不眨一下地，近乎贪婪地看着他。
——不对！
白承衍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同时扒开人群向前冲去。
他认得那个眼神。
那个贪婪、温柔又夹着无奈的目光，和多年前母亲的雨幕里望向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庄启已走到了白闻的身侧，他高大的身影完全遮住了白闻，台上平静得，让白承衍以为刚刚只是自己的错觉。换上红色锦袍的庄启微微向白闻一俯身行了个礼，然后向侧一步，让出了白闻来。
一把匕首插在白闻的前/胸上，黑色的衣服显不出血迹，只是看上去洇湿了一片。
白承衍愣在了原地。
“爹……”白积羽慢慢走上前去，难以置信的眼睛瞪着，脚步飘摇得像是人还在梦中。
台上的白闻微微抬了下手，向白承衍的方向扬了扬，似是在赶他走，然后调皮地眨了下眼睛，缓缓垂下手，断了气。
干净利落地，像他这一生的每次杀伐决断那样，断了气。
白承衍依然愣在原地，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却连抖一抖眼睑让它们落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白闻……”白承衍嘴里喃喃着，“别以为这样我就不恨你了……懦夫……来跟我解释啊……”
——六年了。
如今他摸到了满脸潮湿的凉意，才明白，他不过是想亲口问他一句。
——爸，你后悔过么？
而那个人，再也没法亲口告诉他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如生·灵修殿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