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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一 ...

  •   工部都水清吏司灯火通明。
      四十张算盘分四排摆开,陇西道、洛南道、河南道、鲁州道四道监察御史均至,身后各自堆了一摞一人多高的沿河州县水文纪录。
      都水清吏司的河防科及算房人手已然不够,已从户部刑部抽调。
      工部许尚书带着谢寒蝉到都水清吏司时,各部已验算近半,沿河土方河流降水均已出明细,代为主持验算事务的是户部尚书,见他回来了,将手中厚厚的水文册交给他。
      “有劳计相。”
      户部度支、刑部比部两司,专司天下财支核复,这还是头一次接触水文精算,虽是隔行如隔山,但一理通而万法通,经连日验算,各地水量储存、土方开凿、河防耗费均有了详细。如今,四十人分坐堂中,各人手边账册均已勾对完成。
      谢瑾看着女儿来了,眉头一皱,刚要说话,却被顶头上司拦住。
      “一起看山川图。”
      巨幅的山川地理图展开在侧,其上标注密密麻麻,是各处山川高低,河流宽广,坝体,水库,河防工事,物资囤积处,以及山岩石质。
      清河之害,中原苦之久。清河水量变化极巨,经流处,高原土质疏松,下游亦无连通之大湖,河床高悬,泥沙淤积。
      要治水,先治沙。谢老大人带着谢寒蝉在陇西郡、会宁郡、平凉郡三处,细细筛过沿河土壤,泥沙沉腻细致,极易耕种,因而河畔人群聚集。入海处,河心处,有沙洲暗丘,河道难行。欲要植树固沙,却发现高山之上躲着无地的苦人,沿河之处均是有钱的富户——穷占川,富占水,老话不会错。
      夏季雨大风急,山上无有树木固沙,泥沙入河,清河不清。一旦决堤,清河夺海口,泛泾河、津河,赤地千里,无有生人。
      四十本账册排在谢瑾面前,面前摊开两册,是清河最主要的两条支流,位于上游的孟江、金沙河,也是清河最凶险最大的两条支流。
      孟江和金沙河的上段均不在大秦真正控制的地界,而在陇西道西北,关外党羌所属,而党羌为茆御人附庸,素与大秦不睦。
      谢瑾拿起册本,只觉如有千斤之重。
      “老尚书当年去过这里。”
      工部尚书拿起细木棒,指向孟江与清河交汇处。
      “再有两日,霍震骁的大军,就要到这里了。”
      谢瑾叹了口气。他想起老父亲说的话,记得自己在澜沧江上指着白蛮王庭首领对峙,坚决阻止她截流澜沧之事。
      “以水代兵,伤天害理。我谢家修水,是要造福大秦子弟,不是让你截流下游用的。”
      “你白蛮的人是人,黑蛮便不是?”
      白蛮的首领让人绑了他扔到棚子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黑蛮挑衅大秦国威,谢大人何必起丈夫之仁。黑蛮中自有国主一脉之地供水不截,我白蛮也会出面救济,不用你操心。”
      黑蛮叛军不过五六个月便败了,败在千里大旱。
      他看了眼女儿,在女儿的眼中看到一片平和。
      谢瑾拿起账册,交给女儿。
      “你来算。”
      在场众人,这是唯一一个真的去过两江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跟着谢老大人,取过水样、试过石质的人。
      那时她不过七八岁。
      谢寒蝉想起祖父,六七十岁的年纪了,在清河边尝泥土,敲石岩,绘地形,一连半月宿在河边。
      她走到最前面,相对地放着最长的两张算盘的桌子中央,这是户部搬来的,为核总之用。
      “请念。”
      谢瑾与老尚书均翻开账册,红笔为入,黑笔为出,增减同报,变化为记。
      “永茂二十二年……”
      “下游水纹,记以白鹤石梁,石鱼眼高……”
      “合金沙河,积其深广,得算二千一百三十尺……湍缓不同,盈余可补,计九百二十尺,以丈计方,补石三千……雨量筒得算积水高三寸一钱……”
      一心二用却能心无旁骛,这是谢寒蝉从小就有的本事。双手翻飞,细白柔长的手指飞一样拨珠进位。度支和比部来的都是行家,先还有不屑之意,此时见谢寒蝉飞归法用起来不假思索,斤两互换不用念诀,便知是行家。待到真正打起来双手算盘,一进一增,一出一减,两边核验之下,一月的水量变化及石方测算便可平,均是站了起来。
      便是这一手功夫,在两司当个主事,那都已经是绰绰有余。

      立在堂中来友情压阵的户部尚书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支比二司每年为选人,头发都要掉光了。普通账房先生那是用不得的,必须是各州府县算学出身,才能拔擢。然而,所谓数者,“一、十、百、千、万,所以筭数事物也。小学是则,职在太史,羲和掌之。”虽说是“职在太史”,但如今,算学归国子监。而明算出身,仅授从九品下。
      于是乎,别人学四书五经,他们学历代算经,《孙子》《五曹》《九章》《海岛》,《缀术》《缉古》《数术记遗》《三等数》,谁也不比谁念得少,出来了,别人寒窗十年,中进士,授京官,自己当个算官,最高就是个博士,谁乐意学。
      为了给算学増人,两司也算用尽了脑筋,早几年度支就上奏“国子算学博士及助教,各加一千九百一十七文。”,也没见肯报考学习的人多加。
      “听说你们秀才科考试,要考算学?”户部尚书斜眼看见来给得意弟子撑腰的李宗用,“是该考了。前几年录的进士,到户部历练,下拨多少银子,能买多少粮食,都尚且搞不清,你们国子监怎么教书的?”
      户部尚书不是国子监出身,对着李宗用一顿喷。难得有机会给人吃瘪,好开心啊……
      李宗用哼了一声。
      “那又不是我们秀才科出身,你找明经进士算账啊。”老头子心思一转,十分警惕地望着户部的大佬,“别想,考也不会给你去度支当郎中员外郎。”
      两位大佬互瞪,户部尚书显然没有李宗用的脸皮厚,很快败下阵来。
      “那你考算学干嘛?”
      “谢瑾列的条陈里有。”
      听说是谢家这个丫头的族学考试中规定的……当然了,李宗用才不会去揭穿。
      户部尚书捋了捋胡子。
      “如今的科举,确实要改一改了。蒋彬虽然是个蛇蝎心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你这么编排自己嫂子,不怕她打上门来吗?”
      户部尚书冷哼:“此地就你我二人,漏出去就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就是我说的,难道我还怕你扣我俸禄?又不归你管。”
      户部尚书大怒,糟老头子果然不要脸到底了。正要理论,忽然听得场中一阵嘈杂,凝目望去,竟是老好人许尚书在发火。

      两张算盘,一计进水,一计出水。以陇西道、洛南道、河南道、鲁州道四道河段为分算,计清河入海口水量,测三年水文变化,得三年流量变化。
      若以各地测算,从两年前起,孟河及金沙河入河口水量均有所降,但并非未曾有过。但若以谢寒蝉用谢老大人几年前测过孟河上游水速及河宽、河床高低来算,在未有大旱大雨的情况下,除非上游有新的湖泊形成,否则泥沙沉积的速度也不应变缓。
      上两年,由于封河提前,上游水亦提前封闭,水缓之下,下游冰坝虽大,但未曾引起大灾,还道是天象所佑。而今年,陇西道陇西郡水量剧增,初冬来临以后,下游河段,陇西道平凉郡内首先封冻,河道泄水不畅,上游来水中有一部分蓄存在河槽之中。在近十日内,上游水量在本已封闭的情况下,竟然再度增加。
      谢寒蝉算了算,这增加的量,竟差不多能与过去两年减少的水量持平。
      换言之,上游有人在截流清河。
      “姑娘以泥沙堆积的速度反推水量增减,未免有些……”河防科主事还要说话,被许尚书一声喝断。
      “此法乃是当年谢老大人传下,你既然没有去过两河,便不要开口。”许尚书声如洪钟,从谢寒蝉身边走到谢寒蝉身边,“好一个抹不平。”
      这两相比较得出的,是按照三年前的河水位置测算出的水量,以及按照去岁的水位算出的水量。
      “你们算出来,银两可平,土方沙石可平,唯独水量流量算不平。可为何以谢姑娘的方法算出,便能平?那么,多出这样多的水去了哪里?有人私自开湖囤水?若有,屯粮的产出在哪里?多出的泥沙堆出的土地在哪里?若有,沿河的官员的眼睛都瞎了?还是你们监察御史瞎了?”
      “冰坝既成,丈其规模,河防要下拨银子修葺,修出来的能挡多高的水位?能拦多大的河汛?你们说,能挡,监察御史说,银子都用到了实处。而如今,多出来的水用什么来挡?清河决堤,不用天家免我,我拿着绳子吊死在工部的大门。沿途的监察御史,州县官员,一个也别想跑了,史书上记着。”
      谢瑾闭上眼。
      “以水为兵,伤天害理。”
      这是报应。
      谢寒蝉轻轻拉了拉父亲的胳膊,谢瑾睁开眼来,看见女儿的笑容。
      “若是大人信得过,请派人与肃王联系,从此两处往上寻找,应能找到开挖的河流。”
      她指着一处山川谷底:“两河沿途岩体坚硬,唯有这两处,岩质偏软,计算工期,一年之内要挖出这样的湖泊,估计只有此两处能得。”
      她轻轻握了握藏在袖袋中,随身携带的匕首。
      “父亲不必忧心。”
      “人算虽不如天算,但人定胜天,却未可知。”
      女子目光晶亮,如宝石流彩,让人不禁感叹,此间女儿竟有如此勇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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