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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暮春的傍晚,天地间气息澄净。京都的街道上,绿荫沉沉,石板漉漉,无雨亦似积着雨意。街角处,一爿书肆青瓦白墙,似丹青未干的水墨写意。
      他来到书肆时,店主笑道:“苏大人来了。”
      店主知道他姓苏。他身上的官服又表明了他的身份,正四品的御史大夫。官位虽不低,但在冠盖满城的京都,远远算不得显赫。而他的人又极淡,眉目沉静。若在人群中,很容易被忽略。
      便是这样一个年轻人,苏。
      对于店主的寒暄,苏只略略颔首,作为应答。旁人看来只觉得不近人情,但熟悉他的人,自能从他的眸中读出一丝腼腆的暖意。
      这家书肆地处偏僻,离他任职的御史台较远。平日公务繁忙,少有时间来此。但凡旬假,总要绕了远路过来看看,也算是常客了。故而店主熟悉他的性子,知他爱静,便不再打扰,任他自己在屋内挑书。
      行过书架间逼仄的走道,他忽然停住,声音轻如自语:“云州产的白山茶,开了七朵?”
      店主微微一愣,这才想起,今晨,后院的一盆山茶花零星地绽了几朵,郁白如雪。再想想,那盆山茶似乎确是两年前一位来自云州的朋友所赠。他不由好奇:“苏大人怎么知道?”
      苏的回答一如往常的简洁:“花香。”
      入户清风中,店主试图搜寻花香,终究无果,只能闻到满室古书的陈旧气息。他不知,苏自幼与花木亲近,能分辨各种花草气息,即使浅淡如斯。
      待他回过头去,唯在如林书架间,依稀看见那个静静寻书的身影。斜光残照书肆,光影斑驳,发黄的古卷似乎变得更加古老。店主伸了个懒腰,恍惚想起,离这个年轻人初到这里买书,已三年。三年来,他身上的官服换了数次,从殿中侍御史到侍御史,再到如今的御史中丞,一路顺风顺水。御史中丞的官位虽不显赫,但他还如此年轻。在注重资历优势的官场中,年轻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但他又如此普通。购买生僻的古书,沉默寡言,仿佛自成一个世界,花开花落都与世无争。若是没有这身官服,谁也猜不到他是庙堂之人。趁着年轻有为,太多官员沉醉宴饮、走马章台。官场之事,犬牙倾轧、翻覆波澜,今日笙歌明日枷锁,免不了及时行乐。但他离开官衙便来书肆,这样的生活,会不会太单调乏味了?
      店主如此感慨着,却不知,御史中丞,是个不能有太多嗜好的官职。幸而苏并不以此为苦,他素来只有两样爱好:莳花与买书。他的居所也极简素,却有满室藏书、满庭花木。但无论是花品还是藏书,都很普通,没有奇花异草,没有绝版珍本。物以稀为贵,他却不论贵贱,只要自己喜欢的。
      斜阳的光影在地上渐渐拉长。偶有翻动书页的微声,更衬得四周寂静。
      角落处的书架上方,苏发现了一本感兴趣的旧书。他抬手去取,但书放得太高,难以企及。这时,身后伸来的一只手取下了那本书,递到他面前。
      “多谢。”他愣了下,垂首接过书,低声道谢。
      “呵,好久不见,只说声谢就完了?”声音含笑,明朗如阳光。
      他微微一惊,蓦然转身。
      身后之人负手闲闲而立。一袭锦衣光华烁烁,本是俗艳至极,却被他穿得风流倜傥。逆着微感刺眼的光,刹那间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他的笑意,神采飞扬。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如此洒脱不羁,除了何,再无他人。三年不见,他似乎从未改变。
      不自觉地,苏微微一笑。不擅言辞的他,并不通晓故友重逢时应有的客套。但这一笑,已胜过千言万语。
      “神奇啊神奇,你何时学会笑了?”何弯眉而笑,以折扇轻轻打着苏的肩,像以前一样。
      以前……似乎真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他们还是湖山书院的同窗少年。林园中,树荫下,一式的青衿白衣、束发方巾。书院里有上百名学生,却只有一人能把简朴的书生装束穿得华雅逼人。一枚玉佩、一把折扇,兼之他天成的贵气,便能点石成金。虽有老夫子喟然长叹“纨绔子弟,朽木难雕”,他依然我行我素。书院中,也许有人不知道文章写得最好的人是苏,但无人不知那个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子姓何。何是入世之人,却从不在意旁人眼光。苏却做不到。他的避世,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太在意了,只能选择逃避。
      出了书肆,两人沿街并肩而行。夕阳渐沉,霞光凝为暗紫色,有清冷的星辰。街边高柳繁茂,绿意沉静,在暮色中苍茫如烟。街边的灯笼一盏盏点亮,照着墙角几枝蔷薇,风中郁郁零落满地。
      “四个月前,我去湖州出差,顺路去了一趟书院,正遇上吴先生的丧事——他因病过世了。”一向神采飞扬的何,神色里也有了寂寥。
      苏的脚步微微一顿,但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继续平静地前行。但何知道,越是难过的事,他就越是平静。当年,在书院中,吴先生教苏种花。两人的关系,除了师生,亦似父子,亦似朋友。
      虽知他难过,何也无从相劝,只能静静道:“去世前,吴先生提到你。他说,南山的竹舍后面,山有扶苏,隰有荷华。那半顷莲花,年年花开,灿若云霞。他离开之后,就只有你有竹舍的钥匙了。若你将来挂印归去、命驾而返,不妨去那里小憩。”
      苏知道,吴先生一直是反对他入仕的,因为他并不适合庙堂。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但,到底是为了什么,令他一步步孑然走到如今?
      他忽然觉得疲惫。
      一路上,几乎都是何在说话。他说,三年前的科考后,他被外放到边远荒僻的永州做知府。如今,终于得了两个月的休假,便到京都来找同窗叙旧。
      何所谓的同窗,除了苏,还有付。当年,湖山书院中,何、苏、付,三人是同窗,也是同房——居于同一寝厢。何的人缘极好,苏和付恰恰相反,但三人之间自有别于一般交情的默契。
      何玩笑道:“在书院时,我就预言,以你和付这种闷葫芦的脾气,只适合去御史台那种地方。真是料事如神啊。如今,你和他都是御史中丞了。入仕三年就晋御史中丞,前途无量啊。”
      苏唯有沉默。他没有告诉何,繁华盛极的京都、翻云覆雨的庙堂,早已不是山中清寂的书院。他和付,也早已不是昔时同窗。曾经,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却也自有温存。如今,御史台中,两人的书房不过数十步之遥,却已咫尺千里、形同陌路。
      夕阳式微。暮色笼罩下的京都,愈发沉静深窈。似山顶的一泊湖水,繁华只是其中倒映的云影天光。宽阔的街道上,有散学归来的孩童,一路欢笑。
      夜色完全降临时,两人来到了御史台所在的街道。不仅御史台在此,中书省、门下省的官衙也在附近,合称“三司”。白日里,街上车马如云,往来者多是佩紫怀黄的高官。此时入夜,行人渐少,却仍不乏朝中官吏。他们远远见了苏,立刻避绕而行,如避蛇蝎。
      何明白其中缘故——御史的职责是监察百官,以刑法典章弹劾百官之过。像苏这样在三年之内破格擢升的御史,经办过不少大案,被人仇恨和忌惮在所难免。作为御史,不能相信任何人,又常用攻心之术。如此一来,自然更为人所厌。御史又最忌徇情枉法,为避嫌疑,朋友宜少不宜多。苏本就不擅交际,除了处理公务,就是深居简出,极易被人孤立。
      同僚之中,苏受尽非议排挤,早已习惯默默承受。此时,面对众人的回避,他神色淡如,恍若不见。何拍了拍他的肩:“难为你了。”声音轻如叹息,又似温和的安慰。
      苏抬眼看他一眼,竟笑了:“怎么你也学会安慰人了?”
      “我没听错吧?小苏竟然也会挤兑我了。”何朗然笑道。
      但他知道,苏不过是要让他放心。但他的伪装,远未达到炉火纯青,瞒不过何的眼睛。
      御史台的建筑以古老著称。廊上亮着无数素纱宫灯,照见层层台阁巍峨。曲檐斜长,愈显纵深。重重素壁粉墙、檐上的黑色琉璃瓦,俱静默于月光下,幽深似海。唯黑与白两种色彩,显得庄重而压抑。比起别处官衙,此间官吏格外的少,虽然偶尔能看到行人经过,但几乎不闻人声。又或者,这只是由于太过井然有序而造成的错觉。
      空庭寂寂,夜气清凉,隐约有兰蕙芬芳。月光在枝叶上闪烁细碎光泽,冷露滴落。夜色里灯火沉灭,唯有一间书房尚亮着灯。灯光透过窗纸,如一朵白山茶绽开。果然,付还未离开。他一向勤勉,对自身要求严苛,通宵办公也是常事。
      苏停下脚步,指了指那间书房:“付就在那里,你去吧。”
      “你不去?”何讶然。
      “我在这儿等你。”苏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
      何略一沉吟,忽然微微笑了:“原来如此。你是为了避嫌吧?我听说,由于‘通敌’一案,御史大夫已上书辞官。继任的人选,十有八九会在现任的御史中丞内产生,也就是你和付。现下,你们是彼此的竞争对手,即使不为避嫌,见面也总会有些尴尬,对吧?”
      所谓“通敌”一案,曾震动朝野,无人不晓——由于多年宿仇,本国与邻国燕国剑拔弩张,局势一直十分紧张。前不久,今上收到潜伏在燕国的内线传来的密报,其内容是,大约在一年前,一些机密的本国情报被燕国通过交易得到。而出卖这些情报的人,在本国的“三司”之内。
      今上大为震怒,责令大理寺在一个月内查出通敌之人。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在此事中本就有失职之过,此时更有义务为大理寺提供线索。然而,调查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不但没能查出确切结果,甚至毫无蛛丝马迹的线索可寻。“三司”作为国朝枢要,人员众多,可能窃得情报的至少也有数百人,且多是高官要员。若无确凿证据,谁敢指鹿为马?
      面对无法完成的任务,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不得不一同上书辞官。继位不久的年轻帝王,本就有意在朝中除旧布新、扶植年轻官吏,准其所奏已可预料。此时,御史台中最受人关心的问题是,谁会是下一任的御史大夫?
      虽然苏并无相争之心,他与付的隔阂也是由来已久,但他不欲解释,便默认了何的猜测。
      何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啊,就是顾虑太多。我先进去了,待会儿和你一起逛夜市去。”
      或许是因为何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或许只是巧合——吱嘎一声,不远处的房门被推开。柔和的灯光自房内泻出,勾勒着开门者的身影。素纱中衣,外面是宽袍广袖的玄色官服,一尘不染,纹丝不乱。
      同为御史中丞,一模一样的官服,由苏穿着,普通如燕居之服。而被他一穿,便契合了诗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端良君子。昔日同窗时,散课之后,他们三人携着书并肩走过,曾是书院中一道奇妙的风景:何的华雅放逸、付的严谨自持、苏的淡泊自然。
      此时,不复当年。三人在门前相对而立,有那么一刻,彼此都没有声音。夜风中,古树的枝叶发出轻微响声。天心月圆,清辉积泊于庭,如水清寒。
      终是何扑哧笑出了声:“老付,这三年来,你和小苏都没怎么变啊。”
      苏的视线落在一丛兰草上,沉默。
      付的目光扫过何,最终落在苏身上。微微蹙眉,声音客气而疏离:“若我未记错,苏大人明日有旬假。现已天色不早,不知大人为何流连于此?”
      苏收回目光,竟微微一笑:“何大人来找付大人叙旧,我陪他前来罢了。”
      再迟钝的人,此时也能觉出两人关系异样。何曾笑言,付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能令他动容之事,实在少之又少。而苏最是淡漠,他的微笑,除了真的欢喜非常,便是极为不悦了。
      何正欲出言调解,却闻苏淡淡道:“不打扰两位叙旧了。”说完,转身走入另一房间——袭从御史台的旧制,两位御史中丞的书房隔庭相对,不过数十步之遥。
      进入书房,点了灯后,他合上门,隔断了门外两人的视线。
      室内陈设清旷。架中是整齐的卷宗,案上是成沓的公文,淡淡墨香弥漫在凝滞的空气中。
      书架前,他抬手轻轻抚过架上一札札厚重的宗卷。或新或旧的纸页,同样的冰凉。其中记录的,是永远不会令人喜欢的文字——朝中官员的各种污点,皆录于其中,以备随时查阅。虽然这只是一份备用的副稿,真正的机密资料不在此处,也足够令许多人对他恨之入骨。
      是呵,谁会喜欢掌握着自己的把柄的人呢?虽说良药苦口,但世人更喜欢蜜里调油,纵使蜜中包藏剧毒,亦不惜饮鸩止渴。其实,不劳旁人来厌恶自己,连他也厌弃自己——对任何人都无法信任,对任何事都必须怀疑,对任何错误都要锱铢必较、毫不容情。但,这是他的职责,亦是所有御史的命运。
      御史台,看似一个凌驾于其他机构之上的存在。实际上,它不过是帝王用来制约百官的工具。无论如何,也只是一个工具。但这个工具有致命的缺陷——它制约众人,却无人能制约它。它是一把双刃剑,虽然锋利无匹,但一旦脱离掌控,便会反噬伤己。因此,皇帝对它的戒心,更甚于对其他部门。多疑而无情的,其实不是御史台,而是御史台背后的帝王。
      记得苏初至御史台时,御史大夫告诫他:“这里的人,尤须谨言慎行。旁人错一次两次或可被原谅,但这里的人,一次也错不得。”那时,御史大夫方界不惑之龄,却已白发苍颜,如古稀老者。如今,他终于上书致仕,从此归乡远离风波,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但对苏而言,这三年,迷途尚未远,今是成昨非。苍老,其实只是刹那间的事。
      室内,灯光有些昏暗。他的影子落在地上,清淡如泅开的水墨。夜凉如水,丝丝寒意侵衣。他扶着书架,掩口轻咳。
      御史台的人都知道,自从他一年前生了场大病之后,就落下了病根。苏也知道,这咳嗽,大约是终生难愈了。但,那真的是病么?他垂首一笑,眸光微沉。抬头时,目光恰好扫过架上一本旧书。
      大约一年半之前,他在书肆的角落偶然发现此书。其实不能算书,只是一本手写的笔记。没有著者姓名,年代已久,残破不堪。书中记载了数十种极为罕见的花草,十分详尽,连每种花草的气味都有细致到繁琐的描述。旁人看来或许只觉无聊,却恰合他意。他对花草的气息,有天然的敏锐嗅觉。先生曾说,他的人,就像山中草木,自在生长,日色清和,风露嘉静。
      先生……但先生,已被他害死了……
      他的手在袖中悄然握紧了。背负着无数人的仇恨,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么?
      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如闲云野鹤。在书院里,也仅执教与科考无关的科目。但他的独子与父亲大相径庭,对谋求仕途极为热衷。吴先生阻拦不得,只好任他在朝为官。数月前,苏与付查出此人曾收受贿赂。面对确凿证据,苏第一次犹豫了。但付没有如此的“妇人之仁”,他很快向上呈递了弹劾奏章。本朝对官员受贿惩罚极重,那人很快被处死。从此,关系本就冷淡的付、苏二人,更加疏远。
      苏清晰地记得,那是五个月前的事。据何所说,先生在四个月前过世。这不是巧合。先生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定然无法承受丧子之痛。虽然先生临终时没有怪他,但他岂能释怀?
      念及此处,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扶着书架的手微微颤抖。这时,叩门声响起,有些急促。同时响起的,还有何的声音,关切分明:“病还没好么?”
      苏微微一愣。三年未见,他如何得知他病过一场?
      开了门,门外是何。东风临夜冷于秋,阶前月光湛凉如霜。他独披一身月华,锦绣华服也仿佛成了素衣缟裳。不见了惯常的笑意,忽然有些寂寥。
      没有付,当然没有付。若非因为何的到来,恐怕这一个月内,他与付都不会有半句交谈。
      苏已止了咳嗽,平静下来。虽略显倦怠,却辨不出病色。何见他没事,才放下心来。忽又发觉自己刚才那句话的异常,解释道:“我刚从付那里听说你生病的事。”
      欲盖弥彰呵。就像昔日在书院时,何不小心踏坏了吴先生心爱的兰花。先生依次看过众人的神色,便知道谁是罪魁祸首。苏问先生是如何得知的。先生说,何那孩子,虽然城府极深,但对他无心欺骗的人,其实藏不住心事,不过是个孩子。在先生眼中,他们每个人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吧。却不知,无知的孩童也会伤害他人,甚至,至为残忍。
      月光中,苏看着何,忽然轻轻笑了。付曾以为,对他而言,苏是月光下的一潭清水,轻易便可看透。但这一刻,他竟不能读懂苏的目光,那种幽深的静默。这令他有刹那的失神。
      “不是要去逛夜市么,怎么愣在这儿?”收了笑意的苏,神色如常清淡,再无异样。
      何定了定神,复又神采飞扬、言笑晏晏。
      方才的一瞬,仿佛只是幻觉。

      苏没想到,逛夜市时,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何,拉他去了他未曾涉足之地。
      文人总爱自命风流、附庸风雅,官员来访秦楼楚馆亦是寻常。况且,何带他去的红袖招,虽是烟花之地,向来以格调高雅著称,非一般勾栏能比。
      大厅内,四壁装潢清雅,挂着几幅烟云水墨。丽人如云,皆衣着素净。或奉茶,或抚琴,或打扇,或添香,总是眉目静好、姿态娴适。楼中原有数位官员,在见到他后,面露不豫之色,纷纷起身离去。几个姑娘隐约看出了端倪,看向苏的目光微带不悦。
      苏只能沉默。他习惯了这样的境况——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是错。
      何见状,将两锭金子递给老鸨,笑道:“妈妈拿去,给各位姊姊添些脂粉吧。”
      老鸨笑逐颜开,姑娘们也另眼相看。何出身富商豪贾之家,容貌俊美,气度高雅,又不惜一掷千金,自然颇得女子欢心。老鸨殷勤地将他们引入楼上雅间。其内,素绢屏风绘着水墨莲花,紫檀案几置着白瓷茶具。墙上挂了一幅书法,字迹端雅,内容出自诗经:山有扶苏,隰有荷花。
      “花”字本作“华”,但因“华”是本朝帝裔姓氏,为避天子之讳,一律改写为“花”或“化”。
      何让歌女拣几支小曲,隔屏清唱,其音婉转。
      静夜无尘,帘卷窗开,凉月清风尽入室来。夜来香未绽,风中已有郁郁清芳。
      寂静中,苏淡淡道:“如今时节,永州的山茶花盛开,漫山遍野。景象定如书上所言那般美丽吧?”
      永州,是本国最偏远的边地,也是这三年中,何的任职之地。三年前的京都会试时,不知为何,何发挥失常,竟未入殿试,最后被派了这么个旁人避之不及的苦差。大概是由于路途遥远、联系不便,三年来他音讯全无。
      不料苏忽然提起这个,何略有迟疑,旋即笑道:“的确很美。不过书上文人所写,总要夸张些。”
      其实,永州并无山茶花生长。苏看着窗外夜色,神色平静。
      何转言道:“今日来此,我要给你引见一人。”
      “哦?”苏淡然应道。
      何笑着扬声道:“碧琴姑娘,请进吧。”
      只听屏风那边传来环佩轻响,幽香袭来,若有还无。花影摇曳,一名碧衣女子转过屏风而来,婷婷袅袅,裙袂飘然。虽非国色天香,亦堪称佳丽。她的目光扫过室中,最终停留在苏的身上。秋水盈盈,嫣然一笑。灯光下,只见她肤白如雪,眸中隐有碧色,此为燕国女子之特征。
      燕国虽为敌国,但自边境贩来的燕国女子数量稀少、相貌异美,在欢场中颇受青睐。但无论如何美貌受宠,也终是青楼女子,甚至比普通妓女的地位更为低贱。
      “碧琴见过两位大人。”她盈盈下拜,京音婉转,却仍微带异国口音。
      面对如此佳人,苏的声音依然淡淡:“姑娘精通医术?”
      她微微一愣,但未否认:“苏大人如何知道?”
      “姑娘身上有多种草药的气息。但姑娘气色很好,不似病人,故冒昧猜测。”令一向寡言的苏如此详细地解释,已是不同寻常。但他不会说,她身上的气息,他的记忆里曾经有过。
      一年前,病来如山倒,他昏睡了三天三夜。京都之内,他举目无亲,与御史台的同僚也关系疏远,唯有付一直守在他身边照料。病中,有时他略为转醒,意识仍然模糊,但对植物气息格外敏感。朦胧中,有温凉的手轻轻覆上他的额头,那人的气息近在咫尺……若有若无的清香,是书房外的兰花,沾染在官服的衣袂之上……从不缺勤的他,为何还不去办公……
      他亦记得,前来为他诊病的大夫络绎不绝,换了又换,每个人身上有不同的气息。最后一人的气息与碧琴相同:各种药草的苦香,以及原产于燕国的花卉的芬芳……付与人低声交谈的声音从纱帐外传来,只能隐约辨出“燕国”二字……
      那时,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昏沉之中,他静静地想,若能葬在南山就好了。那里有大片的扶疏枝叶,夏日里浓绿欲滴,沉沉笼罩着开满白莲的幽潭。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只是,夏之日,冬之夜,再也见不到他。
      但他终究没有死。病愈后,他与付依然不温不火地相处着。偶尔冷静地讨论公务,客气得疏离。或无心,或有意,彼此都默认着这种平衡,直到查出那起案子,有人获罪死去,有人因此病逝。从此,他们之间,连粉饰太平的客气也没有了。形同陌路。
      到底是谁错了?
      谁都没有错,只是各异的选择,注定了前路分歧,永无交集。
      ……
      朗然带笑的声音,将他自记忆中唤出,是何。
      “日后,就该称碧琴姑娘为付夫人了。”
      苏尚未回过神来,喃喃地轻声反问:“付夫人?”
      何拍了拍他的肩,怡然笑道:“我也是刚知道此事。之前真没想到,老付看似清心寡欲、坐怀不乱,其实深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理。一年前,他邂逅了碧琴姑娘,倾慕于伊人,并有意为她赎身。今日我带你来此,就是为了玉成其美。”
      “但……”看着眼前微笑羞涩的碧衣女子,苏终是不忍心说下去——本国律法明令规定,自燕国贩来的女子,永世为奴为妓,不得脱籍。
      何倒是不以为意:“我知道,这事是有些困难。若非如此,碧琴姑娘也不会至今委身于此。因此,我就帮老付想了个办法:若碧琴姑娘有一半的本国血统,就容易多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是替一个女子脱籍,只要有心打点,也不是太难……”
      苏微微蹙眉,打断他:“付大人同意了?”
      何仿佛未曾注意到他的异样,笑道:“山人之妙计,他怎会反对?”
      苏冷然道:“他身为御史,不知道如此作假,是知法犯法么?”
      是呵,严谨执着得近于迂腐的他,怎会不知,御史台的人被无数忌恨的眼睛注视着,临深履薄,一步也错不得。
      苏的言语,似令室中另两人措手不及。何的笑意褪去,一时无言。碧衣女子垂首而立,楚楚可怜。
      寂静的室中,清歌之声隔屏传来,随着习习晚风,融入窗外无尽的暮春气息。夜色愈深,花气愈发浓郁。望着窗外夜色,苏神色淡漠,似山中一泓深潭,连一丝涟漪也无。他知道,付与何,都在逼他亲自做出选择。
      “先不提此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何恢复了洒脱的笑容,“姑娘先请回吧,明日在下再来负荆请罪。”
      她恭顺地敛衽为礼,悄然离开。香气似乎略散了些,但空气里仍有压抑的凝滞。
      何提起案上酒壶,自为斟酒:“三年未见,今晚可要不醉不归。”
      苏淡然摇头:“我不会喝酒。”
      何不在意地笑道:“我知道你以前不喝酒,但入了官场,应酬总是免不了的,谁能滴酒不沾?”说着,将斟满的酒杯递到他面前。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莹光潋滟,映在眉心,似一抹恍惚醉意。
      苏微微垂眸。他知道,今晚的酒,是非饮不可了。
      隔着一杯酒,彼此心照不宣。他向来不胜酒力,更何况,这杯是最醇浓的烈酒。
      果然,只饮了一杯,醉意就袭了上来。但他醉时并不吵闹,旁人很难看出他已醉了。醉后唯一的变化是,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绯色,一双眸子愈显清亮,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宛如星辰。
      似是难以承受如此目光,何不由自主地侧开了头。
      平日里习惯于缄默的苏,唯在醉时,话语多些。虽是醉呓,却也有条不紊、口齿清晰。此时,连他亦不知,自己是酒后多言,还是本就有意借着醉意,说一些原本不会说的话:
      “何,你如此明敏,难道不觉得‘通敌’之事很是蹊跷么?”
      何执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杯中,细细涟漪漾开。
      苏并未等待他的回答,径自说下去:“今上由密报得知此事后,按理说,应暂不公开,秘派心腹之人暗查此事,方不至打草惊蛇。然而,今上不但立刻公布了密报,还下令御史台协助调查。据密报所言,通敌之人就在‘三司’之内,今上又素来多疑,怎会如此安排?这般大张旗鼓,不似真要严查,倒似有意要让某人得知……”
      屏风那边,才唱到一半的曲子戛然而止。余音袅袅不绝,衬得四周格外空寂。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袂响动后,歌女退下了。却见一个人影靠近了屏风,隔着素绢屏风上的水墨莲花,影影绰绰。
      苏恍若不见,倚坐案前,看着空了的酒杯,喃喃续道:“根据密报,通敌者是因为获得了实物利益,才为燕国人窃取情报。能令在朝高官不惜铤而走险的利益,定然非同一般,或是巨额资财,或是奇珍异宝,或是绝世佳丽,或是名器古董……无论哪种,都不可能掩藏得毫无破绽。大理寺也曾寻着这条线索去查,却一无所获,仿佛它凭空消失了。你猜,那会是什么呢?”
      言毕,他蓦然抬头,平然凝望着何,目光静如止水。
      “你猜到了?”何的声音比他自己想象的更为镇定。是的,苏早该猜到了。他们有意给他那么多的暗示,不就是为了让他早日明白么?但为何,他的心中毫无如愿以偿的轻松?
      苏微微笑了。答案已呼之欲出——通敌之人得到的所谓利益,是一朵花,也是他的命。
      花是世上最昂贵的花,燕国雪山绝顶之上的七叶雪莲。据那本于书肆偶得的旧书记载,燕国特产的七叶雪莲不仅花色绝艳,亦是解毒灵药,为燕国皇室秘藏,价值连城。这种近乎传说的雪莲,他原本以为与自己永无关联,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急病——在付亲自喂他饮下的药汤中,他察觉到了那种奇异的花香。芬芳清洌,仿佛一个令人沉溺的梦境。但他知道,那不是梦。那种花香,与书上详尽的描述一模一样。
      但他终是对此保持缄默。
      如今想来,种种太过巧合的暗示,都是被何操纵的道具吧。包括今日的碧琴姑娘。
      如今,他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要求自己忘却。忘却那场病、那碗药,甚至,那个人。身为御史的他,必须做出选择——告发,或保持沉默。但无论如何选择,他都不能原谅自己。而最大的获利者,是一直在幕后的那个人吧……
      他扶着头,目光投向屏风处,长睫微垂,声音轻而清晰:“陛下,请进。”
      只听一声淡淡的低笑,一名年轻人转过屏风,出现在室内。烛光中,他眉目清朗,神姿明秀。不冠不带,一身旧衣,随意披了件素袍。普通的装束,却有掩不住的高华气度。
      他晃了晃手中的空杯,微微一笑,声音优雅而慵懒:“正巧,酒喝完了,苏爱卿不会介意朕进来添杯酒吧?”
      他姓华,但本国之内,无人会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何,他径自走到案前,斟了一杯酒,闲闲问道:“苏爱卿如何知道朕在此处?”
      苏恢复了惜字如金的习惯:“花香。”
      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侧头沉思了刹那,莞尔一笑:“朕都忘了,寝宫里的那盆大理进贡的龙胆花,这几日开得很好。”
      的确开得很好,花香馥郁,沾衣不散。在书肆遇见何时,苏就隐约嗅到了花香。但那花香很淡,远不如华带来的香气浓郁。那是皇宫禁苑才会有的珍贵花品,但据何所说,他才从永州来到京都,尚未入宫述职。
      其实,何从未去过永州。在永州上任的“何大人”,另有其人。
      三年前,他之所以被外放永州,只是因为,在会试之前,他已成了华的心腹私人。那时,华刚刚继位,朝中暗潮汹涌,政局不稳。他需要处于旧有格局之外的人,替他完成一些隐秘之事。何,是这些人中最为出色的一个。这三年里,他以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潜伏在阴影中,处理着来自异国的情报。他的工作,与御史截然相反——御史要去伪存真、惩处不善,而他则制造骗局,相诈相欺。唯一的共同之处,大概是都生活在无尽的谎言与伪装之中。
      不同于墨守陈规的先帝,华,这位年轻的帝王,他有他的抱负与野心。在其伟业宏图之中,包括一项改革计划——御史台的势力缺乏约束,积弊已久,痼疾已深。但要建立新的制约机制,谈何容易?本朝已历百年,政治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而这场改革,不仅“三司”牵连其中,还关系到朝中局势的平衡,也不能不防一直虎视眈眈的燕国……
      总之,除了实力与时机,他还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在台面上应对守旧势力的阻挠。御史大夫告老还乡还不够,若两位御史中丞都卷入通敌之事,就足以“师出有名”。
      对于华,那一朵七叶雪莲救了苏,就给了何一个顺水人情,又使燕国陷入虚假情报的误导。更重要的是,它将孕育出改革的借口——可谓一石三鸟。然而,在他竭心经营的整局棋中,这仅是微不足道的一步,是他闲暇时的一场游戏。与天下之局相比,任何人的悲欢都太过渺小。但对苏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还是微感好奇。仿佛看着涸辙之鱼的挣扎,无论如何,逃不过既定结局。
      却不曾料到,这尾涸辙之鱼如此清醒。如此,游戏变得乏味了么?不,他反而有一丝意外的惊喜。若一切皆在掌握中,岂不无趣?
      “苏爱卿真是心细如发,见微知著。”他微笑。
      苏的目光,投注在墙上挂着的那幅字之上:“陛下是有意给臣提示吧?”
      除了避讳之字,它亦为御笔所书。苏虽仅见过数次御笔亲批的奏章,但他仍然认出了这端雅清华的字迹。
      “苏爱卿果然善解人意。”华看着他,目光里或有怜悯,却无哀伤。苏,这样明敏的人,真是可惜了。然而,庙堂之上,同群倾轧、乐此不疲,人患其多,不患其少。古往今来,生不逢时的人,远比适逢其会的幸运儿要多。
      “何大人,你又为何如此?”醉意袭来,眼前有些模糊,苏的声音轻如叹息。
      窗前,何的手在袖中握紧了,声音却格外平稳,仿佛在试图说服自己:“我曾不小心弄坏了吴先生心爱的兰花。先生虽未责怪我,但我知道,自己日后定会补偿于他。未曾料到,先生这么早就去了。他唯一的遗愿,我必为之实现。先生说你生若草木,天然淡泊,但你终究不似草木无心。你不适合官场,更不适合御史台。先生的独子一案,就是证明。更何况,京都局势凶险,即将到来的变革,会令御史台成为漩涡的中心……”
      早已在心中排练了无数次的借口,此时道出,却是字字艰涩,难以成声。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这是先生最后的话。这样恬淡宁静的生活,他亦向往,却又不甘寂寞。所得,所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夜风涌入,灯光飘忽。窗外,云影掩过,月光微暗。不知何处楼台,隐约传来细细乐声。浅斟低唱,箫管琵琶,化入了这京都的无限繁华。
      苏饮尽杯中酒,目光略显迷茫:“何,先生曾说,我们三个人中,唯有你,终非池中物……”
      窗前的身影微微一颤,终是沉默。还能说什么。
      一杯复一杯,从不沾酒的苏,饮得那样急。仿佛长夜将尽,一切已来不及。他这才知道,原来太清醒时,想要醉去亦不容易。终于,他如愿以偿地伏倒在案,沉沉醉去。
      梦中,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时光流转,若溯流而上。那是四年前的暮春。
      破晓。夜雨初歇,曙色微阴。山间薄云如丝,犹是雨意微濛。
      清新的空气中,蒸腾着草木气息。浓荫洗净后,漫山皆是深深浅浅的绿意,空翠似欲湿衣。几声鸟啼遥遥传来,愈显幽寂。
      青苔饱吸了水气,令泥泞山径愈发难行。此时不是上山的好天气,却有三人一同沿径而行。
      他们皆是青衿白衣的书生装束,却极易区别——言笑晏晏、神采飞扬的,是何;容貌文秀、神色淡漠的,是苏;举止沉稳、气度端雅的,是付。他们一同前往山上的云崖寺,却有不同的原因——付是为病中的母亲求佛祈福,苏是去看寺中新开的梨花,何则是钟情于那里的美味素斋。
      这截然不同的三人,一直是书院中最融洽的朋友。
      “下个月就要府试了,我想去试试。”有何在的地方就不会缺少话题,他笑道,“我爹老是说,我们何家三代经商,染的铜臭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出不了读书的料。我偏不信他。”
      其实,原因远非如此简单。
      本朝一贯重农抑商,经商是被遏制着的末业。商人再富,也是富而不贵。他从小就见惯了官府对商铺的打压敲诈,而父亲只能毕恭毕敬,赔笑送礼。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不愿重复父辈的命运。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俯视这一切。
      少年的心中有久积的沉重,但他笑容灿烂,仿佛全无忧愁。
      付默然看向他,目光中有一丝明了。到底是多年同窗,彼此的心思都可猜出几分。
      他静静道:“我也会去的。”
      他的缘由,则是另一个故事了——
      他的父亲是乡中秀才,自幼苦读诗书。然而,未及功成名就,便不幸病逝。丧父时,付才三岁。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抚养长大。家境贫寒,为了凑足儿子入学的费用,她为人浣衣、缝补,日夜不息,终于一病不起。她唯一的愿望,是儿子继承丈夫的遗志,金榜题名。
      这时,她的病已入膏肓,药石无灵。大夫摇头叹息,说她捱不过今年。因此,他必须参加府试,并顺利通过府试、院试、会试、殿试,最后金榜题名。他虽能寒窗苦读,十年如一日,却无法改变四年一度的科考时间。从不信佛的他,也只能入寺祈求佛祖,让母亲能够等到明年春天杏榜揭示之时。
      他唯一能做的,是让母亲离开时,再无遗憾。
      何与苏都知道他家中之事,却只能沉默。书院里,不少同窗与师长都有意助他,他却拒绝,毫无转圜余地,连一句安慰也不愿接受。他宁愿省吃俭用,做最脏最累的工作,也不屑旁人施舍的怜悯。这执拗得不近人情的傲骨,是母亲留给他的。她出身于一个败落的书香门第,虽已家徒四壁,却坚持居室整洁、衣着严整,不言无礼之事,不受不义之财。
      她曾说:“欠人的钱总能还清,但所欠的情,极难偿还。我们不能去借明知还不了的东西。”
      她是骄傲的女子,虽在尘埃中卑微地活着,却永不放弃仰望天空的姿势。无怨,亦无悔。
      作为她毕生希望的付,怎能毁掉她最后的骄傲?
      作为他的朋友的苏与何,又怎忍劝他放弃坚持?
      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山路两旁是高大的香樟,蓊蓊郁郁。晨光射下,细密的叶片半似透明,宛若浮在半空的清凉雨滴。草木气息氤氲着,在呼吸间、眉睫前,融汇成淡淡芬芳。或有未晞的雨水自树杪落下,溅出轻微的声响。
      一向寡言的苏,打破了沉寂:“大概,我也会去。”
      何诧异道:“你不是一向无意于此么?”
      望着云霞叆叇的远山,苏没有回答。
      “如此也好。你爹和你的几个哥哥,总担心你哪天看破红尘、遁入空门。而今,他们也可以松口气了。”何笑眯眯地转言道,“你们听过我学驴叫、鸡叫,但还没听过杜鹃叫吧?你们听听,我学得可像?”
      他一向随兴而行,诙谐言笑。古时幽人山间长啸,以消胸中块垒,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杜宇声声,于山谷中回荡,余音久久不散。
      山风空旷,仿佛有千百个声音一起呼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苏牵了牵唇角,欲笑,终是垂目默然。
      已是,不能归去。
      日升渐高,天光渐朗。风吹过头顶枝叶,哗哗作响,如汛如潮。
      沉默中,山路似乎变得格外漫长。何叹了口气,百无聊赖。他随手折了一些路边草叶,很快编成一只蝴蝶,递给苏。苏出身簪缨诗礼之家,虽是颇得宠爱的幼子,却也不曾见过这类民间玩意儿。栩栩如生的草叶蝴蝶,他一路拿着把玩,眉目间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孩子气。
      何拍了拍付的肩,朝苏努努嘴,低声窃笑:“我看啊,以前他是被家人惯出来的。来了书院后,是被吴先生惯的。像这样总是长不大,日后要真入仕了,我俩还有的忙。”
      近来心情低郁的付,也不由露出一丝微笑。将来,一起科考、一起入仕,他们三人将会永远像这样在一起吧。这样的憧憬,如破晓时云开雨霁的那一线光。
      这时,走在前面的苏忽然停了下来。
      何走上前问:“怎么了?”
      没有回答。苏眺望四周,似在寻找什么。终于,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山崖上。何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山崖上杂草丛生,实在看不出什么稀奇。
      似乎略有犹疑,静默片刻后,苏终于道:“那里,有一株品种珍稀的山兰。”
      何知他擅长通过气味辨别花草,蹙眉问:“你不会是想移植它吧?”
      苏平静地颔首。
      何吓了一跳,连忙阻拦:“不成不成,那太危险了。你想要兰花,我可以托人去找。况且,空谷幽兰之美,是因其出自天然,若是人为移植,也就没意思了……”
      苏看着他,忽然轻轻笑了:“你说这话的样子,很像……”
      何微愣:“很像什么?”
      苏微笑不言,眸光清亮。何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哭笑不得,乔作委屈状:“连小苏都开始挤兑我了。日后你与老付联手欺负我,我可怎么办?”
      他在试图转移话题。然而,苏已收了笑意,看着山崖下的深潭:“我水性很好,这山崖也不高。即使不小心落下去,亦无大碍。”
      何知道,他虽随意淡泊,但若一旦决定,便很难改变。
      一直沉默不言的付忽然道:“我去吧。你不擅长做这种事。”
      苏谢绝了:“这种兰花根脉细弱,极难移植。而且,尚未开花时,很难从其他杂草中将它区别出来。”言下之意,他非去不可。
      何目测了一下山崖的高度,在确定不会有事之后,才勉强没有再反对。那时,他未想到,这将成为他最大的悔恨。
      他眼睁睁看着苏自崖上失足跌落,如一叶飘羽坠入潭中。
      阳光刺眼。天地轰然失色。他的思绪有一段无法回忆的空白。
      当付把苏从水中救起时,苏已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但他手中,还紧握着从山崖上采到的植物。不是山兰,那处山崖上,其实根本没有山兰。那是凤羽草,一种极为稀少珍贵的草药,正是治疗付的母亲的病症所亟需的。何回想起苏当时刻意回避着付的目光,这才惊觉,原来如此。苏从来不是擅长说谎的人,即使是这样的善意谎言。
      天意弄人。谁也没有料到,潭中潜藏着剧毒的水蛇。苏被水蛇咬伤,中了蛇毒,唯一的解药是燕国的七叶雪莲。但七叶雪莲为燕国皇室秘藏,千金不易。何延来名医诊治,却也只能暂缓毒性发作,赊得三年时间。三年后,若无解药,便断无生机。
      付,他的脸色竟比苏更为苍白。如此平静,需要何其巨大的隐忍之力。他将那株凤羽草永远地弃于水中。望着微微涟漪散开,他知道,自己虽未接受它,但有的东西,他终是欠下了,再也还不清。这份债太过沉重。此后,他愈发沉默冷寂,有意与苏渐渐疏远。
      春尽夏至,秋去冬来。从书院到京都,从府试到殿试,长路漫漫,一切渐次改变。
      不愿让苏忧虑,他与何向所有人隐瞒了苏中毒之事。三年中,他苦守着这个秘密,再无欢愉,再无清梦。有时,御史台中,他远远看着苏抱着大叠文书转过回廊。古雅庄重的堂宇间,一切皆显得压抑而沉重。而他,眉目静好,神色淡如。恍如一束光,穿透沉厚的暗影而来,无始无终。虽已身着官服,他仍似昔日书院里的清扬少年,在花坞中看一卷《南方草木状》,便能安静地度过一整天。
      这样的场景,一次又一次撞入眼帘,令付心底隐隐生疼。终于,成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他甚至希望苏能恨他。这样,也许他会好过一些。
      终究,他的伪装十分成功,令所有人都以为,他不喜那位昔日同窗。更重要的是,与此同时,这三年中,他与何暗中联手,步步为营,不惜以身为饵,终于取得了那朵世上最昂贵的花。年轻的天子以为自己掌控着这个游戏,却不知,他只是他们取道的途径。
      然而,对于何,这四年有着不同的意义。当时的初衷,已成为华而不实的借口。尘网缚住了他,已无法自拔,抑或,不愿自拔。先生说的,从未错过——他终是无法安于山林乡野,与草木同老。他的野心太大,山中的天空留不住他。如今,这场戏终于结束了。从此,他失去了自欺欺人的借口。没有退路,不可回头。他无法实现的理想,就让他们代他完成吧……
      四年前,那个暮春之晨,一切都尚未发生。山路上,雨后浓荫如洗。同学少年的三人,皆在心底希望这条路能无限延长。而他们,就可以永远像这样,一起静静地走下去。
      那时,空翠湿衣。山间水气氤氲,白鸟贴着树丛振翅飞过。一切皆在日色云烟里。

      那一年,接连下达的数道圣旨,成为新政的序幕。一时间,京都局势风云剧变。几番沉浮,云雨终霁。真正君临天下的帝王,令虎视眈眈的燕国也心生畏惧。
      当然,有人失声痛哭,有人一朝流离,有人默然消失。但这些,不会有人记得。史书中留下的,只是盛世的浮华倒影。柳陌花衢,雕车宝马,花光满路,箫鼓喧空。
      当然,史书上还会有何的名字——盛世的华章中,他是本朝历史上最年轻的丞相,煊赫无双。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终于可以俯视一切。而寂寞,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是必然的,不是么?
      夕阳西下。金銮殿外的丹墀上,他扶着栏杆,遥望远方。
      “何爱卿在想什么呢?”身后传来的声音,并不陌生。两分笑意,三分慵懒,是华。
      他回身,垂袖静答:“回禀陛下,臣在想,这个时节,臣家乡山中的荷花大概已经开了。”
      此时的他,进退有礼,恭谦自谨,早已不是当年飞扬不羁的少年。
      “是么?”淡淡的问。
      “是的。”淡淡的答。
      然而,华分明记得,宫内太液池中,莲花开得极好,碧波之上婀娜飘摇,而何每每经过时,未尝侧目一视。高敞的丹墀上,年轻的帝王凭栏而立,骋目四望。
      京都笼罩于沉沉暮霭之中。近处,重重宫阙楼台,沉寂如睡。远处,市井中黯青的屋瓦,似连绵无尽的海洋。再远处,琉璃紫的霞光,归鸿渺渺。
      何,尚有家乡可以怀想,而他无家。这座幽深如海的巨大皇城,从来不是谁的家。
      其实,只是临渊羡鱼罢了。他的唇角,有悄然勾起的弧度。如斯淡漠,分不清是自嘲、怜悯,抑或其他。

      多年前的通敌一案,尘封已久,终成寂历。
      闲聊时,间或有人提起,知道那段往事的人也只摇头叹息:“与之牵连的人,自然是活不成了。”
      的确如此——依当年的圣旨,付被处死,苏被流放。但随之到来的那场新政,翻天覆地,使它被轻易地忽视了。其实,谁也没有亲眼见到行刑,苏的离开也无迹可寻。真相如何,亦无人关心。
      比起记忆,人们更擅长遗忘。
      唯有那间小小书肆的店主,看着年年花开的白山茶,偶尔会记起那个容颜明净、神色淡漠的年轻人。守着一爿书肆,他渐渐老去。有时止不住倦意,会在店内小憩。梦中,隐约有极淡的花香,萦绕不去。原来,山茶亦有花香,唯在寂寞时,才能察觉。
      僻静的书肆外,是繁华巍峨的京都。天街,市坊,车如流水马如龙。盛事长有,一年年代序春秋。
      这座城中,任何人的悲欢都太微茫,转瞬散失在车马扬起的尘埃中。
      而千山万水之外,漫山杜鹃,叆叇烟霞。
      云烟深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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