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一团一团飘飞下来踏上去没过了脚踝。蛋糕店的店员说今年的雪可能要刷新三十年前的记录呢,小姑娘捧着手机望着窗外,一脸憧憬的样子。
      手机传来震动,一条是妻问什么时候到家的消息,另一条是郑陶然。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你也。
      和妻去幼儿园接女儿,一起等在园外的大娘笑眯眯地瞧着妻给我围好围巾理平了大衣的褶皱,感叹说小伙子,你们小两口还真有夫妻相啊。
      我和妻皆是一愣,笑。妻的眉眼与我相似,许多人这么说过。
      女儿放学出来,白白嫩嫩的小脸,一边奶声奶气叫着“爸爸生日快乐”一边飞扑过来,撞进我怀里。我没来由想起郑陶然,想到二十年前他在台上发言,拿着话筒奶声奶气一本正经的模样,也是有些肉乎乎的脸蛋,声音透过广播柔柔地扩散进耳膜。

      郑陶然是我十几年前的邻居。
      据我妈描述,她生我那年下了白泽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包裹地严严实实抬脚跨出门去,雪能没过脚底板。郑陶然他妈和我妈就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一起被送进产房。
      自从比我抢先二十分钟从娘胎里出来,再到后来每次在小区花坛里堆沙子我总堆不过他,直到开始上学他在幼儿园的算数比赛里拿到第一名花花奖,郑陶然的名字一直都是我妈最常挂在嘴边的名词。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升小学之前我算是比较皮的小孩,成天疯玩疯跑,有次陪我爸到楼下晒被子掏了个马蜂窝还让他被蛰了,幸好郑陶然他爸有上好的膏药,否则我爸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就完了。算数题不会几个,大字不识也不提,我妈之后回忆起来说她当时特担心我,怕我学前没怎么教育到时候上学和别人比显得傻乎乎的,当年人家郑陶然啊,小学还没上呢就代表白泽市的儿童组参加省里的算数比赛了……
      于是话题又绕到了郑陶然,我妈问你们还联不联系啊?
      好多年没消息了,我说。她点点头,继续给我织着围巾。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们就住对门,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幼儿园时我在苗苗班他在豆豆班,所以每天打的面照还少些。等小学开学之后我到新学校新教室一看,郑陶然端端正正在进门靠窗的位置坐着,面无表情朝我招手呢。
      我只好勉为其难坐到他身边,感觉一股无形的光环刺得我睁不开眼。后来网络时代发达之后的某天我才知道,那道光环是一个集体性代名词——学霸。
      之前说过,我小时候是个熊孩子。和老爹晒个被子都能捅个马蜂窝把他给蛰了,家养的小金鱼也总被我喂到撑死。整天猴整天野,大字不识算数也全不会更别提英语,老师发了新本子让我们写名字,我歪歪扭扭鬼画符一样的“方恨水”写得惨不忍睹。再和同桌的郑陶然一比,简直。
      郑陶然乖乖巧巧的从不捣乱,我呢今天上树掏个鸟蛋明天就不小心扯了小姑娘的小辫子惹得人家哇哇大哭,每天大报告小报告不断,名副其实的调皮蛋子。直到快毕业之前两年我还是吊儿郎当满脑子塞着废料的学渣,郑陶然每次考试都是鲜红鲜红的满分,我呢要不这儿错一点要不那儿错一点,不扣分的卷子寥寥无几,唯一的几张还差点被我妈拿去裱起来挂墙上。
      班主任也总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说恨水啊,你脑子又不差,就是心不放在学习上,所以成绩提不上来。…你怎么就不多学学你同桌郑陶然呢?

      至于后来我为什么开始好好学习别不想着玩了,主要原因似乎也是因为郑陶然。小学快五年级了吧,教师节那天全校开大会举行活动,郑陶然代表高年级学生上台发言。字正腔圆乖乖巧巧捏着稿子对着话筒讲话,声音透过广播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感觉特有面子。我当时觉得这特别酷,面对着几百个人讲话本身就是个很酷的事儿。
      于是那天郑陶然下台了排回队伍里我破天荒地地规矩站好队,腆着脸问他怎么才能上台讲话?
      他皱了皱秀气的眉头,思考了一下用还未变身显得奶声奶气的声音回答:认真学习吧。

      ——真想上台讲话?
      ——特想!
      ——不开玩笑?
      ——不开!我们打赌好了!
      ——那放学之后你来我家吧,我们一块儿写作业。
      ——好!我一定认真学习!

      以前我老怕我妈提起郑陶然,现在一放了学我就朝郑陶然家里跑,让他给我补补课,把前几年疯玩落下的课都补回来。那时候郑陶然周末上四节课,英语绘画算数还有书法,忙忙碌碌的。就这样还能抽出空给我补习,说不感动也是假的。
      之前我总觉得他像个小大人,给人一种十分遥远的距离感,但其实真的接触久了才会发现这小孩儿其实挺可爱,虽然有点面瘫声音却是软软的,遇到我问有点难度的问题会稍微懵一懵歪歪脑袋,一笔一划写字儿的时候特认真,睫毛在灯光的辉映下面显示出温暖的弧度,一颤一颤的。
      就像老班说,我底子不差,认真学习了一定不会差劲儿。
      于是小学毕业升初中那年,我除了拿到和郑陶然一样的录取通知书,还第一次代表了全体六年级毕业生上台发言。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抖,演讲稿子捏在手里也沾了汗,但总不至于怯场,毕竟我一直坚信我是个很酷的男人。台下的郑陶然领着班级朝上看,老班也带着欣慰的目光冲我点头,我的内心突然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结束之后那个夏天郑陶然请我吃了一个暑假的冰淇淋,作为赌输的惩罚。当然我也总还是到他家,先一起做些初中的练习题,然后吃着棒冰看电视里的搞笑节目,一起笑倒在沙发上。

      进入初中以后我在某些方面倒是反超了郑陶然,比如嗖嗖往上窜的个子。他虽然也长了不少,但总体上比我矮了半个头。我们还是同班,照样还是同桌。
      我们都已经是十几岁的人了。初二的时候开始不断有人告白,有的送情书有的当面坦白也有的偷偷在篮框边上看我打球。
      郑陶然收到的告白也多,但一概是面无表情地拒绝。相比之下我算是个阳光温暖型的,说实话我也有点奇怪为什么我们俩性格差异这么大还能一直从小玩到现在,总之是件非常奇妙的事。
      但我并没有想到郑陶然会在初三选择恋爱。
      安弥的班级在我们楼下,之前每次我和郑陶然结伴下楼打球的时候总能见到她碰巧经过。运动会的时候安弥朝他告白我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郑陶然居然点头答应了。我们都挺吃惊,就连安弥本人也很吃惊。
      初三啊,运动会。

      初三的时候大家都开始全力以赴地拼命了,一模分数出来之后报送名单也新鲜出炉,郑陶然和我保送白泽一中,安弥差了一分。于是郑陶然成天和安弥呆在图书馆陪她复习,当年堪称是白泽初中的模范情侣。自然而然郑陶然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很多,有段时间我们也只能在上下学的时候短暂同行,却又尴尬地说不出话。

      结果郑陶然没去白泽一中。
      具体什么原因不知道,只是一夜之间搬走了,连告别都没留下。后来才听别人说,他爸工作调遣,郑陶然反正到时候要出国的,干脆就去了外地。
      高中我和安弥一个班。她是个挺喜欢笑的女孩,看起来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我们时常拿着两听橘子汽水在刷完题之后走出教室甩甩头,打开来麻痹了口腔,望着远处火红色的夕阳和暮霭追昔过往。后来过往越来越少,现在越来越多。
      总不能一直在回忆里生活。
      每次提到郑陶然安弥都笑着说,感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他有多么多么喜欢自己,但还是感到庆幸啊,毕竟是喜欢的人。
      我和女生就这么站在走廊里,风吹过来,我们看着远方,好像看到什么,其实又什么都没有看见。
      “夕阳西下,那是我们逝去的青春呢。”

      听说郑陶然出国了。
      听说郑陶然他爸走了。
      听说郑陶然回来了。

      分别以后,我生命里有关他的一切,全是听说。
      赶去参加他爸爸葬礼的时候我重新见到郑陶然。接近十年没有见面,他似乎还是当年那个白白净净比我矮半头,总是安安静静拿着演算纸演算数学题的少年。只是身形微微瘦了些,下巴上也多了一层淡淡的青色胡茬。
      他看着我,给了我一个十年份的拥抱,声音平静略带沙哑地说方恨水,我没爸了。
      我顿时有点难过。

      葬礼结束我们聊了很久,我没有问他初中毕业之后他到底去了哪里又发生了什么,他也默契地缄口不言。毕竟十年的人生已经长到我们无法跨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对于彼此的印象也已经永远停在了十五岁,扣住的手腕烫得掌心发烫。
      最后我们还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也没来得及告别。

      他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我耸耸肩,文艺工作者吧,偶尔写写书,赚的钱能养活自己和家人,就像当年我跟你说的一样。他点点头,没错,你就应该是这样的人。
      你呢?我问。
      我?郑陶然笑了笑,自己开了家公司,混口饭吃。
      我也点头。
      他问叔叔阿姨还好吗?我摇摇头。我爸今年走了,我妈还在。
      他默然,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上,右手腕上穿着红绳的石头晃了晃我的眼。
      我们都成熟很多了。
      郑陶然在葬礼后第三天就飞回大洋彼岸了,说时间太紧凑。估计是真的很忙,这是第二次不辞而别。但我们互相留了手机号码和社交账号,总不至于再次失去联系。
      清晨的时候窗外开始下起大雪,一团一团飞落下来好像是妈口中描述的三十年前。我刷了刷郑陶然的社交空间,里面有一个金发棕眼的小姑娘叫他爹地。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似乎被我俩都刻意遗忘很久的事。

      初三那年运动会之前,我和郑陶然结伴回家,我爸和他爸在大路另一边的巷子里一前一后走着,十指相扣。
      他把我扣住他手腕的手拂开。

      安弥说郑陶然一直把父亲当做最高榜样,觉得他是最了不起的人。
      安弥说郑陶然总是很长时间地盯着她看,又好像是在透着她看着另一个人。

      ——陶然,这条手绳好不好看?
      ——好看。
      ——那我们就都戴着,十四岁生日快乐!
      ——十四岁,生日快乐。

      一切都似乎没过去太久,可弹指一挥间,二十年过去了。
      我们老了,郑陶然。我们老了。三十四岁,生日快乐啊。

      今年的这场雪刷新了三十年前的纪录,到家之后安弥开了暖气走进厨房忙碌,油烟机轰隆隆运转,熏得我眼睛有点疼。在贮藏室翻到已经有些旧了的穿着石头的红色绳子,重新系到手腕上,猝不及防就断了。

      我和郑陶然做了十几年邻居,十五岁分别,他此后成为我生命中不能替代的空缺。我和安弥相识七年一直都是同学,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就结了婚。
      生了个女儿叫方安乐,他的女儿名叫郑子河。

      我和郑陶然说要不我给你写个故事吧,他说好。
      他的小女儿是混血,在孤儿院呆了三年,被他领养,带回了家。
      我问他故事要叫什么名字?
      郑陶然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手机的震动声传来温热的信息电流:就叫此水方陶然吧。
      ……好。

      放下手机,我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妻,看着在沙发上放着卡通片咯咯笑着的女儿,窗外下起团团新雪。
      小学毕业那年郑陶然请我吃了一整个暑假的冰淇淋,我们看着电视里的搞笑节目,双双笑倒在沙发上。
      之后我们分别,十年有余,此别余生,再未相见。

      End.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