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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门 ...


  •   头脑一片混沌,我听见金属器械碰撞掉落的声音。眼前花白模糊,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正在上浮。
      耳边传来嚎啕的哭声和低声咒骂,心电仪传来平淡的嘀音。旷日持久的疼痛逐渐远去,我长舒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灵魂飘荡在病房上空,我看着一波又一波或吵嚷或痛哭的病人家属。心情从最开始的同情悲伤逐渐变得麻木无谓,我和那些素昧平生的灵魂握手,看他们面带解脱或悲哀的笑容给予家人最后一个拥抱。迎面而来的耀眼白光闪得我睁不开眼,门板被推开的吱嘎声格外清晰。
      那扇门。
      他们走进去了。

      不愿进门的人也挺多,有位老者模样的先生死后灵魂依然庄严肃穆,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在空中飘得笔挺,说像我们这群人不能得到解脱,是因为心里还有未了的心事。
      身边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开口问老先生的心事是什么,于是老先生带我们去了他家。
      很干净的老宅,下午两三点的阳光照亮阳台,熠熠生辉。快要入冬的天气,阳台还是有绿色植物成片成片地开花,郁郁葱葱。软垫上趴着几只正在慵懒地晒着太阳的中华田园猫,白色萨摩耶哒哒哒跑过来用鼻子拱拱其中一只小猫,猫咪喵呜扯开嗓子,开始和萨摩耶玩闹。
      我们也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老先生的夫人。
      和老先生的庄重不同,老夫人浑身都带着和蔼的气息。银白色的头发绾在脑后,她笑眯眯地微微弯下腰揉揉猫咪和狗的头,苍老的无名指闪着一枚金戒指。她坐到阳台的躺椅上继续织着毛衣。我们静静地趴在阳台上看着这样的场景。
      她织着织着拿起放在一旁的相片,看了良久。之后缓缓闭上眼睛:“你放心吧老头子,我现在过得很好。囡囡每隔几天就会带乖宝来看我,我好着呢……就是没有你陪着说话,总归还是要埋汰几句……”
      一只小猫呜咪呜咪着攀上躺椅,粉嫩的小舌头舔过老夫人带着时间刻痕的皮肤,尝到一点咸涩的液体。老夫人把它圈到怀里顺着毛,叹了口气把照片放下。
      老先生站在躺椅后面,沉默地看着她。
      似乎是感觉到了身后的暖意,老夫人调整了下姿势,微微地弯起了嘴角。

      “我自己一个人走太孤单,也舍不得她。”
      “一辈子都过下来了,我还是留下来等等她,陪她把剩下来的这段日子过完。免得到时候她又埋汰。”
      “这大概就是我剩下来的唯一愿望了。”

      之后的几天里一直徘徊在医院的其他灵魂都陆陆续续回到心里存在地方,很快医院里就只剩下三四个人了。我粗粗扫一眼,队伍里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手里捏着一只娃娃熊。十六七岁的少年也没走,他双手抱着胸,少年老成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
      “你在看什么?”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
      “看风景罢了。”他把头撇开去。
      ……都是手术室和病房,哪儿来的风景。奇怪的小孩。我耸耸肩,蹲下身揉了揉小姑娘的头,“你叫什么?”
      小姑娘眨着圆眼睛看着我,又看了看手里的娃娃,然后坚定地摇摇头。
      “喂,你问了人家小姑娘,那你呢?”少年开口,“你叫什么?”
      废话,我当然是叫……
      “……”
      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孤独,而是遗忘。
      死掉之后不知道第多少天,我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So terrible.

      那少年看我半天没开口也没继续问,只是转个身看着小姑娘:“喂,你是怎么把这玩意儿带着的?”
      “……”长久的沉默。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少年和小姑娘对视着,小姑娘看着熊,然后抬起头,嗓音带着没有褪去的稚嫩:“只有它陪我。”
      “……”
      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难以理解吗?!
      显然少年也有些困惑,他扯了扯身上的蓝白色病服,歪了歪嘴。
      眼前又是一片耀眼的白光,门又开了。
      之后,在我们身后的某间病房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

      听到过另一种版本。说人死后如果不能得到救赎,只在人间继续徘徊,那是因为还有罪孽没有祛除。罪恶的左手还没有洗净,又怎么可以高唱圣经。
      夜风很晚了,我到楼顶晒月亮。
      队伍里面的另一个大叔今早的时候回去了,剩下的三个人在少年的带领下齐齐飞上楼顶。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泛起一阵空落,比灵魂还轻。没想到死后的自己最能感觉到安全的地方是医院,还有我的亲人,我的过去。我几乎全都想不起来了。

      “喂,你说。”少年突然开口,“我们为什么要跨过那扇门?”
      门背后的世界真的比这里更好吗?
      “可是我们多在这里呆一天,记忆就会更加少一点。”我苦笑,“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不是理由。”我很难描述为什么我会从一团有颜色的空气的眼睛里看出决绝的味道,但实际上亡灵少年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他继续说,“换句话说,我们又为什么要活着?”
      活着的时候,我们奔波着活,劳碌着活,无所事事着活亦或是仓促疯狂着活。有人追捧名利有人想要出门,有些人每天写着稿子有些人每天练着歌。到最后或伟大或平凡,不都是朝着从出生就已经知晓并且每一天都在匆匆赶去的最终目标,死亡去的吗。
      我们有了亲人,我们有了爱人。再之后,我们也许会有自己生命的延续。然后他们把这个过程继续周而复始地运转,而我们在磕上眼皮之后还要想尽办法去跨过这道未知的门。
      人生还真的是充满麻烦啊。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现在记起来,没有死掉之前我似乎是个教书匠,每天守着三尺讲台捏着粉笔,在白色烟尘里咳嗽几声,向着台下的小朋友们讲归有光。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一张模糊的人影,眸子晶亮带着年轻的光彩,天台的风带着微微的凛冽,句不成调的词措。脑袋突然有点疼。
      都说以前看的韩剧狗血,主演动不动就会失忆。可真的是放在了自己身上,还真的是令人无法自抑地悲伤。一点一点流逝掉的记忆和再也不会老去的容颜,这就是我们这群徘徊者最后的所得。
      究竟有没有阿鼻地狱我不知道,因为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仅仅是一扇门。
      每次都那么闪耀亮眼,灼得人都能烫下泪来。
      而我过不去,我什么都忘了。

      记起刚刚成为亡灵的那段时间,我已经开始遗忘,自己却还不自知。穿梭在病房和手术室里,看着这样那样的悲剧结束家人嚎哭,心情从感同身受到麻木不仁。偶然撞见一个已经亡故的人,他的模样我记不太清晰了,只听到他有说到一句话。
      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孤独,而是遗忘。
      他拥抱了我,然后跨进了门。

      死亡总是生来注定。
      很多时候,不管是亡去还是依旧活着,我们都会感到孤独。但这样的孤独我们能够承受,而遗忘却不能。双向遗忘。
      当你消失在别人的视线里,再也不会出现在世界上。当你只能成为一团子虚乌有的空气,看着他们逐渐老去的面庞。当你再也不会频繁出现在他们的回忆里直到完全不见的时候。
      丧钟鸣响了,人人都故意迟到。

      医院里来了个小小的客人。住在单人病房,乖乖巧巧的小男孩,整天安安静静看书,成天不说一句话。我们去看了一眼,小孩子面色红润很健康,眼睛里抑制不住的孤独。
      “当你的孤独再也不能继续扩大的时候,它会吞噬你的心。”
      小女孩抱着熊坐在地上看着他。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三天,我和少年都挺意外,仔细想想也挺对,同类。
      我叹叹气看着少年,“人家才几岁的小姑娘就找上伴了,咱们果然是老了。”
      少年耸耸肩,很认真地说,“也不是没有,只是我在等。”
      “……”
      还是要说,真是不太懂现在的小孩。

      几天之后小男孩被家人接走了,小姑娘看着小男孩的家人簇拥着抱住他嘘寒问暖,小男孩眼睛里终于显露出笑意,突然之间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三四岁的小孩子哭哭闹闹很正常,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小姑娘哭。
      她被送进医院里的时候已经重度烧伤,之后在重症病房挨了半个月,最后还是没能挺住。我们就没见过小姑娘开口,唯一一次是她抱着熊,一字一句说“只有它陪着我”。她很孤独。
      小姑娘后来和我们讲了她的故事。
      她说她的家庭没有爸爸,妈妈很爱她。熊是妈妈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她一直把它当成朋友。妈妈爱她,说要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可是小孩子哪里会懂,房子一天一天变大,妈妈回来的日子一天一天变少。
      火灾发生的时候妈妈在外地出差,保姆扔下她一个人逃命,火势蔓延,小姑娘看着世界,最后的世界。妈妈在哪儿?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视线开始模糊,小姑娘抱住小熊,好像抱住每一个妈妈仍然存在的夜晚。
      什么是爱?爱是馈赠,爱是信仰。爱又是羁绊,也是错误。
      我们用自己的方式爱人,有的时候却忘记了爱人最需要的是什么。我行走在沙漠中,想要得到的是一杯甘甜的水。你却给我一大捧的黄金,说你爱我。
      小姑娘要的不是更好的生活,她只希望妈妈能再陪陪她,再陪她讲睡前故事,拿着小熊讲小女孩和妈妈的事。
      我们陪小姑娘回到她家。
      重建之后的公寓宽敞明亮,小姑娘停在门口,不敢进去。
      “你很怕?”我捏了捏她的手。
      “……”小姑娘的手微微颤抖。
      “不会再有火了,你来是为了见你妈妈。”
      “以及跟她道别。”少年把头撇在一边,挥挥手,“行了,进去吧。”
      他拉住小姑娘和她的熊,另一只手拽着我,一鼓作气地冲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是家里没人,小姑娘眼睛里的光彩黯淡一下。
      “要不要回你房间再看看?”我岔开话题,小姑娘朝一个房间走,又停在房门口。
      少年拍拍她的脑袋:“别这么怂,就算你妈把你房间拆了都一样,反正你也住不了了。”
      我狠狠瞪他一眼,有这么对小孩子说话的吗。
      但小姑娘好像挺吃这套,狠狠心闭了眼,走进去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出来。
      这个时候,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光。——是门。
      小姑娘开始上浮,门板打开的声音和钥匙卡进门槽的声音重叠。于是就在小姑娘即将踏进去的时候,女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我回来了小熙。”女人的脸颊略有憔悴,她带着微笑打开房门。里面是小姑娘的卧房,按照最开始的装扮重新装潢,公主床上散落着故事书。
      以及小姑娘的熊。
      女人很快发现了熊,她突然之间泪流满面,抱着它朝空气喊出声:“是你吗小熙!你在吗……小熙,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你也再回来看我一眼吧……”母亲泣不成声,她努力望着的方向只有一片光亮,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女儿,她笑着朝自己挥手。
      “再见,妈妈,我爱你。”
      她踏进门。

      只剩下我和少年了。
      离开了小姑娘的家,我们在路上四处游荡。漂浮的感觉的确很好,不用迈开步子走路,身体还比平时轻快。但这样的日子持续久了,不由得开始羡慕。看着前面的学校,学生们三三两两背着包走进校门。能再踏踏实实地走在路上,这样的感觉还真是太难得。
      人类总是这样,失去以后才会懂得珍惜。

      “你不开心。”走到学校的天台,少年扣住我的手,对上我的眼睛。
      “我还好。”就是心里有点闷。
      “你觉得什么是爱?”我问他。
      “那你回答我,什么是活着。”他扣住我手腕的手愈发用力,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到,不管是在人类的世界里还是亡灵的世界里,我至少不是一个人了。
      “我在等一个人。”他说。
      “谁?”
      “你。”
      他的脸无限放大的时候,我感受到嘴唇上温热的触感。记忆纷至沓来,时间回到很久以前,我还站在三尺讲台,捏着粉笔,讲归有光。
      咳嗽日渐严重,我不去医院。这是老师的常有病,没有大碍。
      …最后体检出来,肺癌。晚期。
      在这之前我死了爱人,他是消防队员,一间公寓着火,他为了救一个手里抱着熊的小女孩,没能活下来。他告诉我说,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孤独,而是遗忘。

      在原来的世界里我们是孤独,我们是异类。我们一起承受那么多异样的目光,互相砥砺扶持,却没能挺过天灾人祸。
      少年是我的学生,在天台上他陪我度过很多次的沉默无言,最后他也从那里跳了下去。他问过我:“什么才算是正确的爱?我们真的是异类吗?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到了最后,切断了很多年联系的亲人奔赴万里赶到病房,母亲抱着我痛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当年她是怎样狠下心把我赶出了门,而父亲又是怎么说我是他们的耻辱。可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后悔了。他们还是爱我,不管我是不是做出了符合大流的选择。
      头脑一片混沌,我听见金属器械碰撞掉落的声音。眼前花白模糊,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正在上浮。
      耳边传来嚎啕的哭声和低声咒骂,心电仪传来平淡的嘀音。旷日持久的疼痛逐渐远去,我长舒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我和爱人最后一次见面,我们都互相忘记。他拥抱我之后踏进了门,他说遗忘。这样的双向遗忘也许太过残忍,又何尝不是解脱。

      耳边传来琅琅书声,一片窗明几净里,叶片的罅隙里卷起绿色浪潮,耀眼的光。
      爱是馈赠,爱是信仰。爱又是羁绊,也是错误。
      对于我来说,它也是救赎。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

      每一份爱都有值得存在的权利,无论是耄耋老者还是垂髫稚子,无论是同性恋者还是异性恋人。每一份爱都是期盼,都是等待,都是发自心底,最能够给予光芒的力量。我们并非生来就懂,我们每天都在尝试着如何去打开别人的心门以及跨过自己的种种大门。我们会犯错,也会无法挽回地后悔,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还是学会了。
      如何继续生活。

      少年牵住我的手,一片光线之下,我们跨过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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