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碎笔》橙井冰

1、第 1 章

　　今天要讲给你们听的，是关于去向远方的西瓜小姐以及猴子先生的故事。

　　西瓜小姐记得自己曾经给猴子先生写过一封长长的信，在泛着橘子汽水味道的冗长夏季里面塞在了猴子先生的课桌里。那时候的时间很长也很慢，打在脸颊上的光线泛滥似乎永远不会消散。西瓜小姐习惯于在塞满少女心事睡不着的深夜和夏天小姐聊天，躲在被子里面闷出一身热汗，把声音压到最低提防着宿管阿姨，聊到男生修长白皙的手指和弧度完美的投篮。
　　夏天小姐喜欢笑和眨眼，在被子里捏住西瓜小姐手的时候眼神在黑夜里亮晶晶的，好像盛满星星。她听着西瓜小姐也听着自己，咯咯地捂嘴笑，然后对西瓜小姐说：诶，你那么喜欢他，干脆表白好啦。
　　西瓜小姐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在夏天小姐的怂恿之下，把信送了出去。
　　带着淡淡柠檬味道的信纸塞在课桌里。

　　猴子先生喜欢打球，和很多其他的男生一样，在赛场上驰骋耍帅，畅快淋漓地扣篮，拧开矿泉水的瓶子不顾形象大喝一气，汗水和溢出嘴角的矿泉水混合着顺着喉结流淌下来，荷尔蒙的味道散发开来，其实帅的不行。
　　在一众迷妹的包围下猴子先生收到过很多的礼物和告白信，并不缺乏西瓜小姐。不过他都很有礼貌地退还，拒绝的时候语气自然又沉稳，被女生略有些沮丧但又不甘地问起的时候他会露出淡淡的囧色，然后抱歉地点头：是啊，我有喜欢的人了。

　　西瓜小姐也是知道的。但夏天小姐说，嘛，青春也就那么一次，敢爱敢恨才是真男人（？）。于是立志成为真男人的西瓜小姐义无反顾地送出那封信，然后在三天以后的傍晚被原封不动地送回。信封上贴着浅海绿色的便利贴，男孩子帅气好看的字迹写着：谢谢喜欢，但是对不起，我无法回应你的心情。
　　不知道那时候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了。西瓜小姐想，其实也应该是预料到的结果，有一点点难过而已。总之是努力过啦，她对夏天小姐说。

　　给猴子先生写一封珍重的情书并且勇敢地送出去，这大概是西瓜小姐在整个初中里面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虽然收到了肯定的回答，西瓜小姐还是会和夏天小姐一起在不经意的时候谈及猴子先生的一切。不想要放弃这一点，是所有少女都会有的小小执念吧。
　　他喜欢浅海绿色的东西，从书包到便利贴的颜色都喜欢；他打篮球的姿势很帅气，手指修长又好看，弹起吉他简直窒息，字体洒脱又不显得凌乱；他的好朋友芝麻先生是一个性格与他截然相反的人，容易脸红不爱说话；他的成绩超级棒，所以自己也一定一定，要追赶上去才行。
　　记不清是谁说的了，我希望能成为和你一样好的人，到那时候与你并肩，才会知道你所能看到的风景有多美，而我也一样。
　　和夏天小姐在一个被子里躺了两年，挑灯夜战奋斗了一年，最后的结果是拿到了鲜红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和排在榜首的猴子先生一样。

　　夏天小姐说，今年的夏天光线会比以往更温暖一点，因为我又能和你一起度过接下来三年的漫长岁月了。
　　西瓜小姐说，是啊，我们还能继续一起走下去。

　　猴子先生的初三可能并没有西瓜小姐这样在喜欢的人和为之努力奋斗之间这么简单回转，他遇到了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逃避着但又不能不去直视的问题。
　　球还是照样打吉他还是照样弹，浅海绿色的书包还是照样地背，只是下意识地回避一个人。他开始不再和芝麻先生一起上下学，申请了住校之后在下了晚自习一个人去操场上跑圈，往往被别人堵截，有时候是一封情书有时候是一长串勇敢的告白，在往常他可能会觉得抱歉或是为难，但现在只是烦躁。
　　因为出现了问题。猴子先生发现。自己出现了一些难以解决的事情。
　　夜晚的风在耳侧炸裂开来，天空里面没有星星。麦穗顺着小王子倒下的沙漠延展开来，狐狸围着火色的围巾，费尔明娜的海岸线拍拍打打，轰轰隆隆。

　　西瓜小姐和猴子先生的高中分在一个班级。夏天小姐会在宿管阿姨跑到另一个楼层去的时候带着枕头闯进西瓜小姐的寝室，窝在她的床上一边背书一边和她聊起各自在班级里发生的有趣事情。
　　芝麻先生和猴子先生还是一个班，只不过两个人很少往来。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过初中时候他们之间亲密无间的日常，西瓜小姐简直以为他们是陌生人。
　　夏天小姐蹙眉，有点意思。她放下书捏了捏西瓜小姐开始褪去婴儿肥的脸说。
　　或许是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不可挽回的事情吧。西瓜小姐说，有时候男生之间的事情也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
　　夏天小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是的，就像我们一样。

　　猴子先生开始和西瓜小姐走近，她的光芒逐渐开始从黑色的籽里迸裂出粉色的沁香。一起解那些繁杂的数学题，画着物理的受力分解化学的葡萄糖分解式，在图书馆一起看书写字的时候猴子先生抬起头看着西瓜小姐浅海绿色的发圈然后问：你看过百年孤独吗？
　　西瓜小姐摇摇头。猴子先生笑了笑，我认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他很喜欢这本书。
　　于是西瓜小姐开始读马尔克斯。

　　等到西瓜小姐变得就像猴子先生一样好的时候，她长达四年的单恋终于宣告终结。体育节上西瓜小姐向主席台递交了无数张写满鼓励和崇拜话语的浅海绿色便利贴，被芝麻先生用温柔好听的嗓音读出来的时候，刚刚跑完一百米决赛获得了冠军的猴子先生在万众瞩目之下走上了主席台，在与充满期待目光的西瓜小姐擦肩而过之后，拥抱了芝麻先生。
　　他把带着汗水散发着荷尔蒙气息的味道留在芝麻先生的脖颈里，圈着他像只大型动物一样蹭了蹭，然后低声说：我赢了，我们和好吧。
　　芝麻先生温润的嗓声顺着话筒的电流在嘈杂的人群中清晰流淌进西瓜小姐的耳朵里面：好啊，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家族关系谱还在我这里，一起理完吧。
　　西瓜小姐似乎明白过来。

　　写到这里，似乎真的印证了这是一个狗血故事的事实。但其实不然，如果说所有的故事都能戛然而止在这样的恍然大悟或是心照不宣里，那么所有的结局都能够保留着永远不褪色的新鲜状态了不是吗？
　　故事还远远没有完结，青春的调色盘里最不缺乏黑色沾染，控制不住的事情。

　　猴子先生和芝麻先生又开始出双入对，芝麻先生还是话不太多，和平时在广播站里时完全不一样，还是容易脸红，然后被猴子先生的大笑打破，话题继续延展开去。夏天小姐开始感觉到西瓜小姐的沉郁顿挫，弄清了前因后果的下一星期，学校的公告栏里出现了关于芝麻先生和猴子先生的负面消息。
　　围观的人群一片哗然，从中跳出的夏天小姐一巴掌扇在猴子先生脸上。
　　然后西瓜小姐冲出来一把撕下那几张薄薄的纸片，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夏天小姐的脸颊。
　　一切都完了。

　　校园故事的结局是芝麻先生和夏天小姐的转学。听说芝麻先生的家从猴子先生的旁边搬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似乎连狐狸都眺望不到未来，暮色凋谢。夏天小姐临走之前最后一次推开西瓜小姐寝室的门，被她低吼着推了出去：你也一样吧，你让我觉得恶心。从那以后夏天小姐再也没有出现。

　　西瓜小姐开始更加努力地念书，从完完整整的理科女生成为了文理全优的学神级别。猴子先生的成绩依旧好得没话说，只是萦绕在身边的光环在他离开学校半个月的时间里消散开去，指指点点的声音依旧细细碎碎可以听见。他又开始在深夜到操场上跑圈，看着天空，B612已经分不清了。
　　他知道这一切事情都不能全部怪罪于西瓜小姐，毕竟自己有错在先。但说到底事情成为现在的局面，不能挽回也不可挽回的，只能是时间。太多的复杂情绪纠缠在一起了，怪也只能怪自己身处这样的年龄，对于未来和远方，都还没有能够给出有力的答案。

　　两个人保持疏远很久，西瓜小姐写给夏天小姐的信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广播里也再没有响起过芝麻先生念拜伦的声音。多少年后我们相见，我该如何问候你？以沉默，以眼泪。心照不宣的日子一共持续了余下两年，等毕业那一年的夏天来临的时候，散伙饭大家都喝多了，气氛好到爆炸，橘子汽水打翻在空气里面。
　　西瓜小姐扯着猴子先生的衣领大吼：我已经把马孔多翻烂了，你能不能忘掉他跟我好？！
　　猴子先生看着西瓜小姐的眉眼有一秒愣神，然后摇摇头：对不起，办不到。

　　后来他们考上一所大学，猴子先生说办不到之后的一年里，他们在一起了。
　　西瓜小姐的七年单恋短暂结束几天，然后正式告别。

　　西瓜小姐没来由想到夏天小姐。猴子先生不可自抑回忆芝麻先生。
　　再次见面已经是两个人的婚礼，西瓜小姐把自己塞在浅海绿色的婚纱裙里面挽着猴子先生，两个人的蜜月旅行没有去国外，去了西藏。
　　婚礼上芝麻先生和夏天小姐分别做了伴娘伴郎，芝麻先生和猴子先生的父母见面时抹除不了尴尬，猴子先生的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很多年不见啦小芝，现在侯子结了婚，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早点成家立业吧。
　　而夏天小姐安安静静地看着西瓜小姐，不复年轻时候的敢做敢言，只是牵住了她的手说，说好要当彼此的伴娘的，所以我来了。
　　坐在加长的林肯汽车里面往机场方向驶过去的时候西瓜小姐泣不成声，而猴子先生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芝麻先生送给他的水彩画。大片大片的麦穗上躺着狐狸和火红色的西瓜围巾，于是猴子最后捡到了西瓜而丢掉了芝麻。
　　而西瓜，最后还是远去了夏天，被猴子带进了秋天里。

　　芝麻先生喜欢浅海绿色，最喜欢的书是小王子，最喜欢的作者是马尔克斯。
　　夏天小姐喜欢和西瓜小姐呆在一起时候的柠檬味被窝，看着她向自己讲述少女的心事，就好像看到了以后千千万万个还拥有着她，或者已经分道扬镳了的夏天。

　　可能人老去的时候都会深陷进回忆里面，西瓜小姐回想起和夏天小姐一起躺过的被窝，一起写过的日记，一起度过的那么多那么长的夏天。而猴子先生开始一遍一遍重新读起马尔克斯，看着蔚蓝色的海岸线，巴黎的女郎喜得贵子。
　　都过去很久了。久到西藏的雪线把芝麻和夏天埋葬，久到很多年以后等待太久，他们终于成为了他们葬礼上扮演着讲述他们一生的好友。
　　也只是停留在好友而已。残缺的生命里孤独的灵魂捆绑在一起，所有未能苏醒或者正在苏醒的灵魂相撞，最后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没能够剩下。柠檬味的信纸也好，勾勾画画的人物关系图也罢。甚至是那些已经消失在空气里沿着耳膜潮湿响过的诗句。

　　就像风吹过一片金光。刺眼的宏大里小王子直直倒下，西瓜的藤蔓被截断，猴子硬生生扔下手里的芝麻，夏天的傍晚开始下起星星。西藏的雪线连年不断，芝麻的名字回荡在缥缈星海。夏天消失在那里。

　　而剩下的西瓜和猴子只等着乌尔比诺从试图抓住鹦鹉的梯子上滑落，然后郑重地踏向去往远方的路途。
　　乌尔比诺说，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费尔明娜亲吻他的脸颊，然后虔诚地回答：我们会再次见面的，很快。

　　就像风掠过一片金光，像花开满一树山岗。
　　多少年后我们相见，我该如何问候你？以沉默，以眼泪。
　　以消失在头顶的三座火山，喋喋不休的说谎者和自大的国王里，行人点燃了灯盏。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