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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狭路初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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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纳是在一声巨响中惊醒的。
她扭头看闹钟，荧光盘面上最短的时针停在数字4上。
她轻轻拧开卧室的门，蹑手蹑脚地来到爸妈的房门前，敛息静听。深秋的凌晨，整间屋子笼罩在一股清冷沉黯的氛围里。
继那声物品倒地的响动后，传来一阵阵刻意压低音量的争执声。零零碎碎地吵闹中，妈妈突然像是忍无可忍了一样拔高了嗓音：“早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就他妈这么点破事没玩没了是吧？”
她赤着脚，抱紧了手臂静静站着。
直到确定这场寻常的小规模不和，并没有因为那一两句不可控的激烈语气，而露出要升级至摧毁左邻右舍深夜酣梦的端倪时，才返回了房间。
重新钻回被窝却没了睡意，思绪像一位焦躁的人在房间来回踱步般不安。
当吵架已经成为你父母生活中的主旋律时，你应该有何反应？
程纳想起段阳曾经很不厚道地将这样的人生疑问总结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单项选择：
A.装作冷漠淡然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B.战战兢兢得一边劝慰一边躲避战火的蔓延。
C.早早地审时度势做个二择一的选择题目。
D.……
程纳已经记不起D项的内容了，但她还记得自己对于段阳自我保护式的蹩脚打趣并没有产生被冒犯的感觉。
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悲惨也是分等级的。
早在她们幼儿园还没毕业时，在她们对于“离婚”二字背后所代表的家庭变化还一无所知时，段阳的父母就做出了各奔东西的决定。
没有给她苦恼的余地，没有给她纠结的余地，没有给她扮演贴心小棉袄的余地。
程纳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看着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
房间慢慢由暗室变成了灰蓝色的水面，那些繁杂的思虑渐渐化作了压在胸口的巨石，程纳赶在被沉入深不可测的水底前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
到学校的时候还很早，校园里寂寥空旷。
她上了楼，从初二10班的牌子下走过，照例推开后门，跨一步，拉开椅子，坐下来。
教室里没有开灯，只有一个同学正在清理黑板槽，窗户紧紧闭着，气息沉闷凝滞。
她想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刚把脸埋下就感觉右颊被什么东西硌着了。
她抬头瞅着左手腕微微发怔，那里红色丝线绕了三圈，挂着一只玻璃小葫芦，有半个食指长，光亮通透。
她默默把小葫芦从手背转到手心，轻轻扣住。
已经戴了有3年了吧？那在批量的流水线上留下的油印字迹也早已剥落干净，可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气味还是很轻易的就抓住了这个回忆中的细小末端，然后变作涨潮的海水，悄悄涌上了她的身体。
于是不可避免地，程纳又看到了段阳。
段阳拉着自己像是在躲避什么一般向前狂奔，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与肩膀上，两边是在酷热的晌午中有些松散虚化的槐树。
不知被什么触动，程纳跟在段阳的身后，突然开始哭起来。
直到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惊醒过来，用衣袖揉了揉眼眶，从臂弯里抬起脸，淡淡道：“早。”
“你……”对方欲言又止。
程纳扭头看见同桌葛彬盯着自己，神色担忧。
她顺着葛彬的视线低头朝自己的衣服看去，或许是因为缺觉使得大脑变得迟钝异常，三四秒后她才反应过来。
视线里周围那些互相打着招呼来回穿行的身影，无一例外地都裹着浅蓝色的校服外套，只有她，身上是一抹稀松的绿色，像是漂浮在汪洋中的一根稻草，突兀，而惨淡。
心蓦地往下一沉，班主任那张脸就开始在脑海里放大至无限。
三十几岁的女人，看东西的时候总是刻意不让别人抓住她眼中的焦点，张口说话前会习惯性的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像是濒临死亡的人所拥有的最后一口呼吸一样，绵长沉重。
程纳总觉得她在吸气出气这一过程中的沉思是伪装出来的，因为她总会叹着气又把之前的讲话重复一遍，而没有说出什么看似是真正深思熟虑过后的想法。
程纳还记得上周四在办公室里被训了整整一节课，临了班主任看着她那明显思绪神游的脸，平静克制的表情终于现出一丝裂缝，她狠狠把教案摔在桌上，口气冷漠强硬地说再有下次就滚蛋回家。
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程纳看了眼葛彬贴在桌角的课表，早上没有班主任的课，只要课前早自习的这半小时里不被发现，这一次或许就能躲过。
“这周是不是轮到我们组打扫室外卫生了？”她突然想起。
“是，不过我刚看她俩已经收拾好了，我俩明天打扫吧。”葛彬下巴朝前一努，直指坐在前面的两个女生。
程纳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再下去看看，班主任问起你就说我做卫生。”
程纳托腮坐在操场看台的最底层，秋日清晨里，蒙蒙亮的蓝色下，操场上一圈圈的塑胶跑道显得有些冷清。
她深深吸了口冷气，好像记忆中所有的操场都是这样，整齐的分割线笔直地延伸出去，却总会在某个地方自然地变成弧度，四个转角就轻易地将一场勇往直前变作了脚下的周而复始。
程纳曾经尝试过很多次，那种身体快要到达极限时的感觉。
大脑已经无法再驱使动双腿，汗流浃背中手脚一片冰凉，全世界都在耳边寂静下来，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只有呼吸这一件事可以做到。
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圆形轨线，撒着防滑粒的塑胶跑道，自然而然地从视线侵入大脑，稍一发力就准确无误地扯动了记忆中的一角，抖落下来的酸楚让程纳恍然有种刚刚跑完1500米的疲惫。
可事实是她从未完成过1500米的长度，她第一次尝试就累倒在了地上，眼神虚渺，脸色苍白。
当时段阳盘腿坐在她身边，双臂后撑，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奚落：“两圈都不到。”
她倏地整个躺倒在地上，斜了段阳一眼，咽了口唾沫，在喘气的间隙艰难地蹦出三个字：“你，闭嘴。”
段阳笑着凑近她，伸手去拽她的胳膊：“运动绝缘体小姐，刚跑完不能躺着，对心脏不好。”
她痛苦地坐起来，段阳从口袋里掏出面巾纸，递给她：“你不是还要准备那什么文艺汇演上的节目么？时间上不冲突么？”
程纳摇摇头，接过纸巾慢慢擦汗，许久才感觉到气息稍稍平复了些：“诗朗诵在五一之后。”
段阳点点头，鼻腔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嗯”。
“对了，你刚说1500米是几圈来着？”
“300米的跑道，刚好5圈。”段阳在空中伸展五指，脸上渐渐绽放出一个“你死定了”的笑容。
程纳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那样软了下去，又躺倒在地，哀嚎响彻操场：“天-要-亡-我！”
紧接着就是段阳的大笑，带着一股松散的温柔气息，漂浮在午后阳光颤动的赛场上，然后越过两百多个日夜，迢迢地在程纳的耳边响起。
程纳穿着印有“N县实验中学”字迹的校服，面前千篇一律的塑胶跑道在眼中突变成了扭曲时间的隧道，冷风中生出的时光错流的感觉让她不禁颤抖起来。
有什么东西开始在心底里暗暗叫嚣起来，那是早就埋下的种子，它们一次次地破土抽条，长出熟悉的窒息感，妄图在身体里蔓延。
她咬了咬嘴唇，逼迫着自己将所有精神集中在脚下灰白的台阶上，这种努力就像是用手掌碾灭燃起在身体上的火星一样，是一种疼痛代替另一种，但她已经有些上瘾了。
看台后面发出的巨大的响动惊醒了她，把她从徒劳中拉扯出来。
程纳在回过神后，分辨出那似是什么东西接二连三砸倒在地的声音，夹杂着人群慌乱的脚步声以及男生的叫骂声。
她跨下台阶，见那里原本整整齐齐停靠着的自行车，像是被触碰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很有节奏感的依次倒了一整排。
而从墙角那里传来的踩踏击打声还在持续着，她有些心慌，掏出手机看时间，剩5分钟早自习就要结束了。她没有再向前走，拎着扫帚转身开始往教学楼的方向跑去。
回到座位没几分钟，上课的预备铃就打响了。这时，教室后门突然被重重推开，大家集体转头往声源处行注目礼。
程纳也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却发现冲进来的两个男生拉扯着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她。
程纳认出其中一个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她来报到那一天是他带着她回教室的。
至于另一个用“欠我钱今儿不还就别想走”的眼神，居高临下盯着她的男生，就同这班级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她没什么印象。
程纳收回眼光，缩了缩脖子：“把门关上，冷。”
英语老师在这时走进教室，杵在她身后的两个人赶紧推推搡搡着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葛彬起身把后门关上。
他坐下后，程纳小声问：“学委叫什么名字？”
葛彬：“霍逸飞。”
程纳轻轻点头，眼神不自觉越过葛彬的肩膀看去。霍逸飞坐在与她隔了一组人的最后一排，那个被欠钱的男生坐在他前面，扭过头对着他窃窃私语。
像是有所感应似得，在程纳看向他时，他也扭过脸来，在影影绰绰的人头中，俩人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程纳很自然地转移了目光，听见葛彬继续说：“坐在他前面的是梁远。”
这时英语老师在讲台上说：“Turn the book to page forty-two.”
在满教室充盈着的纸张翻动声中，葛彬淡淡地，似有若无地补了一句：“两个跟着左明的走狗。”
程纳惊诧地扬眉看着葛彬，印象中同桌对自己总是很和气，是这个班里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人。
她不由自主地思索那话里莫名的敌意，但最终什么也没有问，默默低下头翻开课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