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雉》林落羽

2、青雉（下）

　　那一瞬间，我的全身忽然变得冰冷。
　　一股强大而怨恨的情感洪流贯穿我的全身，迅速转变为寒冷彻骨、锐若刀锋的杀意。
　　青雉！
　　我奋力地将朱鹭的身体推开，但青雉的动作实在太快，当朱鹭愕然地看向我的时候，她自肩而胸的地方，已经裂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如同慢镜头般，鲜血缓缓地飞扬在空中，然后，在接触到固体的瞬间四处飞溅，在她的身上、岩洞的壁上、地上画出凄美的图案。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青雉的力量。
　　我全身僵硬，眼前的一切在我的眼中烙下鲜明得如同燃烧的痕迹，因为太过鲜明，反而令得脑中一片空白。
　　朱鹭就躺在那里，静静地，一动不动。

　　之后发生的一切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陷入濒临疯狂状态的我，抱着朱鹭在森林里奔走了三天三夜，直至精疲力竭地倒下来为止。脑海被所有的茫然吞没，只余下一个占据着我全部思想的不断回旋呼唤的声音：
　　朱鹭！朱鹭！！朱鹭！！！
　　当我渐渐绝望下来，心口的剧痛转化为麻木感觉的时候，不知从何时起，脑里换成了另一个充满强烈恨意的声音：
　　青雉！青雉！！青雉！！！
　　我失去控制地声嘶力竭地一直狂喊着，撕裂了凌晨里森林的寂静。
　　——为什么要这样做？青雉！
　　青雉似乎对我说了什么，然而即使她说了，我也听不到。我茫然地看着她美丽的脸孔渐渐扭曲变形，身上的鳞片在覆盖延伸，手上长出了尖锐如刀锋的指爪，柔美的声音也变成一种低沉嘶哑的吼声。
　　——妖魔。
　　我想起了那个年轻男子对我说的话，那双带着深深忧虑的幽黑眼神。
　　妖魔就是妖魔。总有一天，它会伤害你。

　　妖魔就是妖魔。我凝视着青雉那双我再也看不透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地吐出对她的恨意。
　　我的手像以前一样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慢慢地移到她的脖子上，一点一点地扼紧虚无的空气，另一只手握的短剑一分一分地刺入她的胸口，然而切裂的也只是虚无的形体。
　　可以的话，我真想杀了你。我说。
　　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眼里露出绝望的表情。
　　消失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丑陋的样子。我冰冷的语气再不带一丝感情。青雉脸色惨白，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我开始笑，在笑的同时把剑尖抵在自己的肩膀上，自肩而胸向下拖动，划下深深的伤口，涌出的血染红了衣服。
　　如果你继续留在我的面前，我怕我会控制不了同归于尽的欲望。
　　青雉呆呆地看着我，似乎试图在我的脸上寻找到一丝丝动摇，然而，我的眼瞳里透出的只有深入骨髓的一种疲倦感。
　　阳光透过枝叶的影子在我们的脸上晃动摇曳着，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在寂静着体会着一种充满绝望意味的不可挽回的东西。
　　她的眼神渐渐失去生气，像是沉入幽黑的水中般，消失了最后一点光亮。
　　下一刻，她的脸波动着，像烟雾般地飞散、弥漫、淡化。
　　青雉消失了。

　　于是，我又变回了孤单一人。
　　像很久以前一样，青雉静静地留在我的身上，不再出现。
　　但是我已经无法像以前一样生活。
　　我不信任别人，也不能让别人信任我。现在我能够了解，为什么被妖魔附身的人会给别人带来不幸。
　　我只有一个人继续地流浪下去，没有目的，没有终点。
　　我曾经在一个城市，再次在街上遇到那名年轻男子，但是我用头巾遮住脸，远远地避开了他。
　　——让青雉继续留在我的身上，或许是对我的愚蠢最好的惩罚，这也是我唯一能对朱鹭赎罪的方式。

　　如果没有那个小男孩的出现，也许我这种没有灵魂般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是个孤儿。
　　淡淡的像金色阳光般的微卷短发，浅棕色的眼瞳里蕴含着属于孩童的纯真及恰好相反的成熟，脸上总是挂着个可爱温暖的笑意，经历的不为人知的伤痛与坎坷似乎在他身上留不下任何痕迹。
　　那一天，我因为狩猎一只妖兽，闯进了长满蘑菇的山谷。
　　温润空气中飘浮的属于菌类的味道使我感到很不舒服，而到处似曾相识的景色则使我像闯入了一个迷宫，我在潮湿的岩壁及树木间徘徊，而天就快黑下来了。
　　这个时候我听到了身后微弱的属于魔兽的咻咻呼吸声，一瞬间使得我脊背发冷。维持着这样的姿态没有转身，我握紧了手中的剑，一刹那间转身挥出一道剑弧，剑光在阴暗中一闪而逝，没有劈到任何东西，某种魔兽的影子似乎在我的眼角留下一瞬间的影像，然而当我环视周围时，又看不到任何生物。
　　奇怪，看错了吗？我疑惑地想。忽然一阵疾劲的风声从身后向我扑了过来。糟了！我来不及转身，仓促中往地上一滚，险险避开。巨大的爪子“砰”地一声抓在我的身畔，砂土飞溅，伴随着一阵尖厉的鸣叫，我几乎能感觉到它喙里喷出的热气。不假思索地，我挥出手里的剑。
　　那只怪鸟扇动着翅膀，倏地腾空而起，巨大的羽翼在周围旋起一股小型旋风。我一边用左手遮住脸，微眯着眼以防砂尘入眼，另一只手执剑护住面门。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只听到它双翅扇动的强劲风声呼呼作响。
　　我看准了一瞬间的机会，正要使出全力一击。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大声喊道，住手！毛毛！
　　听到这个声音，那只怪鸟眼里敛去了凶恶的光芒，缓缓降落到地上，树起的羽毛渐渐地平息下来，从喉咙里发出一种温驯的咕咕声。
　　我诧异地向声音来处望去，看到一个小男孩，正从左边的小山丘上跑下来。

　　大哥哥你迷路了？在林间小屋里，那个男孩递给我一块烤得香气四溢的腊肉后，把两手托在脸上，笑嘻嘻地问我，壁炉的火光在他的脸上闪动着。
　　我点了一下头，把视线投向了正在旁边梳理羽毛的怪鸟。
　　你说他吗？是我的好朋友哦！他亲昵地摸着它庞大的身体上的羽毛，其实他一般不会攻击人的，不过看到你带着剑，大概以为你是上次来的那些家伙吧！
　　那些家伙？
　　嗯，他的眼神有些黯淡，我是个孤儿，从懂事的时候起就只有毛毛跟我在一起而已。他虽然是妖魔，但却是我的好朋友！但是，大家为什么总要认为他是危险的，一定要杀死他呢？毛毛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啊！
　　妖魔就是妖魔。我僵立着，冷冷地说，总有一天，它会伤害人类。
　　男孩睁大眼睛看着我，小屋里一瞬间寂静下来，能听到窗外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就算是你学会了它们的语言，能够和它们说话，可是，人类和妖魔，还是不可能沟通。或许有一天，它会不知不觉夺走你重要的东西……我的脸上浮起苦涩的笑。
　　——所谓的沟通，并不只是语言这种东西吧！
　　男孩用平静澄澈的眼神看着我。
　　我震动了一下。
　　我和他，就算是语言不通，可是我和他都能了解彼此的意思哦！反过来说的话，单凭语言，反而可能会忽略很多东西吧！
　　我说不出话。
　　那天晚上，我回味着男孩所说的话，一夜无眠。
　　曾经强迫自己忘掉的与青稚的往事忽然涌上心头，快乐、温暖、失落、憎恨、悲伤……
　　一直以来，我总是在一厢情愿地想象着青雉的样子，但是，我真的了解真正的她么？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青雉之间的交往，或许，缺少了某种重要的东西。

　　第二天的早餐是蘑菇炖肉，吃完后我告诉男孩我要出门。
　　咦？大哥哥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我摇头说，不是的，我要去狩猎逃到这附近的一只妖兽，那是只会隐形的很强大的家伙，如果放任它不管，会很危险的，你们也要小心，最好不要外出。
　　我郑重而小心地将剑插入腰际。如果没有这把注入符咒力量的剑的话，我也没有胜算。
　　那……大哥哥你要小心哦！
　　面对他担忧的目光，我像要使他宽慰似地用力点了点头，而他也像是获得了某项保证似地安心地微笑了。
　　但是在搜索了一个上午之后，我并没有找到那只妖兽的痕迹，唯一留下的那种若有若无的腥气，在山谷的微风吹拂中已经依稀难辨。
　　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我叹了口气，重新踏上回那间小屋的路程。
　　在小屋的轮廓渐渐从茂密的林叶间显露出来的时候，我却触电般地停住了脚步。
　　浓重的妖气。
　　周围的寂静化为一股强大的压力，冰冷的感觉渗入神经的末梢，使得我的身体麻木僵硬。我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叫喊，拔出了剑，就拼命地向小屋里跑过去。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里面的男孩吓了一跳，转过头看我。
　　太好了，没有事发生……我的心一宽，然而就在这转瞬间，一道青影从我的身上射了出去，直扑男孩惊惶失措的脸。
　　青雉！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鲜血飞溅而出，男孩的脸在鲜血中显得异常苍白。而青雉，就这样静静地飘浮在我的面前，她转过头来，对着我，微笑。
　　一种被唤醒的恨意与疯狂的感觉再度席卷了我的身体。
　　我握紧了自己的手，手上有剑。
　　剑光一闪，我再一次地贯穿了青雉的身体。和以前不同的是，拥有符咒之力的剑切入的不再是虚无的形体。
　　鲜血沿着剑锋缓缓流下，明亮如秋水般的剑身映出了我因憎恨而扭曲的脸。
　　青雉看着我，不可思议地，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像是安心般的笑意。
　　就在这个时候，惊呆了的男孩忽然发出一声叫喊。
　　——不是的！她刚才是为了救我！
　　我像被钉子钉在地上般，无法动弹。脑中嗡嗡作响，我茫然地看着他震惊而焦急的脸，男孩的身上染满了鲜血，但却没有受伤。那不是他的血。
　　就在这时，我听到受伤的妖兽的咆哮声，一道凌厉无比的劲风从脑后直袭而至。
　　已经来不及闪避。
　　在短短的一刹那，我的意识变得缓慢而清晰，我看到青雉奋力地推开我，我往旁边直飞出去，在空中停留的时候，我看到妖兽的爪子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胸口。
　　青雉！！！
　　绝望的叫喊声在小屋里响起。
　　同一时间，随着玻璃与木棱被击破的声音，毛毛挟着一阵强风从窗外冲了进来，和那只妖兽缠斗在一起。
　　经历了一番苦战，妖兽终于被打倒了，我踉跄地丢下剑，跪在青雉的面前。
　　我伸手抚摸着碰触不到的她的脸，滚烫的泪水越过她的身体，滴落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圆点的痕迹，消失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青雉！
　　像以前的那次一样，我用嘶哑的声音呼喊着，预感到某种重要的东西，又将再一次地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青雉微弱地呼吸着，但是，她却努力地在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然后，她轻轻张开嘴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朱鹭的事……对不……起……还有……
　　还有什么？
　　她的嘴唇颤动着，却没有声音发出来。我看着她的嘴型，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她的意思。
　　以前的时候，她也曾经用同样的话回答我。
　　那个时候，她说了，而我没有听到。现在，我听懂了。

　　——我爱你。

　　泪水汹涌地夺眶而出。
　　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察觉到呢？
　　青雉虽然是妖魔，却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深爱着我。
　　而我自始而终，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过青雉。或者说，我一直都在自以为是地处理着我与青雉之间的关系。
　　如果一开始，我能够认真地去理解她，明白她的想法，也许事情不至于到这一步。
　　语言，其实并不一定能真正地沟通人心。
　　但是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那一天我失去了青雉。

　　夕阳满天，我在青雉的坟墓前静静地放下洁白的花束。
　　当然坟墓里并没有青雉的身体，我只想为她的曾经存在留下一个证明。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男孩这样问我。
　　不知道，也许继续旅行吧。我的眼睛看着前方，不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和青雉教给我的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男孩抬起头问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东西。
　　流霞飞彩，像燃烧的火焰一样，染红了整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