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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放还 ...

  •   朝夕更迭,年月变迁,在他这里已失去了固有的概念,时间变得柔软而松弛。祁云归觉得此时的自己和当日在惠山的洛千鸿是那样的相像,不见天日,不知时局,心里装着一个姑娘,身上背着万重骂名。
      最早听见那个传言是什么时候?真正见到他又是什么时候?彼时可曾料想,他也终将走入这一模一样的传言?
      但还是有所不同的,洛千鸿满心痛苦,而他了无遗憾。那么长的挥霍不尽的时光,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全部用相思蔓延得酣畅淋漓不知止歇,一帧一幅,一颦一笑,从十七岁那年陆府的荷花池开始,迄今近八载的年华,无穷个瞬间彼此交融,诗文不可描摹,丹青不可复制,却足以让他沉溺其中,无须醒来。
      祁云归原以为会被长年累月的关下去,然而即使幽禁中时光流逝得格外缓慢,他依然为重见天日的速度之快大感惊异,
      更出乎意料的是苏晋此次没有派什么杜参军来打发他,而是亲自来见了他一面。他笑得前所未有的清亮:“祁知州——不,祁司马,多日不见了。”
      祁云归见他步履极为不便还拄了根竹杖,似是有伤在身,也笑着回他:“苏正字这又是遭遇了什么事,小心让外人听取再编首童谣传唱个两三年。”
      “我好得很,到时祁司马憔悴了不少,可是为了伊人辗转反侧,求之不得?”如今苏晋已不会被这种话激怒,而是好整以暇地和他说笑起来,“当今形势,大概也只有祁司马有这份雅兴,也该感谢我提供的这处桃花源吧?旁的不要,至少也学他人叫我句先生来听听。”
      “春坊正字可是朝廷命官,反正在我一个彻头彻尾的逢朝人眼里比什么先生来得实在。”祁云归本是很严肃地回答,忽然想起什么到底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说起这个,我就是因为没和春坊来往过,更没见过东宫,那日在惠山才将你骗了过去。我这次可是彻底回不去朝廷了,你干脆趁此给我说说,当今东宫究竟长什么样子?和陛下有几分像?”
      “多少年的事情了,我哪儿记得清楚。再说,你没见过东宫,难道我就见过陛下?你休再拿御前重臣的身份嘲讽我。”苏晋说完却是真正正色起来,“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废话,容清行现在肯定四处寻我,我也是时候和他解释清楚。你可以走了,没人会拦你,你至少能出城,但若出去后被北上的逢朝人认出来让乱民打死,可怨不到我头上。”
      祁云归道:“那是自然。”
      他言罢向外走去,苏晋跟着送了他几步,手中竹杖有节律地在空旷的长廊敲击,如禁宫夜间的宫漏。他很快站定,向着其背影道:“祁云归。”
      他从未以本名相称过,祁云归于是顿了脚步听他道:“我一直觉着那些门阀士族里没有一个好东西,后来却想,若都如你这般,倒也没那么可恨,可偏偏你才是最可恨的那个。”苏晋于此笑叹了一声,“若无你,我会给人家当一辈子可怜的棋子,却无须知道自己的可怜。我有多感激你就有多恨你,一想到你出去之后的日子,我大概今后做梦都会笑醒。”
      反正你也做不了几场梦了——将这句话勉强咽回,祁云归不再回头地走去,同时和这个人说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彼此彼此。”

      两军开始交战时宋梨画刚好赶到了建康,从此一连数日在这个蒙天子恩泽而日益繁盛的城池滞留下来。直到今日清晨全城欢欣鼓舞地将收复江陵的消息奔走相告,稍后又传闻朝廷军进驻江陵后将尚活着又不肯降的几个敌将一律生擒押解回京,收入狱中不日便将议斩,以扬国威。
      宋梨画原本没有别的念头,却在一次听人闲谈到还擒了个年可二十上下的姑娘后悚然一惊,又听他们说那姑娘神色如常,举手投足颇有大家风范,还拒绝了为之诊疗伤情的军医称可以自己来,想不到贼寇中还有这等妙人,来日东市临行时定要去看上一眼。
      她当即快步而去,一路用光了身上所有银两用来塞给来回巡视的狱卒,方才得以走进数间牢房中最幽深的一间。牢狱阴暗森寒,于这江南已渐渐开始回暖的时节依旧滴水成冰,加上她此时的心境,一时竟觉得比腊月的洛阳还要冷上三分。
      她不会乱说哈的,探视的时间那么有限,她只要问清她心心念念想知道的事情就足够了,一定不要再提别的,一定不要。她这样暗自下着决心上前,却在开口的一刻无可奈何地动摇,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还能如何称呼眼前之人,只得一如既往地轻声唤她:“楚姐姐。”
      楚墨昔隔着铁栏看向她,慢慢开口:“我不知道祁云归的下落,你不必来问我。”
      她言语清冷而锐利,一分余地都不肯留,宋梨画亦冷笑道:“你们散出去的谣言,你怎么会不知道?楚姐姐,到了今日这般境地,你还是不愿说一次实话?”
      楚墨昔瞥过头不再看她:“我当初不愿和你解释什么,现在也一样。我只知道那谣言不是给那你我听的,所以你信与不信,于结果都没有影响。”
      “我不管有没有影响,他背负怎样的名声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必须要找到他。他落入你们手里,必然会在北方,我家也在北方,待战事稍缓,我会从我家往南,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找。”宋梨画说完忽而又扬声问:“你既然提及当初之事,那你可知道我那日为何放你走?”
      楚墨昔沉吟了片刻后道:“一则你当时一人与我共处一室,敢独自来质问我已是冲动涉险,你断不敢再强行拦我。二则你若扣下我,我方攻击的矛头会立刻指向你们,陈韶未必愿意把他本该为皇帝效命的军队浪费在我身上。三则你可能会期望我把手中已有的消息传出去,既然你没有把握我已经于外界通信了多少次,索性不如直接把我放走,这样你们可以彻底改变策略出其不意——就比如我从未想到祁云归会去找苏晋。当然上述顾虑可以都不存在,只要你们随意择个时机杀了我。”她又转头看着宋梨画笑了,“但是,你不忍心。”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不忍心。”她承认得异样坦然,神色忽然变得怜惜起来,“但是楚姐姐,你就忍心吗?”
      楚墨昔嗤笑:“我没有你们那种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你没有?”宋梨画骤然怒了,厉声问,“你是我们的医官,可还有人比你更容易下手?你有多少次机会,你为什么不把我们全杀了?你是不是很后悔?这一点点善念与良知,对你来说是很可耻?——楚姐姐,你记得我们重阳写的诗吗?那天东山开满的都是金色的菊花,我们一个个争着炫才逞技越写越绚丽,只有你另辟蹊径去咏白菊。‘纫香盈襟,漫雪结席。素羽凝霜,瑶光生璧’,你当时是这样写的吧?我当时还信着文如其人,一心想你这人真是又高洁又善良,就是不知缘何纵带点伤感,以后定要待你好些……”
      楚墨昔笑着喃喃:“是,那次菊花诗宴着实动人。那之后,人再也没有凑那么齐过。”接着她的声音陡然冷酷起来,“但我若早知道祁云归会在这个时候去洛阳,我也一样会杀了他。”
      宋梨画还待开口,已有狱卒过来不耐烦地赶她出去,她情急之下抓了铁栏喊道:“楚姐姐,医者仁心,你也有的,你明明就是有的,心无善念者可取天下却守不住天下,你怎么可能不明白?你——”
      狱卒忍无可忍地掰开她的手把她推搡着往外走,她挣扎着回头想再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只见楚墨昔眉眼淡漠地低下头去,已经没有在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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