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堂前谁家燕》月竹

16、第十六章 狐假虎威

　　朝堂逐利，古往今来，自成派系。余彤贾呈也好，大族们也罢，无不各自谋权。

　　若想要一片干净无暇的天地，遑论叶筠，历代帝王也未曾有一个成功做到的。所以，君臣之间，臣子之间，当立场相同，共谋得利的时候，才会真正共进退。

　　然而，例外总是有的，原因种种，各有不同。

　　譬如杨净，谌少渊，两人皆意不在名利，也不为忠义，只是一个恪守本分，一个善护兰客，对于叶筠来说，确是必不可少的好棋子。不过说到底，还是因叶筠能给其需，应之求，正所谓立场相同，共谋得利。

　　只是，此处非利益之利，而是有利之处的利。故而，杨净依然我行我素，谌少渊大可继续立世纨绔。

　　所以这两人在朝堂上，升任之迅，也遭到了许多无利可图之人的不满，常常有人驳其政见，争得面红耳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其实也不过是宣泄怒意，出口恶气罢了。

　　譬如一些世家子们，考取功名，争了名头，本想插科打诨，却处处受困。

　　内阁首辅杨净，次辅谌少渊，比以往收钱寻方便的贾呈要难缠得多。是故，想偷懒的世家子弟支撑不住，自然怨言甚多。况且，他们不敢声张，便更加痛恨杨谌二人，私下里的刁难是只多不少。

　　剪水阁，是世家公子们的独好之地。毕竟，身份低微之人不得入内，大族子弟，官宦子弟，在此吟诗对弈，吃酒饮茶，广结兰交，也算得是长安城里独有的雅景了。

　　杨净向来不喜与人结交，可今时不同往日，总是不能故步自封，还妄想辅佐叶筠。那岂不是自欺欺人？

　　初入此地，杨净颇不自在，他跟在谌少渊身侧，一张俊逸的脸却写满了苦恼：“允芳，这些人自诩文人雅士，可这作态……”

　　让杨净倍感不适的，便是那些官宦子弟的附庸风雅，自吹自擂了。

　　谌少渊是这里的常客，二楼预留有雅间，两人沿梯上楼，便能听到楼下那些所谓的吟诗作对。强行“工整”的，东拼西凑的，辞藻堆叠的，乱用典故的……

　　杨净心里一阵犯厌，这些人若都入朝为官，也不知会是何等情景。

　　偶然听得有人口出妙句，却又很快被淹没在这片乱词杂句之中。杨净忽然觉得力不从心，又打心底佩服谌少渊的耐性和圆滑。

　　“你平日都和这些人……”杨净边上楼边问，谌少渊侧头朗笑：“愚笨，择友哪能盲目。”

　　杨净纳闷，怎么谌少渊总说自己愚笨，他不过是好奇问问罢了。许是在想谌少渊的话，一时不留意好像撞到了什么，抬头望去，原是撞了人。杨净连忙道歉，可对方看上去似乎不乐意。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皇上的‘宠妃’啊。”一语落地，引来无数视线，杨净错愕，内心半是愤然，半是心虚。

　　随即，杨净忽然冷笑，他转头去问谌少渊：“允芳，出言辱没朝廷命官，当以何罪论处。”

　　谌少渊颇为惊讶，又很快了然，他这位朋友，终是懂得耍官威了。这糊涂虫如今开了窍，圣上真是功不可没！

　　“刘武旭，听说这次春试你又名落孙山了？既然屡试不中，倒不如让你爹去跟宣德公主说上两句好话，帮你谋个官位，也好过你年年苦读不得志啊。”

　　谌少渊这张嘴，恶毒起来谁都耐不住性，更何况刘武旭这种土财主。

　　“那也总好过有些人仗着皇上的恩宠，透了题还反咬一口恩师，着实胆色过人，令人钦佩。”

　　刘家和宣德公主之夫是远亲，当年叶家迁离，北上“清君侧”时，便将留下的基业交给了刘家。只因刘家与叶家住得近，近邻又是亲戚，倒也方便。叶筠称帝后，刘家毕竟沾亲带故，也算得上帮扶叶筠有功，所以刘家从一个穷亲戚步步攀升，终才跻身贵戚之列。

　　刘武旭之所以嚣张跋扈，也是仗着自家掌管叶家旧业，自鸣得意罢了。此人今年春试前，曾差人偷偷送帖问杨净要题，杨净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本不认得他，也做不出这事，便回帖拒了。

　　未见其人，自然不识此人。结果，两人今日碰上，也是冤家路窄。

　　说到底，杨净确实给旁人透了题。他哪怕有苦衷，但证据确凿，这污名他还是要担下的。所以，被刘武旭直戳软肋，杨净无法反驳。他不禁攥紧了袖中的手，不过很快，那眉梢微可见的怒意，却渐渐平息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嗤笑。

　　“原来是你，早知我便将那帖带在身上，给众位瞻仰一番了。不过，时日还多，我们来日方长。”杨净满目不屑，又转头对谌少渊道：“允芳，我们先去见你那几位朋友吧。晚些时候，还要回去和阁老们议事，不要耽误了。”

　　此话乍一听并无他意，但略微一品，便能领会杨净的高明之处了。

　　杨净反讽刘武旭的不学无术在前，后又摆出自己的身份，施以威严，自然而然，毫不留情。

　　其实，除却朝上那些大族们，还有不少人对杨净这内阁首辅之位颇有微词，因为他迷惑皇上得手，那旁门左道手段已是板上钉钉。

　　但是，平步青云的是杨净，独得皇上赏识的也是杨净，如今官位显赫的更是杨净，此事纵然他刘武旭是皇亲国戚也无处说理，更不能扰人清静，误人时辰。若议事去晚了，皇上怪罪下来，到底是谁吃不了兜着走，刘武旭自然明明白白。

　　哑巴吃黄连，刘武旭还是头一遭，尤其是被杨净给教训了，他极度不满，又不甘心。

　　刘武旭还记得以前那清高的杨净，但凡听到一两句辱没他的话，便会立即变脸，掉头就走。可如今看来，是自己小看了杨净。

　　“那，杨大人慢走。”刘武旭哼出声。

　　谌少渊本是走在杨净前面，比杨净站高了两个台阶，他回头饶有兴致地望过去，忽然惊觉，杨净还真和自己是同道中人，如出一辙的口不留情！看来他的允芳，先前并非斗不过那些出言不敬之人，而是不屑于此，如今，倒是展露锋芒，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刘兄走好，改日一起吃酒啊。”谌少渊满口招呼着，只是那笑意未及眼底，见杨净冷脸不语，只是双手作势拱了拱，算作回应。谌少渊不由莞尔，他看杨净的眼神，此刻，也更耐人寻味了。

　　杨净被称为玉人，那是绝对当得起的。端是一张俊逸的脸庞，又是才情出众的文人，的确名副其实。谌少渊凝望着那双岑寂的眉目，冷毅的薄唇，还有那独有的超然之气，恍然间，觉得此刻的杨净，竟熠熠生辉起来。

　　杨谌二人正往上走，这边刘武旭压着火也打算下楼。

　　这时，有一个刘武旭十分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正欲往上走的杨净同是诧异，抬头便见昌平郡主居然女扮男装来了……

　　“谌少渊，你可让我好等啊，我都快闷死了！”

　　坐在靠近楼梯的几桌人，抬了头，眼光越过屏风朝上望了望，好生俊俏的公子啊，就是说话不像个男子，莫不是哪个官家小姐跑出来凑热闹了？

　　哪里还顾得上楼下的人，谌少渊两步跨过最后两个台阶，急忙上前将楼梯口的程海棠给推搡进去。

　　他满脸赔着笑，眼神却暗含威胁，谌少渊压低声音道：“我们来了，你先进去！”

　　刘武旭狠狠瞪了一眼杨净，拂袖而去。

　　杨净满心莫名其妙，鄙夷地看了看那气急败坏的身影，便上楼了。不过当他之后听谌少渊说，此人曾去程家求亲不成，还被推拒门外后，倒还真是无法置身事外，甚至还很尴尬，对昌平郡主瞬间愧疚起来。

　　儿女私情，他原本以为只要门当户对即可，昌平郡主论品貌自是无话可说，况且，还是皇亲国戚，他算高攀了。所以杨净并无异议，只需接受便是。而今，自他打定主意帮叶筠后，他内心底里却暗暗动摇了，看着郡主，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好在谌少渊这个人，善于解围。他随口便道：“单大人怎么还不来？汝宴呢？你怎么不同他们一道来？”

　　程海棠托腮将胳膊撑在桌上，眨巴着眼，很是委屈道：“汝宴他啊，成天就知道跟着单大人，笨死了！今日皇上和昔大人带着暮云姐姐千雪姐姐来看马，你又不是不知道单大人……一根筋。跟在暮云姐姐身侧，一刻不离的，我看着都着急。哎，我心知单大人是叫不出来了，只好先来赴约，害的我同汝宴都说不上话。”

　　谌少渊一只手支着脸侧，目光微微扫过杨净，遂勾唇暗笑。那榆木疙瘩，一本正经的只听人说，却未意会昌平郡主的弦外之音，实在是有趣。

　　“哦，原来是这样。允芳，还有谁未到？”杨净认真地问过来，谌少渊兴致缺缺道：“汝宴不来，惹了郡主不高兴，单大人又沉迷美色，无心赴约，我们没得玩儿了。”

　　被谌少渊一语点破，程海棠花容僵了僵，瞪着谌少渊道：“你和昔大人真是一样讨厌！汝宴不来，我有说不高兴么。”

　　程海棠能和庄汝宴结交，实属不易。她是郡主，没有人会把她当平常百姓，即便是在座的人，也不可能毫无顾忌 。唯有庄汝宴，他似乎不知程海棠是郡主一般，向来畅所欲言，所以，程海棠才无比珍视这个朋友，生怕被误认为自己是个飞扬跋扈，爱摆架子的郡主。所以，对谌少渊的玩笑话，她才有所不满。

　　谌少渊摆了摆手，笑得十分讨人嫌：“好好好，郡主大人莫生气，小的不敢了。”

　　“哼！”程海棠心知对方不过是逗逗自己，也好让气氛有趣一些，所以，她当然不会真的去计较了。

　　谌少渊拍了拍杨净的肩膀：“还会有人来的，我们姑且等一等。”

　　话音刚落，门便被猛然推开了。

　　来人竟是个青衣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丹凤眼尾尽是傲色，他气哼哼地重重坐下：“真是晦气！半道上又被昔岸那个混账愚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