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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赏梅煮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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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沈言之睡得极痛苦也极沉,只记得梦里在一片荒漠中漫无目的地找寻,也不知道在寻些什么,只是一直走,一直走,仿佛要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天。
最后还是被不停揉着脖子的春儿叫醒,强灌了一碗粥,才又沉沉睡去。
皇后有孕,是普天同庆的喜事,殊易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期待这是个儿子,也必须是儿子,生下皇长子,他的江山后继有人,大梁永盛不衰。
不过,有关沈言之的罪名:“于皇嗣不利”尚可勉强脱罪:然“魅惑君上”却是实打实的大罪,虽罪不至死,但活罪难逃,殊易顶着朝堂的压力,最终以杖责八十处置了沈言之,也算暂时堵住了悠悠之口。
那好歹也是皇上的人,从前仗着皇帝无后大做文章,如今皇嗣在皇后肚子里好好地养着,其他罪名便都奈何不了沈言之了,皇上已经下了杖责,大臣们再敢多嘴,岂非不要命?
殊易下这道皇命时,已是十天之后的事情,这十天沈言之没见过殊易,也没听说殊易临幸过后宫,消息传来时,沈言之还是有一丝的庆幸,他本知道此事不可能结束得这么简单,与其担惊受怕得等一个结果,杖责已是大恕。
至于挨打……他从小到大都没真正挨过打。
所幸行刑宦官都是谢全特地嘱咐过的,所以也没下重手,他们哪里不明白谢全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呢,而且谁不知道这位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皇上前前后后为沈言之一事殚精竭虑,全宫上下谁都看得清楚,哪里敢轻易得罪。
都说色衰而爱弛,男宠尤甚,可眼前这一位年纪尚轻,又有举世无双之貌,他的好日子还有多久,谁说的清楚呢。
不过受刑归受刑,虽行刑宦官收了不少力气,但板子打在身上却是实打实的,该疼的一点没少,也够沈言之卧床养一段时日了。
御医院的人没事做似的每日要来上好几遍,沈言之偶尔应付得不耐烦,发顿火也是有的,这日沈言之趴在床上,才摔了茶盏赶走一波人,见春儿一人忙前忙后的,连元宝的影子都未见,便问道:“元宝呢?怎么总不见他。”
春儿道:“都是公子不管教他,惯得他无法无天的,那段时日受了委屈,如今定时要通通找回来的,谁知道现在又在哪儿鬼混呢。”
沈言之笑:“倒成我的不是了?我不管他,你自会教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我哪敢怪公子,就是不懂公子为何任由他放肆,公子明明不是那样心性的人,偏惯了他。”
沈言之摇摇头,痛苦地挪了下身子,缓缓道:“人总是要活得自在些的,我不自在便由得你们自在,我在一日就保你们一日,即便哪一天我不在了……还有皇后的一份恩情,也不怕苦了你们,再说了——”
沈言之笑得有些狡黠:“趁着年轻时候啊,多做些错事,等到老了,后悔了,便守着遗憾不舍得死,就有机会眼睁睁地看着现在伤你心痛你骨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才是最得意的……”
“公子……”春儿跪在床边,细声细语,温柔旖旎:“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公子定会得偿所愿,不负公子痴心。”
沈言之淡淡笑着,殊易不懂他,元宝不知他,不曾想到最后最懂他最知他的,竟是这个小丫头。
在宫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等出去时,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枯树白雪,寂冷寒凉。
要说这一个月以来有什么大事,也就属妃嫔新晋,宫里终于来了些新人,添了许多热闹。听说这次大选最终留下二十七人,其中崭露头角的是一晋为妃的兵部尚书之女温素和,听说舞艺极佳,相貌出众,就连殊易也曾赞许过她的翩翩舞姿。
宫里却难得聒噪了起来,宫人们都在私下里议论哪位娘娘性子温和、待下人宽厚或能得皇上欢心有朝一日诞下皇子,似乎她们也认为即便沈言之或者宁卿如再受宠,说白了不过是男宠而已,一朝色衰便会被皇上厌弃,又无子嗣傍身,何以在宫中立足?不过风光一时罢了。
沈言之无心理会外面的言论,仅是尚宫局往各宫拨派人手一事已让他应接不暇,温德宫许久未添宫人,借新人入宫一事,尚宫局上赶着巴结,一拨又一拨的宫人送过来,又一拨一拨地被送回去,春儿元宝已是贴心人,宫里的粗活也自有人去做,人手刚够,新人只能是麻烦。
再过不久,将近年关,宫里简直欢闹得不像话,各宫都挂起了红灯笼,就连元宝也忙进忙出地,手里全是些红彤彤的玩意儿,一会支使人挂这个,一会支使人贴那个,闹得沈言之在屋里连书都看不进去,裹着狐裘站在门口,勾起一个极具危险的笑容。
元宝竟还没发现,笑盈盈道:“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外面冷,还是赶紧进屋吧。”
沈言之微笑道:“你再去拿几个‘喜’字来。”
“拿‘喜’字做什么?”元宝不解其意,旁边几个宫人倒是听懂了,笑作一团,春儿此时也走过来,笑骂他:“公子的意思是,咱宫里再贴几个‘喜’字就可以做洞房了,你瞧瞧你贴的,到处都是,快摘下来几个!”
“不行!不能摘!”元宝义正言辞:“咱们公子这一年不大顺,可得趁着新年好好热闹一番,除夕夜那晚啊咱们宫里灯火通明,好好地陪公子守个岁,把霉气通通赶走才好。”
沈言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淡淡笑了,见他们欢喜模样,便由着他们去,不过忽又想起一事,问元宝:“我前些日子命你备的东西备好了没有,眼见着日子就要到了,你整日忙这些,要是敢耽搁了,就出去扫长街去!”
元宝听罢嘿嘿一笑,心虚得很,小声道了句:“是那帮玉石师父手太慢,公子求的都是精细活,马虎不得,可不就得费点功夫吗……”眼见着沈言之脸愈来愈黑,元宝立即转口:“可催总是要催的,仆马上去催!马上去!”
立马转身跑出了宫,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年关前的头一件大事——殊易的生辰。
往年生辰,宫里宴请百官,普天同庆,虽是生辰,却也忙得要命,一早要接受百官的朝贺和寿礼,接着宴请群臣,歌台舞榭,钟鼓齐鸣,往往要到傍晚才会结束。
而那日,殊易总是会来一趟温德宫的,不为别的,只为瞧瞧沈言之又备了怎样的寿礼,虽与百官所敬寿礼并无什么大不同,有一年甚至自己学烧了一套茶具,丑得不堪入目,但看着那孩子坐在自己身边,小心翼翼眼带笑意地递上寿礼时,殊易总是很受用。
不知今年,殊易还会不会来。
或许殊易会更期待云起宫那边的寿礼,如果宁卿如精心准备了什么,殊易大概会更加受用。
说起宁卿如,沈言之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倒是养伤期间,听春儿提起他留下的一句“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讽刺之意昭然若揭,他自是无关风与月,却来嘲笑自己用了心。
四年相伴,若无半点真心,才真的是无情。
可再转念一想却唯余悲凉,春儿看得清楚,元宝看得清楚,就连宁卿如也看得明白,殊易却不察。
殊易的生辰在腊月十七这日,黄昏时分,百官当散,沈言之不似往年心心念地在温德宫等待殊易,却坐着轿辇大摇大摆地去了云起宫,到宫门口通传一声,宫人便迎了他进去,走进院内,只见零星几个宫人,宁卿如坐在亭下,赏梅煮酒,惬意非常。
“天这么冷,你倒有心思在这儿赏梅?”沈言之面上笑着,心下却一紧,无端回忆起去年他曾在这宫墙之外聆听阵阵琴音,余音绕梁,荡气回肠,或许那日殊易和宁清如便是如此,赏梅、煮酒、听琴、一双人。
他总是多余的,在这一年里,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是多余的。
当初在家中,自己因为多余被夫人卖掉,而今日在宫里,或许也会因为多余而被厌弃。
宁卿如淡然道:“古有‘踏雪寻梅梅未开,伫立雪中默等待’,今幸有梅花做伴,自然不能辜负了好景致,冷又算什么。”
沈言之轻笑未语,并不想与他争论什么,走到亭内与他对坐,不经意似的凑近闻了闻酒香,暗自摇摇头,果然,宁卿如注意到他的神情,不禁问:“怎么?”
“梅是好梅,意境也不差,只是酒差了些,今日也是巧,正好来送你一坛好酒。”
沈言之唤了春儿上来,手里捧着一个酒坛,还未开坛便闻酒香扑鼻,不同于其他佳酿,清新淡雅梅香之气,别有一番意味。
“这是什么酒?”宁卿如问。
春儿笑答:“酒没什么特别的,酿酒的水却有不同,是去年梅树上采的雪水,酿好后又埋于梅树之下,每年梅开才取出两坛。”
沈言之看着宁卿如惊喜神色,便知他是爱酒之人,心想这礼倒是送对了,忙吩咐:“还愣着做什么,让宁公子尝尝鲜。”
“是。”春儿立即打开坛盖,酒香更烈,倒在酒盏中,还是温热的。
宁卿如毫不犹豫地举杯而饮,惹得沈言之一怔:“你倒不怕我在酒里动了什么手脚?”
宁卿如闻之一愣,随即又释然道:“你还会下毒不成?这么蠢的法子,若你真敢用,那我也不怕,黄泉路上还有你做伴。”
沈言之冷哼一声:“要我与你同死,可真是上辈子造了孽。”
宁卿如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两声,催促着春儿倒酒,几杯下肚却未见沈言之举杯,正疑惑,却听春儿先道:“我家公子素来不饮酒,这酒是专门为皇上而酿的,今年多取了一坛才赠予宁公子,宁公子可要尽兴才好。”
宁卿如轻笑,佳酿无人共饮,不免有些惋惜。
连酿酒都有一颗玲珑心,他看着眼前人精致面容,如同上好宝玉雕凿而成,世上绝无仅有,一时好奇起沈言之的身世,这样一块美玉,本该立于世人之上,不食人间烟火,却偏偏堕入凡尘,行肮脏之事。
偶有听闻沈言之是被当朝大臣送给皇上作礼,也不知入宫之前是怎样的境况。
“你……”宁卿如想问,却问不出口,倒是沈言之“嗯?”了一声,眼神中有一丝疑惑闪过。
“你自幼……”
犹豫片刻还是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作罢,然聪慧如沈言之却听出了他想问什么,忍不住冷笑:“偏你从小锦衣玉食人中龙凤,我就该自幼做这等活计吗?”
“不,不是。”宁卿如又犹豫半晌,终于含蓄相问:“你……识字吗?”
“不识。”沈言之毫不犹豫。
“那也没读过书?我那日托春儿带给你的话,你可听得懂?”
沈言之有些恼怒:“听得懂如何,听不懂又如何,你自是高贵,不必依附任何人,却也不必瞧不起我们这些谄笑献媚的。”
宁卿如正想反驳,忽觉身体里似有一把急火窜过,迅速地蔓延全身,脸上顿时显现红晕,不到一会儿便燥热难当,像是一场大火将他所有的理智燃烧殆尽。
沈言之看着他的反应也吓了一跳,虽然这次冒险改了药方,但竟不知这药比起从前更加厉害了,来势汹汹,完全不给人喘息之机。
宁卿如自然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他大喘着气,任由潮红爬上脸颊,身上滚烫难忍,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爆出青筋,他看了看酒,又看了看沈言之,原本温和的目光霎时间凌厉起来,咬牙切齿。
“你……你给我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