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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梦魇 ...


  •   (5)
      六月那场不大不小的混乱过去,夏天就像是踩着油门飙上了高速路,忙忙碌碌中还未来得及抬头看看悬在天边的骄阳,秋雨就已经洒了下来。黎蘅后来又断断续续到简书家里见过他几次,每一回都是匆匆。简书如愿拿到了Z大的留校聘任函,第一年就给他安排下一周四个的通识课时,此外还有两个省级的科研项目,待遇也能算得上是很大的破格了。
      七月,两人不约而同地繁忙起来,黎蘅正式以大区技术总监的身份加入一个城建方案,这案子非同小可,自然全程都离不了人,黎蘅从投标开始就没日没夜地盯着,几乎拿出了浑身锱铢必较的龟毛劲;简书定下开课门类,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教案,俨然一副大学老师的样子。梁潜川的事情仿佛就这样极快地淡化了下去,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插曲,只是黎蘅在每次想起简书时,都仍会感到一阵不安从心头袭过,脑海里对他的印象竟然只剩下简陋的学生公寓门口那苍白的面孔和被流产的疼痛折磨得微蜷的身形,以及那夜猝不及防的泪水。
      可每每惴惴不安地联系简书时,得到的却又都是“好多了”、“没事了”这样的回复,甚至有的时候,人还会含着笑意戏谑他一个大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婆婆妈妈了。黎蘅于是只好将自己那些没来由的担心归作神经过敏所致。
      九月,黎妈把黎爸仍在家里镇守生意,自己兴冲冲地从帝都跑到湖城“看儿子”来了。刚到没两天,就拉着黎蘅去逛宜家,声称实在看不下去他那套公寓的装潢,说出去都不好意思承认阿蘅是自己儿子了。理由很正当,黎蘅找不出话反驳,只能乖乖跟着,无限包容这位不服老女士的职业病。
      黎妈妈亲自做了设计,把“家徒四壁”的房间改造得十分温馨,黎蘅看着,都生出找个人一起过日子的冲动了。

      不免又想起简书。
      母子俩闲聊时,黎蘅说起了简书跟梁潜川的事情。黎妈妈听完,竟跟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一样气红了眼,愤怒得几乎要暴走,扬言万一哪天遇到渣男一家,必须亲自上阵死怼对方三百回合。黎蘅无言以对,忽然觉得很是感慨,问母亲,那如果你儿子是当事人呢,你准备怎么对待这件事情?
      黎妈妈想了想,严肃道:“我和你爸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在你决定和一个人相爱的时候,也必须有决心和勇气跟他走到底,这是你的责任。”
      说完,又换了副表情,贱兮兮地开玩笑:“始乱终弃的话,会变太监哦!”
      黎蘅:“……”
      不是很想承认这是自己亲妈。

      亲妈大人呆到国庆假期快结束才依依不舍地飞回帝都找自家老公。过了期中,简书学校里的事务似乎更多了,发信息过去常常要等到第二天才会有回复。黎蘅十月底赴美出席建筑设计峰会,结束后又到德国的公司总部跟一个项目,不知朝暮地忙过一阵,再回湖城时,发现大街上已经年味渐重,才惊觉一年又这么混混沌沌地过去了。

      (6)
      春节将近,公司的事情仍然忙得看不到尽头。对那群不重视中国节日的万恶德国资本家,黎蘅也只好表示虽然内心很拒绝但跪着也要把工作完成。城建的项目人手不够,到了中后期,距离DDL(deadline 最后期限)越来越近,图纸却还有一大堆毛病等着调整,闹到最后,饶是黎蘅一个技术总监也只好撸撸袖子亲自上,揽下了不少的活计。
      父母那边自然是回不去过节了。离除夕大概还有一个礼拜左右时,黎蘅惴惴不安地给父亲去了个电话,抱着被骂到狗血淋头也绝对不能反抗的良好觉悟请了假,表示之后一定重新找机会回家。没想到黎父那边沉默了一阵,忽然问:
      “你之前是计划要回来的吗?”
      一句话直接噎得黎蘅接不上趟。
      “爸……过春节,回家不是常理吗?”黎蘅几乎要以为自己电话拨给了假爹。
      “你妈不是九月刚去看过你吗?”黎父也是迷茫。
      黎蘅:“……”竟然无言以对。
      “你啊,多大个人了,也要多学着独立,别没事就想往爸妈这里跑,知道吗?”黎父语重心长。
      “哦……明、明白了。”黎蘅混乱地接受批评,觉得好像还是不太对的样子。
      旋即,黎父又道:“正好,我和你妈过节要去日本旅游,你照顾好自己。”
      合着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过要让自己回去过年的?黎蘅忍不住腹诽。
      父子俩没多少话好说,只又聊了两句工作的事情,就挂了电话。得到父亲的特赦,黎蘅心底的愧疚倒是少了许多,顿觉轻松。却不知道帝都的家里,黎父挂掉电话,眼光还恋恋不舍地在手机上停了许久,然后转身对坐在客厅里研究年夜饭菜谱的黎妈妈道:“阿蘅今年工作忙,回不来了,我们简单吃点儿吧。”

      (7)
      很久很久以后,黎蘅还是能够清楚地记得接到医院电话时的场景。
      那天正好是除夕,手头一个项目忙到夜幕降临才总算告一段落。黎蘅从公司出来,疾步往家里去,那天晚上天很晴朗,城市的灯光外竟然还能依稀看到几点闪烁的星子,气温仍旧很低,走在路上鼻子和耳朵都被冻得麻木了,车借给公司一个小孩开回家过年,自己则盘算着左右家离得近,走两步也就到了。
      看到陌生电话打进来,黎蘅犹豫了一阵才摁下接听键,一个劲祈祷万万别再是工作上的事情。
      出乎意料地,那边第一句话就问他认不认识简书,得到确认之后又立刻用那种医院特有的,充斥着某种无情的冷静语气说,患者服药自杀,正在医院抢救,需要家属签字才能手术。
      黎蘅愣在半道上,好一阵子都没成功用这事实说服自己的脑子。耳边有轰鸣声在响,吵吵嚷嚷的,混杂着手机听筒里传出的断续的说话声,扰得她心烦意乱,憋了很久,才勉强找到声音,开口问了一句:
      “你、你说什么?谁……自杀?”
      嗓子很涩,竟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那边又解释了一遍,声音依旧沉稳得几乎冷漠,可语速却提快了许多,表示大量安眠药物已经造成患者休克,再拖就没得救了,催促着黎蘅尽快决定。
      在脑子跟上节奏以前,他已经条件反射似地同意了手术,又被一种本能支配着当街拦车,一路飞沙走石往医院赶去,直至进了急诊科,才慢慢对这件事情产生出一点实感。

      到的时候人还在手术室里,也不知道进去了有多久。拿着手术知情书来找人补签字的是个实习小医生,看着呆呆愣愣,情况倒还挺拎得清,没等黎蘅开口问,就主动介绍起情况。
      十分典型的过度服用安定类药物不良反应,胃部受到刺激导致了大面积出血,除此之外,还在血液里发现抗抑郁药物的成分。
      黎蘅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反应才好。什么过量服用安定类药物?什么抗抑郁?他们说得真是他知道那个简书吗?黎蘅甚至有些神经质地把里面病人的长相仔细盘问了一遍,回答一点点契合,他感到自己掌心的温度也一点点流失。
      实习医生走以后,黎蘅又茫然地在过道上等了一阵,脑子像是屏蔽了信号,不愿想起来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大概没过多会儿,就见到梁潜川正沿路四顾寻找着,看见黎蘅就像是松下一口气般加快了步伐。

      (8)
      黎蘅冷漠地看着梁潜川接近,等人来到自己面前,也不知是哪里窜上一阵无名火,不容对方讲半句话,就挥拳揍在了人脸上。梁潜川猝不及防吃了痛,重心一个不稳,退了几步就跌到地上。除夕夜的医院一片清冷,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竟也没引起什么关注。
      梁潜川捂着脸想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挣扎,一面厉声道:
      “你这是干什么!上来就挥拳头,吃火药了?!”
      黎蘅咬着牙,不答反问:“你他妈来这里干什么?”
      “你搞清楚行不行?不是你一个短信大晚上把我弄来的吗?我一看这地址留的是医院还给吓了一跳,以为你出事了。”
      黎蘅愣了愣,再去翻自己的手机,看到果然有一条信息是给梁潜川发去的,只写了医院地址和急事速来几个字,大概是自己浑浑噩噩坐在车里时干的。

      看黎蘅平静了些,梁潜川才又问道:
      “阿蘅,这里面是谁呐?你亲戚?这是出了什么……”
      “是简书,吃安眠药自杀,正在抢救。”
      黎蘅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像极了刚刚给自己打电话的那个医生。
      梁潜川一听便愣住了,僵在原地好半天找不到话。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梁潜川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怎、怎么会?他没这个倾向啊……”
      黎蘅看着梁潜川一脸懵懂无辜的样子,更加怒从心来,愤愤冲上去抓住了他的领口,将他摁到墙上:“都是你他妈折磨出来的,自己不知道么?一个人折磨他不过瘾,还要拉上全家一起!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你去植入孕囊,被你甩了又偷偷把孩子打掉?知不知道他在吃抗抑郁的药?知不知道他跟着你有多绝望?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霸占他那么多年?不敢担这个责任,当年为什么要去招惹!”
      梁潜川被这一番怒吼震昏了头,还未及反应过来,就感到胸口上压制着的力量渐渐卸下了。
      黎蘅颓然收手,低声道:
      “你走吧,今天是我考虑不周把你叫来,以后别再让简书看见你。”
      “你、你说怀孕是、是什么意思?”
      黎蘅万般不耐地斜睨了一眼梁潜川,最终还是勉强地开口解释:
      “你第一次和他说家里逼你结婚的时候他就动这个心了,瞒着你做的植入手术怀了孕,分手以后他就把孩子打了,我也是那时候才碰巧知道的。”
      “这、这些,我都不知道……”
      “他要让你轻轻松松离开,当然要瞒着。今天告诉你是为了让你永远记住自己欠他的,简书以后我来管,有我在他身边一天,你就绝对别想再伤他。”
      黎蘅说完这句就彻底把梁潜川当了空气,他不走,他也不再撵,兀自摆弄着手机,暴躁地把屏幕戳得山响,掩藏不住的情绪从频繁看向手术室的眼神里流露出来。

      又过去一个多小时,简书才被推出来。黎蘅凑上前去看,见到那人苍白的脸色,戴着氧气面罩却依然困难的呼吸,心就莫名一阵揪痛,几乎不忍再看第二眼。
      跟着一起出来的医生见了黎蘅,更加没好脸色,配合着白眼交代完术后注意事项,又义正辞严训起话来:
      “……这家属还能那么不负责任!重度抑郁症的人敢单独放家里,不知道抑郁患者有自杀倾向么……啧,现在这些小年轻真是不把命当回事,瞎作都没个完……这么点儿年纪就给割了一块胃,以后有得受的……”
      黎蘅沉默地听着,也不反驳,俨然一副合该自己担着这些责备的样子。
      别人若不能好生爱护他,就他来。
      梁潜川在后面跟了几步,犹犹豫豫的,最终还是半途就没声没息地走了。

      (9)
      简书昏迷了一天一夜,黎蘅一直在医院里守着。情况刚稳定下来,他就给找了个单间换进去,自己则把电脑、图纸一应办公用品全搬进了病房里,正对着病床工作,生怕一刻不盯着简书人就会飞走。
      简书醒虽醒了,人却跟丢了魂一样,眼睛睁着却没有焦距,面色惨白,若不是胸口些微的起伏昭示着生机,躺在床上的几乎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黎蘅叫了几声,简书才缓缓转头看他,起先目光里满是迷茫,过了一阵,才仿佛反应过来一般,从唇角扯起一个惨淡的笑容,隔着氧气面罩,用低得听不到的声音说话。
      黎蘅读出来了,他讲的是,阿蘅,麻烦了。
      傻瓜,自己成了这样,还在担心着有没有麻烦别人。黎蘅心里诘责,触到人额头试体温的动作却仍是极尽温柔。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叫医生过来检查检查吧?”
      简书轻轻摇头,费力地提了口气,似是还要讲话。
      黎蘅察觉到,忙开口打断:“刚手术完没多久,多休息,有什么事后面再说吧。”
      人还是摇头,抬起没输液的那只手扣住氧气面罩,颤颤巍巍地拿开。黎蘅口头上阻不住他,又半点不敢动手,也只好眼睁睁看他折腾。
      简书脱开氧气面罩,又急急喘了几口气,慢慢适应过来以后,握住黎蘅的袖口道:
      “阿蘅,你……能不能,帮、帮我寄些钱……回,我老家……我、我妈,过世了,得办、后事……我把,我的卡号、密码,写给你……”
      说着就要撑起身子够床头柜上的手机,这一动牵扯到了腹部的刀口,大概是疼得紧了,人又颓然倒回床上,痛苦地呼吸,牙却咬得死死的,不让半声□□泄露出来,额头很快就布满冷汗。
      黎蘅几乎要心疼出火气来,拿捏着力道按住了简书的肩:
      “你现在还折腾个什么劲?钱从我那里转就行了,需要那么麻烦?阿姨她……那什么,老家人手够吗?要不要我再找几个人去帮忙?反正你那里离帝都挺近,我不少朋友都在附近……”
      虽然及时刹住了话头,简书却还是猜出黎蘅原本想问的事情,苦涩地勾勾唇,喘着气解释:
      “她,肺癌……很久了,怕我忙、没说……”
      说着说着,人眼神又慢慢放空了,深黑的瞳仁被蒙上一层细薄的痛苦。

      黎蘅这时想起来,是了,因为瞒着自己出柜的事情,简书这些年与家里老母的交流都显得生硬,有时害怕自己说漏嘴,只好给家里留下大片大片的沉默,就连过年回家也未能安生一次。怎么可能没有良心的挣扎?可挣扎过后,不还是咬紧牙关守口如瓶了?整个社会可能强加给他和梁潜川的指责、怀疑与唾弃,他全都用欺瞒一力担在了自己身上,可怜这样一个乖乖仔,竟然要为着一个不值得的人做到这一步。
      若早知道那人最后还是会弃他而去,过去的简书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呢?
      这个问题黎蘅在知道他打胎起就想问他,踌躇了很久,却终究没有问出口。——还有什么意义呢?人已经成了这样,难道还要再让他背上多一份的后悔吗?
      简书的眉头锁得死死的,黎蘅看着便觉胸口闷得慌,在这巨大的伤痛面前,没有人能够找到治愈的灵丹妙药,简书如是,他也如是。黎蘅伸出手去用力把简书的手包进自己掌心,试图把那一点微薄的温暖输送进他的身体里。
      “放心,老家那边我一定帮你处理好,以后别再干傻事了,休息吧。”
      简书终于点点头,耗尽了力气一般闭上眼睛,眉头却还蹙着。黎蘅看他呼吸还是不太顺畅,就小心地把他拉开的氧气面罩又扣了回去,躺着的人仍没有睁开眼睛,但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表示感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贰、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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