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心脏》川上梦

7、你的温柔

　　自从上次吃了那个橘子之后，万屿的闲散生活一去不复返了，并且每天都有一个剥好的橘子大驾光临，有时候是体育课结束，有时候是早操结束。他原本是不太喜欢吃橘子的，只是当时一时羞涩窘迫说出了自己喜欢吃橘子这样的托辞。但最近他却渐渐觉得非常甘甜美味，他告诉自己是不用自己剥弄脏指甲的缘故。
　　而每次吃着橘子的甜甜表情却瞒不住人。
　　“千岛，有女生暗恋你吧！”陈响看到他每天都在吃细心剥好的橘子，重重在他肩上拍上一掌。
　　“疼”，万屿轻轻抱怨了一声，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你别乱说。”
　　“这我还乱说？从小到大我妈都没给剥过橘子吃！你老实交代，知道对方是谁吗？”
　　“不知道。”万屿头也没抬，把一整个橘子都塞进嘴里，清香四溢。向芙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他们，再看看橘子，眉头一皱，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不过你再吃下去迟早上火。”陈响拍着腿大笑，“不如赶紧抓住这个田螺姑娘，万一是美女赶紧确认关系！”
　　向芙在旁边更焦急了，低着头撅着嘴，脸颊微红。
　　“你能不能别胡说了，哪里来看上我的女生？”他是心知肚明的，因而有些心虚地将橘子皮在手心捏成一团。
　　“你长得帅，有才，很仗义，三无男神啊！”陈响挑了挑眉，“女生可能就喜欢你这种白莲花！”
　　“白莲花？”万屿脸一黑，他心知这可不是什么好词。
　　“你胡说什么呢！”向芙拿本子打了一下陈响的手，陈响脸微微一红，立马憨憨地道歉：“长得白净，像朵莲花一样不入俗流，我是这意思。”
　　“你定义的俗流是什么？”万屿听到这个解释，有些莞尔。
　　“就是……你和大部分人不一样，你不喜欢学习啊。”
　　向芙在一旁捂着嘴笑了起来，陈响看她笑若桃花，心中暗暗一喜。
　　“陈响，你还是得多读书。”万屿冷冷地说。虽然他现在还是不愿主动做题，但自从踏入了顾研林小心设好的陷阱，他每天有一半时间都在为学习劳神。他每次踏入办公室都有些猎物般的提心吊胆，但又暗暗为见到他的次数变多了而惊喜。
　　不过意料之中的是，最近去顾研林的办公室，一半几率遇到的都是潘红英眉目慈祥欣慰的笑脸，自己只得乖乖坐下，做着顾研林为他准备好的题。潘红英似乎将顾研林说的话都当了真，以为万屿是个极度害羞的孩子，每题讲完都询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听不懂。
　　对于自己突然醍醐灌顶一般愿意学习了，潘红英作为班主任自然是欣慰的，但万屿心里琢磨的，却是顾研林对这个乖乖被他牵着鼻子走的猎物满不满意。
　　不止如此，上次他拿回《死于威尼斯》的时候，发现顾研林竟然将他在书上折的角全部捋平了，里面夹上一篇打印好的几页梁启超的《成为一个不惑、不忧、不惧的人》，第一页上顾研林用潇洒的笔迹题上两个大字：受用。
　　万屿眼帘微垂，勾起嘴角笑这个老师的一本正经的学究气，却也悄悄红了脸颊。他看书几乎过目不忘，因而顾研林试探地问他一些文中的细节，他答得十分轻松。他很喜欢顾研林这类小推荐，对他简直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不过这女生到底是谁啊？谁追人剥橘子，真老土！”陈响大笑，正好顾研林抱着课本从课桌旁走过，交给万屿一沓批完的课堂练习卷。
　　“我没有女生追。”万屿冷冷地说，“我没觉得老土，反正我喜欢。”
　　“橘子……”他缓缓加上一句，脸上有些赌气的微红。
　　这句明显是说给顾研林听的。

　　“放学去不去游戏厅？”陈响趁着没人注意，转过头来对他说。事实上万屿没有什么网瘾，也并不钟情这种娱乐场所，学校明令禁止进出网吧游戏厅，反而让他的心中叛逆的兴奋感有些蠢蠢欲动。从初三那时候开始，他放弃了内心真实的渴望，只是随波逐流，品尝颓废的刺激而已。
　　而他发现这些感觉有些被暂新的感情淹没了，他开始每天期盼着顾研林的目光，甚至觉得温顺地被牵着鼻子去学习，反而有种淡淡的幸福感。
　　陈响百般劝说想要拉他一起，原来都是毫不犹豫答应的，万屿第一次犹豫了很久，说我陪你走到那边吧。
　　放学已是五点，天色有些暧昧的红，他们出了校门，向北边直行，穿过一条五金街，两人在路口的米芝莲停下，万屿要了一杯港式柠茶，这个味道他很喜欢。
　　“哎对了你听说没，三班的何嘉音说昨天看到顾研林在后门偷看数学课！”
　　万屿心里一紧，寒声道：“是吗？”
　　“你说为什么啊？我怀疑他是潘红英派来的眼线，来抓最后一排上课玩手机的人。”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但万屿想知道的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对自己怀有期待。
　　“这么想想真是一阵恶寒！”陈响作出一幅瑟瑟发抖的样子，“居然偷看真变态！”
　　万屿一下子脸色沉重，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阴霾天。“我不准你这么说他。”
　　陈响一愣，随后露出两颗板牙痞里痞气地笑起来，与他勾肩搭背，他比万屿矮了不少，所以看起来像是直接挂在他身上。“你什么时候变成他的脑残粉了？这么护主哈哈哈！”
　　忽然万屿感到背上一轻，他转头一看，发现陈响从背后被顾研林礼貌地从他背上拎了下来。“说谁变态呢？”顾研林深邃的双眼注视着他，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万屿，你觉得我变态吗？”
　　“……不变态。”万屿一下子红了脸，刚才顾研林的忽然出现，让他一时间不知所措，两只手不知摆哪合适，只能将袖子往上捋。
　　“老师我开玩笑的！”陈响立马举起手，竖起三根手指，作出一个我发誓的姿势。“是我变态。”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万屿与顾研林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明白对方正在憋着笑。顾研林低下头，勾起嘴角点了点头，“那让我的课代表和变态呆在一起，太危险。”
　　还没等万屿反应过来，顾研林的手掌已经握紧了他的手腕。
　　“人我就先带走了。”他力气很大，手掌有种一种成熟男人的粗糙和温暖，身上有种橘子般清新悠远的香气。万屿脑袋里嗡嗡的全是疑问，但心却像冲上云霄一般剧烈地跳动。
　　这下留下陈响一个人在街上张大嘴一头雾水了。
　　眼前这个三十不到的男人，玩笑一般的举止，却稳重地在行动。身长修长却结实，透着薄薄的白色外套可以看到流畅的肌肉线条。万屿看着他的背上蝴蝶骨的线条若隐若现，有些出了神，顺从地被他牵着向前走去。他们走到路口一个红灯处停了下来，顾研林放开他的手，讶异于这孩子居然没过问一句话就跟着他走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去哪？”他转过头，笑着问。
　　“肯定不是游戏厅就对了。”万屿扭过脸，看着红绿灯上停着的两只互相蹭着对方的麻雀。
　　“那你猜猜我要带你去哪？”
　　“不知道。”其实他此刻脑海里基本已经有了答案，这条路偏离不远处的商业中心，一条路两边都是些旧书铺和传统小吃店，再穿过一条马路，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
　　“陪我买东西。”
　　竟然是去了书城。
　　若是陈响在这里，此刻应该会笑得前俯后仰大跌眼镜，拍着他的肩边笑边说：“被你的顾老拐走就是为了去书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书城的大门，书城不准许带饮料入内，万屿面不改色地将自己只喝了没几口的港式柠茶扔进了垃圾桶。一楼卖的是最近畅销的书籍，但两人不约而同地路过了，万屿先踏上了自动扶梯，顾研林站在他身后。
　　“老师……”
　　他刚想转头，立刻停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之近地俯视眼前这个男人，随着电梯的运动，两个人保持着一种非常微妙的高度差，他觉得顾研林的鼻骨很挺，眼镜下的双眼皮衬的眼睛更温柔，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唇上，他的唇颜色是一种很自然的红，和他的淡淡香味一样有着一种深沉的味道。
　　他想起博尔赫斯的一首诗：
　　我饥饿的心并不需要东西。巨浪送来了你。
　　词语，一句词语，你的笑声；
　　还有美丽得如此懒散而没完没了的你。

　　也许事实就是如此没错。他迅速将他的情绪之海强行在一秒之内归于平静，转头看着一节节向你移动的阶梯。
　　而他不知道，在刚刚四目交接的一瞬间，顾研林有些慌了神，险些失去他成年人的泰然表情了。没有这种心慌的感觉，已经多少年了。
　　二楼是万屿最喜欢的小说区，毋庸置疑也是顾研林最喜欢的。古今中外的小说在这里几乎都能找到，单是看着书赏心悦目的封面彼此重叠，他就忍不住失了魂一般朝那走去。
　　“今天不去这层。”顾研林一把拉住他，搭过他的肩膀，两人一个转弯，上了上三楼的扶梯。万屿有些隐隐地失落，但之后的事更让他哭笑不得。
　　顾研林拿着一张便签，按着上面记的一本正经地找着书。万屿却也没帮上什么忙，只是跟着他后面在这一楼转了大约四五圈。他买了一本地理会考考点解析，数学物理各一本五星级题库，一本化学优学优练，还有一本潘红英每天挂在嘴上吹捧似乎真的神乎其技的数学精编。万峪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
　　顾研林让他呆在一堆高考英语词汇手册边等他，大步流星地前去结了帐，刷了他的书城白金级会员卡，自信满满地回到他面前。
　　“现在全年级的老师，都以为我有个让人操心的不行的侄子了。”顾研林笑了起来，眼睛眯起，第一次露出孩子一般单纯而快乐的表情。“这可是老师们专门针对我理科落后的侄子，友情推荐的参考书。好好享用。”
　　“我要看到效果。” 他勾起嘴角，将这一捆书放到万屿的怀里。“不会一道题也不会做吧？”
　　万屿此时又羞又想哭又想笑，表情五味杂陈。
　　“那老师未免太小看我了，我……”
　　“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你。”他看着万屿，像是生怕他听不清楚，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从我一开始见到你，就没有小看你。”
　　他顿了一顿，看着万屿：“你想做普通人也好，想浑浑噩噩过日子也好。但我相信，能写出那样的文章的人，绝不应该只是一个芸芸众生。”
　　他并不知道，那是万屿等了十几年的一句话。
　　万屿想要张口，却又不知道回答什么，似乎此刻世界上所有语言都显得多余。不被认可也好，不被支持也好，他的心里被捻灭的灯芯，仿佛就是注定要被这个人点亮的。
　　“你会愤慨，会不甘心，也会自暴自弃。”顾研林的手掌抚摸着他的头，轻轻抚过他柔软的头发，“但只要你还有着这些感情，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不晚。”
　　六十分的人生固然不错，但他生来，就是要追求不能用来打分的人生的。万屿的眼眶有些酸涩，他没有说话，但他的双手将手中的书抱紧了，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他可能一辈子，都没法不去听从这个人，和他侵入自己灵魂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