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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千万岛屿 ...

  •   如果是以前的顾研林,必定准备了一份慷慨激昂的开场词。凭借他伶俐的口齿,神乎其技的表达能力,点燃孩子心中对梦想的向往,走上电影中热血高中教师的道路,并非难事。但沉默许久,他最终说了一句,“课文都预习过了吧。把书翻到35页,今天我们学习《宽容》序言。”
      就靠这一句话,可能在学生心中已经刻画好他不温不火无趣的形象了。“我在说什么!”他心里怒骂了自己一句,将刚刚的失策归咎于太过紧张了。即便是现在的他,也是下定了当一个好老师的决心的。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缓缓地加上一句,“语文,那是唇齿之间的文学。我还不熟悉你们,一会被我点到的人,起来说说看完这篇文章的启发。”
      他眼睛一扫,看到了前面那个男孩,坐在靠窗的第四排,他没有看书本,而是撑着头斜着眼看向窗外隔壁楼屋檐犄角里的燕子巢。他的眼睛眯起一点,显出隐隐的卧蚕,眼里还有些飘忽不定的温柔神情。
      “班长是哪位?先来回答一下。”陈馨雨缓缓站了起来,字正腔圆地滔滔不绝起来。“很好”,顾研林示意她坐下。也许是出于小小的报复与好奇,他走到教室中间,面朝窗口,正对着第四排,“那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他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早上的男孩。
      “老师他叫千岛酱!”坐在男孩后面的男生叫了一句,随后班级里此起彼伏一段笑声。顾研林一瞬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心中暗暗也觉得十分有趣,他收敛了一下脸上荡漾的笑意,“点名册上的名字我可是一个不落的记住了,可没看到这么可爱的名字。”
      一个大男孩被说可爱对他来说并不是件乐事。他从座位上缓缓站了起来,轻轻地吐出一句,“老师,我叫万屿。”他瞬间想起来是有这么个名字,千岛对万屿,恍然大悟之后他竟也轻轻笑了起来,他佯装严肃地扶了扶眼镜,手上的粉笔灰却将镜架也染白了。
      “我看到的是,孤独的探寻者与普通群体之间的矛盾。”没有矫揉造作的措辞,也没有底气十足的自信,他之后零零总总说了两分钟,从各个角度将他的观点陈述的很具体,说完低下头看着空空的书本,假装上面有笔记的样子。
      顾研林微微一怔,并不是对这个答案是否为他本人所想而感到怀疑,而是这个答案,和他做教案时写的几乎别无二致。他隐隐觉得这个孩子有些才气,虽然不是玄妙高深的回答,但却能从这个答案里窥探到答者泉水般清净的眼睛。如若是学生时代,能和他的思想靠的如此之近的,也许也只有那人了…
      “很好,坐下吧。”他疑惑能说出这么好的回答,为何却总是自卑地低着头。等他走上讲台写完寥寥几字的板书,再悄悄瞥了一眼万屿。万屿恰好缓缓将头抬起了一点,脸颊和耳朵泛起桃花的绯红。
      “什么嘛,原来只是害羞啊。”顾研林差一点没忍住笑了出来,特地清了清嗓子拉了拉衣襟,继续讲课了。
      这个二班上课时平平静静的,甚至可以说像是一潭死水,几颗石子落下去,才泛起微微的波澜来。在这个教育沦为一种手段而非需求与乐趣的时代,学生的学习热情从一节课上就可窥一斑。这所市内排名前八的市重点高中,被人戏称为“没落的皇族”一个年级十个班,三个是特色班,而二班更是特色班中的特色。曾经辉煌一时名人辈出的老牌名校,特色班里的孩子却全然没有激情。顾研林那时候,虽说也有上课插科打诨之流,但老师讲起书来,却都是听得很认真的,甚至还有人站起来和老师斗上几句嘴。
      也罢,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顾研林了,做文学的那种傲气与追求,也许该抛之脑后了。
      可为什么呢?是因为还没被熟悉?
      是自己的突然接替太过唐突?
      还是自己并不适合当一个教师呢?
      他还是在脑海中反反复复质问自己。
      三月的天黑的还是较早,放学时天还是一片暮色,他在办公室待到六点多,语文组的其他老师都已经收拾完东西回家,窗外已经是水墨的颜色了。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的生活更加空虚。母亲患心脏病已有十多年,去年开始病重,原本他每天从出版社下班,乘坐地铁到市西再换乘一辆公交车坐上三站,就可以到母亲所在的华山医院。看望完母亲和父亲一起回到家里吃饭,回到自己的住所已经将近晚上十点了。现在他就职的高中离他的住所很近,步行一刻钟就能回家。可房子里空荡荡的,和他的内心一样,只是个冰冷的栖息之所而已。
      今天他也想在夜色中游荡一会再回家。他拨通了一个号码:“喂,是我。我下班了,一起喝酒吗?”
      这所高中位于市中心,这个位置可地价不菲,当年旧房子全都拆迁改建商业区,却没敢动这所老牌名校一砖一瓦。学校的南边便是全市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一到晚上各大商场的霓虹灯牌都亮了起来,远看像是一片灯海。北面是市中的老城区,一路直走可以到老一辈人常去的中心有个城隍庙的小商品市场,西边则盘踞着一条四通八达的高架。顾研林离开了学校,从高架下的人行道穿过,走过一条沿街都是沙县小吃的路,右转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路。
      走进小路,热闹的气息一下子如煮开了的水一般冒了出来。左手边是一家老字号的热气涮羊肉,师傅扎着白头巾在门口片着新鲜的羊肉,从后厨拎着水桶出来的小伙哗啦地把水往街边一倒,一手提着空桶,一首端着接过师傅刚刚片好的羊肉快步回去了。右手边也是一家专卖羊肉的店,门口两个头发微卷的小伙像是地道的新疆人,在门口的烧烤车上转动着羊肉串,新鲜的羊肉和羊腰的膻味直接一路飘到了路口。沿街还有几家类似的店,顾研林径直走过,走到距离路口百米处的一家名为“渔醉”的烧烤店,拉开门帘走了进去。
      “小顾来啦”,顾研林是这里的常客,从高中时期就常来这里,和老板娘也算是就识了,“小洋已经到了好久啦!”老板娘一路把他带上二楼,一路寒暄道:“也就你们俩,这么多年了还来我这照顾生意呐!”
      “高中时候我们俩每周五必来,不来了,反而不习惯。”顾研林对她笑笑,在二楼一张靠窗的桌子上坐了下来。
      “当个老师也穿得这么帅气体面啊,还以为这套黑西装是你名编辑的标配呢!”许潮洋一开口,就让顾研林有种上去冲着他的脑袋来上一拳的冲动。眼前这个人是顾研林第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朋友,两人一个初中一个高中,直到大学才分开,但说是分开,其实也就隔了一条马路,因而大学里两人也常常相约,骑着自行车出去兜风。许潮洋是个富家少爷,父母让他学个金融他不依,偏偏考了个医学院,念了八年的临床医学,现在在华山医院当实习医生。他身着一件墨绿色的卫衣,脖子里还挂着路易威登的新款硬币形项链,眉毛细长,嘴角上扬,隐隐透着种纨绔子弟的轻浮。
      “你怎么又是一幅败家子的打扮。”顾研林嘴上虽这么说,但许潮洋在医院的认真的模样,他是再清楚不过了。他要了三瓶青岛纯生,两斤小龙虾,剩下的让许潮洋菜单上随便指了几样。
      “当人民教师的第一天,感觉如何?”许潮洋往杯子里咕噜咕噜倒了半杯啤酒,一口抿掉上面的白沫。
      “不好不坏,感觉还有点不习惯。我接管以前,教这个班的是个特幽默的老头,我差远了。”
      “怕什么?慢慢来嘛!谁不知道你是当年是系里数一数二的麒麟才子?会当不好老师?虽然我也是听林斐晓说的……说起她!她家里人给她物色了一个老师当对象呢,相貌也不错。但是啊……”林斐也是从初中开始就和他们一个学校,比他们低一届,后来考上了顾研林所在的大学,差了四分,从中文系落去了历史系。许潮洋朝他挤眉弄眼了一番,笑地惹顾研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什么?”
      “研林你再装傻,我要打开你的大脑看看你是不是少长几根神经。她那么多年没交男朋友,不是对你念念不忘还能是什么?”
      “我……我以前也告诉过她,没办法回应她的感情……”顾研林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一手捋起额前的碎发。“我……那是天生的……是注定的……”
      “但这些年也没看你和谁在一起过,上次你们出版社那个追你的,长得还挺帅,你也拒绝了?”
      “是。你怎么尽问些儿女情长的事,肉不肉麻。我已经决心不会结婚,那只是为了排解寂寞强凑一对,骑驴找马般的生活,更是与我无关了。”
      “你们做文学的,讲起话来文邹邹的,又这么敏感,我是女孩子我才不会喜欢你这种!”许潮洋翘起二郎腿,戴上手套,一本正经地吃起小龙虾来。也许是多年解剖课留下的后遗症,他每次吃小龙虾都把拆下的器官整整齐齐按大小排在铁盘里,看得顾研林忍不住大笑起来,一个激动,险些把他的杰作掀翻。
      “笨手笨脚。”两人大笑之后,许潮洋开始自顾自滔滔不绝起医院的轶事来,顾研林面前的铁盘都满了,他面前的尸体还是之前那几只。顾研林酒量出奇地差,一瓶下肚,开始有些神情恍惚。
      “今天我是王徽之,你是戴安……”说完他左手撑着头,一个人幽幽地看着窗外开始想起心事来。忽然有几滴雨滴打在窗上,顷刻间暴雨如注。楼下的行人立刻狂奔进两边的屋檐下躲雨,在外片羊肉的师傅怒吼了一句什么,由于没支雨棚,只好几个人迅速地将羊肉和桌子都搬了进去,过了一会儿窗外模糊地只能看见对街羊肉店的招牌红色的灯光了。
      许潮洋用力拍了一下顾研林的脑袋,得意洋洋地从包里掏出一把雨伞,“聪明人总是随身带伞的,从不看天气预报。”他买了单,拖着晕头转向的顾研林下楼去,顾研林还在念念有词,“潮洋,说起下雨……”天上忽然落下一声雷鸣,响得一下把他怔住了。
      “行了我赶紧送你回家,明天又不是双休日,这才周一呢!上不上班了明天?”
      他们从小路的另一端走出,走过一条空荡荡的马路,就是他居住的小区了。天空还在忽明忽暗,闪电在云层中频频闪现。突然顾研林一把拉住了他。
      “你看那孩子。”他伸手指向马路上的一个公交车站,有个蹲在地上的人影,双手捂住耳朵,书包夹在胸和腿之间,头上戴着卫衣的帽子,浑身已经湿透了。这条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家关了门的点心店,没有躲雨的屋檐。
      “身体不舒服吧也许。我过去看看!”他们跑过去,许潮洋询问他有什么不适,但他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他有些喘气,身体还在瑟瑟发抖,脸色苍白。
      “是不是害怕打雷?”那孩子听到顾研林的声音,愣愣地抬起头,居然是万屿。“没……”忽然一声雷鸣轰隆而下,他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像是听到了怪物的咆哮一样痛苦惊恐。
      忽然,他停止了颤抖,仿佛是被恐惧驱赶的四处游走的魂魄突然有了安身之处。回过神自己正在顾研林的怀抱里,他的额头正紧紧抵住顾研林的胸口,温度从他的脊背和头上传来。
      “一个男子汉,怕什么打雷?我在你身边,这么大一个避雷针呢。”雨声落地声依然是轰然的一片,马路上车辆驰骋而过,水花飞溅,还有远处人行道红绿灯倒数的警报声,都无法蜂拥进万屿的耳中,脑中嗡嗡盘旋着的只有这个低沉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醉意,抑或是天色太黑,顾研林并没有认出万屿。远处缓缓驶来一辆公交车,他这才把万屿放开,“你的车来了,是等的这辆吧。”
      万屿愣愣地点了点头,手忙脚乱地在书包里掏交通卡。“潮洋,把伞给他,一会我再给你买把。”万屿还没回过神,没来得及推脱,接过伞,被送上了车。
      “谢谢,老……”话还没说完,车门已经合上,他望着车窗外两个淋湿的男人,直到远到连他们的影子都看不清。
      第一次听到那句话的时候,他还只有八岁。那个背影在他的梦里游荡了八年,不论他怎么寻找,那个面孔总是模糊一片,伸手便像水中倒影一般消散。
      而此刻心跳的声音却和当时一样,在一片夜色之中,热烈而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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