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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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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昭七千五百四十三岁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令她感到出乎意料的事,譬如一向低调的西海忽现异象,八八六十四条横公鱼绕着虚空而游,整整游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生就都散去了,累得整个西海都赚了一个“雷声大没雨点”的坏名声;又譬如她族中号称死不衔魂的小旺财接了他人生第一单生意,而且成绩还很不俗;更譬如——她竟又一次见到了迟御神官。
最后这一桩是最紧要的,因为西海和旺财如何,灵昭是一向不大上心的,前者离她这居于北海之北的须臾谷太远,就算横公鱼在天上飞了四十九天也不干她的事,犯不上她操心,至于后者,就算她不管,雁寒也会管,就算雁寒不管,其他人也会管,必不会叫旺财在这头一单生意上吃亏就是。
但迟御神官不同。
这个人一来,往事如烟,一时间全向灵昭扑来,她一瞬间想起许多往事,譬如春夏之间锦簇的花团,仿佛傍晚时分瑰丽的流云,与终年飞雪、一片皑皑的须臾谷不同,那里有好些有活气的颜色,又譬如十里佛莲在流光中的剪影与香气,以及佛莲池边的青竹摇椅,摇椅前的蒲扇小炉。这些东西将灵昭整个笼罩了,尽管在此之前,灵昭以为五百年的光阴已经足够她去遗忘了。
哦,说起迟御神官来须臾谷之前,灵昭其实正被族中的小辈们服侍着进食。
自五百年前被雁寒结魂救起开始,她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康健,症状有许多,比如以往几千年从不觉得寒冷的冬季开始令她牙齿打颤,又比如她时常精神恍惚容易犯困,一旦睡过去便很难再从床上爬起来,尽管雁寒说第二条她几千年来一直是这样,与身体康不康健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灵昭是不太赞同雁寒这种说法的,她认为她的身子的确不如从前了,至少以前她从不需要别人为她捕食,吃饭这样风雅的事,她一向是亲力亲为的。
她是须臾谷有史以来最长寿的人,到如今,寿数已过了七千五百岁,这在她们一族中是极难得的,其余的族人见了她都要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祖奶奶”,灵昭素来以此为傲。为什么呢?因为须臾谷中居住的都是须臾灵族,最古老也最隐秘的上古遗族,只在冬季化生,且只能活一季,次年三月春来之前必定夭折,如同他们的名字一样,在这世间只能存活须臾片刻。
这世上的道理是,绝没有无法可解的死结,要规避夭折的命数,却唯有一法——招魂。以魂为食,吞食的魂魄越多,便越长寿,否则一季则灭。
招魂一事自古就是个技术活,有勇无谋是不行的,有勇有谋却没有机缘,也是不行的。所谓勇也谋也,这些事情都好说,唯“机缘”二字最是难得。这机缘之说听来荒唐不可考,但仔细推敲,却又很有些讲头,这是因为须臾一族一向是一个很懂礼、很晓事的遗族,与什么三足乌、灭蒙鸟之类凶悍野蛮的部族不同,她们一族最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四个字,因此在招魂这等安身立命的问题上,她们也从不勉强,只讲一个机缘。
她们最常做的是为魂飞魄散之人招魂,这样的人有很多,譬如许多为天宫诛灭的堕仙,又譬如被重法或厉害的法器所伤的神魔。在如今人眼中,素来以为魂飞魄散就是彻底寂灭,一丝一毫都不存留在天地间了,实则在须臾灵族眼中却不然,于他们而言,魂魄并无寂灭一说,即便是化成飞灰化成粉,也总有踪迹可觅,只要找出一点灵魂的碎片,便能结魂再生。
但须臾灵族当然不会做白工,他们开出的价码是拿走求法者的一魂、受法者的一魄,且,拿走的都是他们最在意的一魂一魄,这个说法何解,不妨留待以后细说。
须臾灵族的魂术在上古时候勉强还算个可以接受,但在如今而言,却是逆天而行,因此族人才隐居在北海之北的蛮荒之地,穷数代先辈之力造出一个灵气所化的须臾灵谷,又以灵障笼罩与外界相隔,轻易不得出入。
算起来,须臾谷已存在了少说有二十万年,那是灵昭化生之前很久很久的事。她化生的时候,正逢须臾谷最凛冽的一个寒冬。但灵昭本人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她觉得须臾谷反正四季皆冬,那冷一点暖一点也并没有什么分别。但她的诞世据说曾在族中很是搅起了一些波澜,这是因孕育她的乃是谷中唯一一朵雪白的长生花。
须臾灵族中普通族人的寿数不过三百上下,大约是因为自己短寿,因此素来爱好那些长久的东西。譬如他们为自己的圣坛起名为耄耋坛,给谷中唯一的一眼灵泉起名为古稀泉,又譬如他们将只在谷中生长的一种青花命名为长生花。
长生花其实并不长生,同须臾灵族一样,只能盛开一季,花色为青靛,就生长在古稀泉中。这种花并没有什么别致之处,唯一的神奇之处在于,它偶尔能够孕育生命。
这个“偶尔”究竟能有多“偶尔”,灵昭觉得很难描述,但据族谱记载,近五万年来,被长生花孕育出来的唯有她和雁寒。雁寒比她小两百七十七岁,灵昭四舍五入了一下,一直对外声称她比雁寒大一千岁,每次雁寒看不惯她要与她争辩的时候,她就眼中含泪道:“怎么,我比你多活了千把年,难道还不如你有见识吗?”
雁寒一向是不愿意跟灵昭计较的,灵昭认为有两个原因:第一,雁寒心中对她这个人是很敬服的,他虽然不承认,但是的的确确比她小一千岁,论理是要敬重她的;第二,雁寒虽然也是长生花所孕育,但他的那朵长生花不过是寻常的青靛色,而她那一朵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雪白,这大概让他对她更加敬重了吧。
灵昭从不觉得那朵雪白的大花赋予了她什么过人之处,尽管族中的小子们都觉得,祖奶奶的术法如斯高强,均乃得益于那神圣的长生花。
灵昭的招魂之术倒的确是高强,至少在族人中,无人可以与她相比。族中的小子们平常只能招来凡人的魂魄,最多能招来一些弱小的地仙们的魂魄,但灵昭不同,她所招之魂有神有魔,且这些神魔还都挺厉害,有多厉害,这说来话长,不如以后再说。
灵昭想,或许是因为她的招魂之术实在太厉害了,因此迟御神官才会不远万里来这北海之北的须臾谷来找她。
他来的时候动静闹得很大,须臾谷顶上的苍穹一瞬扭曲,又轰然绽出斑斓七色来,一条额上印着浮光佛莲的白蛇从天而降,迟御神官就高踞在那白蛇背上,那瑞光万道的样子让族中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辈们以为是神祗降世——或许他们的看法也并没有错,迟御神官嘛,的确算一个神祗了,且,还是一个相当能登得上台面的神祗。但灵昭一直觉得迟御神官是个很低调的神,动静闹得这么大,想来非他所愿,实在是因雁寒那厮这几千年用灵力加固的灵障太厚,迟御神官不动点真格,恐怕还真轰不开。
雁寒几千年来用灵息一点一点筑起来的灵障一朝破碎,虽然迟御神官手下留情只轰开了一个小洞,但依然让雁寒很愤怒。
其实雁寒的怒气已经积蓄了有一段日子,要说起来,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
他们须臾灵谷的灵障有一个隐形之用,外人若不熟悉门路,根本看不到这荒凉的北海之北竟还藏了偌大一个灵谷。但三月前,在外面守门的族人向他回报,说谷外有一个骑着白蛇的神仙在谷外溜达,看样子很有猫腻,请示他要不要把他赶走。雁寒当时出去看了一眼,见那神仙仙力浑厚,等闲不该招惹,于是对族人说,那神仙若无其他动作,便由他去。
后来事实证明雁寒的判断不错,这位神仙不仅仙力浑厚,而且还很有眼界,隐蔽了二十万年的须臾灵谷被那神仙只花一个月功夫就找到了,他还找出了入谷的法门,并在门外递出拜帖,说要求见“须臾魂师”。
雁寒一听“须臾魂师”这个恶俗的名字,眉心抖了两抖,心中了然:除了谷中那个臆想比他大一千岁并时常倚老卖老的女人外,没人能起出这么有损须臾灵族品位的名字了。
但这件事情很不好办,因为当时灵昭正在沉睡。她最近睡的时候越发久了,譬如这一觉至今已经睡了七个月,若无足够的魂魄去支撑她的肌体,她根本醒不过来,而现在谷中的魂魄不够,他还要为她去忙活招魂的事,雁寒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老妈子,心情一直很烦躁。
另外让雁寒觉得忧虑的事情是,灵昭自五百年前被他救起以后,就一直本本分分待在谷中,半步不曾踏出去,所有招魂的事情也都由他代办,久不与外人联系,此时竟有人指名道姓来找她,可见是故人。但灵昭五百年前遭逢大难,雁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救醒以后,她却闭口不谈她具体经历了什么,因此雁寒担心这骑着白蛇的神仙是五百年前把她整得魂飞魄散的仇家,轻易不敢放人入谷,遂令族人不要理睬。
那神仙倒也识趣,在谷外执着地等了一个多月以后终于放弃了,骑着白蛇飞走了,结果今天居然又回来了,而且还打碎了他的灵障!
雁寒很愤怒,非常愤怒,并认为这都是灵昭这个惹事的女人的错。
他气极了,杀气腾腾地跑到灵昭这里,正好碰到灵昭在进食,那女人卧在一朵巨大的长生花花蕊中,模样似乎在沉睡。族中小辈们正把各自招来的魂魄放在众多的小长生花的花托上,那些青靛色的小花蒙着一层幽光,从四面八方将幽白的魂魄投入灵昭的身体,每投进去一个,灵昭半死不活的脸色就显得更红润一些,身上的生气也更多一些了。
这本是极美的画面,因为灵昭生得很美,她虽活了七千岁,在他们一族中乃是祖宗辈的人物,但容颜始终如同她成年礼那时一般秀丽,青色的长生花纹生在她的右颈,她的美胜过须臾谷外所有因美貌而享盛名的神女。雁寒尽管心里很排斥这个事实,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她着实有一副好皮囊,这皮囊时常有很神奇的功能,比如让族中的小辈错以为她是一个很温柔很端庄的祖奶奶,也比如时常让杀气腾腾来找她算账的雁寒打道回府。
但绝不包括这一回。
雁寒冷着一张脸,浑身泛着冷气往灵昭这走来,吓坏了周围围观的一众小辈们,他们抱着自己带来孝敬祖奶奶的魂魄远远躲开了,并暗中观察祖爷爷要对祖奶奶做什么。
雁寒没做什么夸张的事,他是个很有风度的长辈,从不在族人间做任何有损“祖爷爷”这个名号的威仪的事,他只是杀气腾腾地瞪着犹自睡在花心上的灵昭三秒钟,掐指一算,算出如今灵昭吸纳的魂魄已经足够她醒来了,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破了一个大洞的灵障,随后转身走了,并在一刻钟之后把罪魁祸首迟御神官带到了灵昭跟前,最后一脚踹醒了灵昭。
于是灵昭一睁眼就看到了迟御神官。
灵昭那一瞬间很懵,因她近五百年来异常嗜睡,大半都沉在梦境中,因此此刻并不很能分清梦境与现实,不知眼前这位故人究竟是当真活生生出现在她眼前了,还是只不过是她梦境中的杜撰。
她愣了三大秒。
这三大秒看似很短,但对灵昭来说却很长,老实说比她过往的三年、三百年、三千年都要长。她想了挺多问题,有些很琐碎,比如此刻缠在迟御右手臂上的白蛇,她记得是叫庾陶来着,可距离最后一次见面不过五百年罢了,他竟已经变得这样胖,想必日子是过得极顺遂了罢;又比如迟御神官此刻左手上拿的,那个类似铁锅又好像棒槌、具有感人的协调性的东西,那似乎是那人座下一件叫鞠鉴斩的神兵,专劈那些结实的灵障,据说是多少年都没拿出来用过的上古法器,不知今日怎的出世了,还拿在迟御手上。
类似这样的事灵昭想了许多,但最后一个冒出在她脑海里的是这样几个事:他为何而来?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吗?他是自己要来的,还是那人遣他来的呢?
这事如今要是换了别人,一定是要吓破胆丢了魂的,但灵昭已经活了七千岁了,何况她随着那无数的魂魄,看了不知多少旁人的前世今生,早已练就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事,当下只是默默地坐起来,但还靠在长生花的花托上,对雁寒道:“唔,这是你的……朋友?”
雁寒一张脸冷冰冰的,嘴唇紧抿着,看上去心情很糟,眼神却很严肃,并没有接灵昭的话。
这当口,那位相貌平平却一身风骨的迟御神官却道:“小仙乃中洲浮生殿神官,此番冒昧前来只为求见须臾魂师。”
灵昭的额角在迟御说出“须臾魂师”这四个字的时候跳了跳,但她神色很端庄,又问:“哦,所为何事?”
神官的语气很平淡:“请代以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