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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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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翼然罕见地失眠了。晚上的沙龙上,明明灌了很多酒,大家推杯换盏,好不热闹,明明应该累了,但他就是无法入眠。几十年规律的生物钟没有形成任何作用,仅仅带来了明日是否能精神饱满地工作的焦虑。
沙龙主办方给他这样的参会者在这个涉外酒店订了最好的套房,但显然也并没有什么蛋用。窗外,西二环的夜色黯淡,金融街也失却了白日的颜色。这是他曾经奋斗过又离开的城市,那时,从这个方向往西,还是可以直接看到西山的。
而离开的原因……
他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中午来参加沙龙时候,在酒店大堂近日会议介绍那一栏,一扫而过的名字。
叶边。
叶边书画交流会。
“叶边……”赵翼然呢喃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已很多年没有脱口而出,甚至没有在他脑海里出现过了,以至于,已经如此陌生。
赵翼然的眉头扭着,忍受着失眠带来的头痛与恍惚,想努力地回忆起相关画展是在哪。
是在中庭?
赵翼然看了眼床头柜上的腕表,指向两点。他决定去看看。
画展在酒店的中庭,此时虽然没有人经过,但仍然灯火辉煌。圆形的中庭周围的墙壁上挂了一圈画框,里面也有横竖几个展台展示画作。从大堂进入中庭的地方被放置了一落很高的影壁墙,上面写着“叶边书画交流会”几个大字,背景是水墨的黄山云雾。
赵翼然走近看叶边的画,心想他果然进步很多。
叶边的水墨人像借鉴了西洋画法,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一个人物的灵魂,眼神,动作,在浓墨淡彩间,似乎能无穷无尽地延伸开去,成为观者脑内的一部分。
中庭中心,展出了一幅非常大面积的画,是一个少女,在如火的朝阳中,羞涩又愉快地笑着。赵翼然立刻认出了,这是叶边现在的妻子,当年的女友。把妻子年轻时的画像放在展览最中心的位置,他们应该依然很恩爱。
听说,他们很恩爱,生了对双胞胎女儿,公主一样美丽。在西北的一个城市,过得很好。因为这个女人的努力,叶边的国际知名度和声誉都非常地高。
但赵翼然在这女人的眼底看出了温暖也看出了精明算计,一种机关算尽的疲惫感藏在这女人睫毛的阴影中,不易察觉,但叶边在画中将这份不自然刻画得一清二楚。
赵翼然忽然想寻找叶边的联系方式,想告诉他小心这个女人。的确这女人为他经营起了工作室,让不问世事的叶边成为了名画家,但叶边应该小心这女人,这女人并不单纯,这女人工于心计,这女人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
但转念一想,赵翼然不禁失笑。叶边那双眼是什么样的眼睛啊,像照CT一样,一眼就把人看得透透亮亮的。他都画出来了,会看不出来吗?他一定是已经接受了,接受了这个女人的缺点,并爱着他。
他爱着她。赵翼然摇了摇头,知道他在这幅画中,其实除了自己的嫉妒,什么都看不到。
绕到这幅画的背面,却是非常小的一副画,如草稿一般简略,看得出来这画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画中是被雨水淋湿了睫毛的少年,赵翼然知道,这种用水墨画出的湿润感觉,在技术上近乎登峰造极。
少年的表情期待又惊慌,幸福又茫然无措,一种只属于少年的青涩的感情蕴含其中,但这幅画似乎有些失败,少年的眼底,流露出了一丝本该属成人的复杂神色。赵翼然走得很近,所以看到了画框右下方的画名《初恋》,随后哑然。这的确是少年心有所属的神情,但可惜,这幅画美中不足,还是沾染了一点成人的臆想。
忽然,这少年眉眼中感受到的一丝熟悉,震撼了赵翼然,他突然意识到,这幅画画的,极可能是他的少年模样。赵翼然遇到叶边的时候,已经是青年人了,所以……
赵翼然已经不敢往下想,随即被身后的脚步声一惊,回头,愣住了。
“我……”我不知你也在这酒店里,赵翼然想说,然而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叶边显然也愣住了。
“赵……赵哥,你在啊。”赵哥这两个字,在叶边口中,仿佛尘封了几十年的钢琴,又被人弹出了声音。
“我……我这画的……”叶边没有直视赵翼然的眼睛,看着地面,随后深呼吸了一次,语气明显正常了很多地说:“我想过,如果我们在少年时候就已经相遇。”说完这句话,抬头,直视赵翼然的眼睛。
赵翼然走上前去,忽然不知胸腔中传来的心悸是来自失眠,还是一道尘封多年的伤口。
十几年未见,再见原来,是这样的一副情景。
“我来这边开会,有个关于股权投资的沙龙,晚上结束后我睡不着,就出来溜达,正好看到你的画展。”赵翼然慌忙解释着,却不知自己在解释什么。
叶边抬头,四目相对,两人都在努力地压制什么,内心却又都平静地空空如也。
静谧良久,良久。
“赵哥,能碰见也是缘分,这幅画我本来也不打算卖,正好送你吧。”叶边说着去摘墙上的那一小幅画,“这幅画一直未完成,所以没有落款,我拿回房间去落个款送你,你在哪个房间?”
“我跟你去吧。”赵翼然回答得很自然。
“好。”叶边点了点头。
“你老婆呢?”去叶边房间的路上,赵翼然和叶边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着。
“在家呢,俩孩子小升初,正愁到底去哪里上呢。”叶边仍没有直视赵翼然的眼睛,收拾着手头的毛笔,“你家那位呢?”
“跑美国去了,给我儿子物色留学的事情。”赵翼然平静地回答。
多少年过去了,大家,也就这样了吧。
铺开画纸,研磨,取印。
叶边房间里,这一系列动作让赵翼然觉得一切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在他房里活蹦乱跳的大男孩,用一双能看透一切,却又清亮得迷人心神的眼睛,描画着他眼中的风景。
十几年前的一切,忽然流水般涌来。
提完款,叶边不小心把印泥落在了地上,捡起来却不小心把朱砂蹭了一手。
赵翼然下意识伸手去帮他擦净,鬼使神差地,一抹朱砂抹到了叶边的唇上。
这一抹让人心悸的红,轻而易举地让一面赵翼然在十几年前努力建起,又在十余年的时间中无数次加固的墙轰然崩塌。
叶边也被迫对视上了赵翼然的双眼,并没有避开,只是轻叹:“赵哥,你也老了。”
叶边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眼前的人没有再给他机会。
窗外,晨曦的逐渐侵蚀下,黑夜正逐渐土崩瓦解,失眠的人,仍未入眠。
“赵哥,我想和你死在这里,就这里,这把裁纸刀很趁手,能在你肋骨间进出但是不卡住,就这样刺进你的心脏就好。然后再拔出来,在你断气之前,在你眼前,把它刺进我的颈动脉。”叶边手中玩弄着裁纸刀,头埋在赵翼然胸口,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你知道我是画人像的,当年解剖学得特别好。”叶边又补充。
“是,我知道你学得特别好。”赵翼然抚摸上叶边的头发,明明很久没有触及这个人,这触感却又如此熟悉,可能是在分开的千万个日夜里,最深的梦中,不断复习着这触感。
“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叶边很享受赵翼然的抚摸,蹭到了赵翼然的胸口,似乎正在听他的心跳。
“是个好主意,”赵翼然笑了,“不过我也有个主意,明天,我回深圳,带着我的儿子去西安找你,然后让他认你当干爹吧。”
裁纸刀从床上坠落到总统套房厚实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