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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姜晓死了。

      死在了三十岁生日的当天。

      何岁那天提了一打啤酒来找他,两个男人坐在天台边边喝边唠嗑,直到夜色遮天,何岁拍了拍裤腿,起身告辞。

      他走之后,姜晓才慢慢悠悠地拎着一堆垃圾走回家里。

      走道的灯照例忽明忽灭,他经过一道道紧闭的房门,终于在尽头的门上看见了熟悉的春联。

      春联的边缘已经脱落,红色纸面也有些褪色,他忘了这是哪一年粘的了,应该是他搬来这里的第一个新年,他的合租对象贴上的。

      姜晓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人合租,持续了一年零两个月,最后随着争吵轰轰烈烈地谢了幕。

      合租对象涨红了脸,指着他的鼻子,歇斯底里地怒骂:“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着!”

      他揉揉太阳穴,把不愉快的回忆甩出脑海。他酒量不行,刚才闷了几瓶已经到了极限,于是扶着门框静了好一会儿,才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

      在钥匙成功插进锁里的一瞬间,姜晓突然有些恍惚。他似乎透过防盗门,看见了室内的一切:所有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正中央是一块大蛋糕,是自己最喜欢的草莓口味,上面撒满了雪一般漂亮的糖霜。

      厚实的钢制防盗门如同尘封已久的遗迹的青铜门,推开时扑面而来一股土气。房间里一片黑暗,乌沉沉得令人压抑。姜晓打开灯,拖着疲倦的身体躺上了沙发。

      躺下来才发现手里的垃圾没扔,他干脆随手一丢,易拉罐与地面相撞,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发出一道清脆的声响。

      三十岁的第一天,他甚至不在乎了以前过生日的仪式感,连碗长寿面都懒得给自己煮。姜晓用手捂着眼睛,试图把头顶明亮的白炽灯遮住,几秒钟后也察觉自己这样做实在没意思,苦笑一声,挪开了手。

      兜里传来一阵震动,他拿出手机,在看清上面的名字后略微失神。

      是一通国际电话,自大洋彼岸某处不曾出现在高中地理图册的陌生国家打来,打电话的却是熟悉的人名,那个毁了他十几年太平生活的罪魁祸首。

      姜晓接了电话,对面传来周鹑热情的问候:“生日快乐!”

      姜晓疲于应付,敷衍地“嗯”了一声,酒气似乎通过手机传到了那人的鼻腔,周鹑惊讶地开口:“你喝酒啦?”

      姜晓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过得不好,于是强撑着笑道:“对呀,今年生日排场特别大,你不在真的可惜了。”

      周鹑也极为配合地接茬:“哇,那真是太遗憾了。”他顿了顿,“我给你寄了几张x国的明信片,就给你当做生日礼物啦。”

      姜晓明白他说的礼物肯定不仅只有明信片。去年是手织围巾,前年是限定手表,从周鹑周游世界后,每次寄来的都是堪称天价的奢侈品。

      他不好意思不收,于是每年回赠给对方的礼物又是一笔不菲的支出。这些东西姜晓都用不上,只能特意整理出一个房间来存放,从手写信到风景照,从琥珀到动物标本,那个房间堪称世界风土人情纵览小屋。

      姜晓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说话时声音也带上来残存的笑意,轻声道谢。

      “我前几天到了x国,哇,这里的风景和我之前去过的地方完全不一样。这里有大片的自然景观未被开发,我们前几天就去附近的原始森林探险了,真的太刺激啦。我等会给你发段视频啊,剪了很久才剪出来的成片,给你第一个看!”

      周鹑絮絮叨叨地分享着他在异国他乡的奇妙经历,语气中的兴奋稍有些刺耳。姜晓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眯起眼睛,时不时“嗯”一声来附和他。

      对面终于讲完了,意犹未尽地啧了啧嘴,像是想起了什么,兴奋地开口:“哦对,我要结婚啦,你能来给我当伴郎么?”

      纵使姜晓神经再麻木,这会也缓过了神,缓慢而又准确地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词,反问:“结婚?”

      周鹑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向他讲起自己的恋爱经历:“我是在c国遇见她的,靠,第一眼就被她吸引住了,真的就是一见钟情……”

      姜晓这次不得不打断他,温温吞吞地开口:“认真的?”

      周鹑被他质疑得有些不爽,语气变得僵硬起来:“我三十了,结个婚不是很正常?”

      “我也三十了。”姜晓觉得好笑,他直起身子坐着,浑身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脑袋,加之酒精的麻痹,有些深藏已久的话就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你猜为什么?”

      周鹑沉默了会,不自然地想转移话题:“别聊这个了,今天你生日,别闹不愉快。”

      这句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姜晓在他面前卖了十几年的乖,在步入中年的门槛时总算不想再装下去了。

      他斟酌着措辞,发出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战栗:“那你送的那些礼物算什么?”

      “成熟点。”周鹑压低嗓音,语气稍有些不耐烦,“这么大年纪了,提这些没意义。”

      姜晓却没放过他,心中的积怨不吐不快,他手指弯曲,下意识地扣弄着沙发上的破洞,里面的棉花任他蹂躏,却让他心头某处不知名的情感彻底爆发:“我以为……”

      他换了口气,心脏开始一揪一揪地疼了起来:“我以为你是在让我等你。”

      周鹑气笑了,“你几岁了,十八么,还是那么会自作多情。”

      “你给我寄来的第一封信上写,”姜晓闭上眼睛,哑声道,“某某国的风景很好,你想带我一起去看。”

      周鹑微微一愣,反击的话语里多出了几分恼羞成怒:“所以呢?”

      许多反击的词汇堵塞在了胸腔,姜晓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复他,于是深呼吸了口气,平静之后才一字一句地缓声开口:“所以我自作多情地觉得,你在暗示我什么。”

      “你很奇怪,一边躲我躲到海角天涯,一边又定时定点地在我的生活出现,”姜晓哂笑,“我没你那份气量,实在装不下去了。”

      周鹑打断他:“我说过的,我只想和你做朋友,也只能做朋友。”

      他话音刚落,姜晓就飞快地接了上去:“可我不这么想。每当我想忘记你,你就会突然冒出来,无辜地再次把我拖入深渊。”

      周鹑很无奈:“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说声‘生日快乐’有什么不可以么?”

      姜晓冷笑:“你还在念幼稚园么,说当朋友就当朋友?我的心思他/妈十八岁你就知道了,你觉得恶心,你觉得变态,然后呢,装作大人不记小人过,继续在我的生活里风生水起,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对面一下子失去了声响,姜晓等得有些不耐烦,子弹难得上膛,他不想半途而废,正想继续开口,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阵女声:“亲爱的,过来切蛋糕啦。”

      如同一盆冷水泼下,将他的火气彻底浇灭。姜晓哑了声,喉间一片干涩,他伸手擦了擦眼眶,重重地吐了口气,没有讲话。

      周鹑不知对她讲了什么,手机被她接过,女人温柔的声音自另一端响起:“生日快乐啊,你就是姜晓吧?”

      姜晓呆呆地回了声“嗯”,心中千回百转。她的声音温润,听着令人很舒服,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的腔调,吴侬软语,娟娟动听,会是周鹑喜欢的那种类型。

      女人话也不多,将电话还给了周鹑,临走时落下一句“你们好好聊”。

      周鹑咳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姜晓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没必要揪着不放,再闹下去两边都难堪,他是成年人,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他自己一厢情愿,就得愿赌服输。

      他到底是在对周鹑念念不忘,还是梗着一股劲儿证明自己年少的选择没错?姜晓自己也不知道。

      他换了口气,语气稍有些放缓:“行,我不闹了。”

      像极了十八岁时暗恋周鹑良久,放下自尊而委曲求全、卑微讨好的自己。

      周鹑没讲话,只是有些余怒未消地嗯了一下。

      姜晓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谢谢你,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顿了顿,倒豆子似的把所有还记得的有关于祝福的词汇全说了出口,最后才口干舌燥地停下,望着洁白的墙面发愣。

      短暂的死寂之后,姜晓再度开口:“行了,老周喊我打牌去了,挂了。”

      对面终于有了反应,周鹑哑着嗓子,没好气地回他:“少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得,挂了。”

      他顿了顿,语气稍有些缓和:“生日快乐。”

      “……”

      姜晓不知道他是怎么挂断电话的,只记得“嘟——”声之后,他木讷地在原地站了许久,胸口闷着一股子气,久久无法平息。他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都快忘了路怎么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卧室旁边那个锁着门的房间。

      之前这里是他的合租室友住的,他搬走之后就彻底成了姜晓的储物室。里面堆了不少东西,全是周鹑环游世界以来,一年一送的生日礼物。

      第一年是一张明信片,纸面因为时间长远,已经稍有些泛黄了,但即字迹褪色,他也能一字不漏地复述出上面的内容。

      十九岁的周鹑字很丑,鬼画符似的,唯独末尾的签名很有辨识度:他喜欢把“鹑”字的右半部分写得圆润一些,像是一个鹌鹑蛋,被姜晓取笑了很久。

      过往的时光又再度在他脑海中浮现,姜晓觉得自己真是喝醉了。

      三十多岁的人了,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全都是一团糟,全然没有过上十八岁时幻想的生活。“失败”“垃圾”的字样充斥着他的世界,姜晓步履寒冰、举步维艰,被现实压得完全喘不过气。

      ……要是一切都能重来就好了。这个念头在他心底一闪而过,姜晓笑了笑,把这个荒唐得令人发笑的想法抛之脑后,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目光在周围的纪念品上慢慢扫过。

      每一件都有它自己的特殊含义,都见证了姜晓过往一岁的悲欢离合。他一边缅怀着自己短暂的青春,一边努力回忆着周鹑的样貌。

      想不起来了。时间真的过了太久了。

      姜晓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他以为是上司,解了锁才发现是周鹑发来的消息。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给姜晓发来了他在x国拍的视频。

      姜晓颤抖着手指,点开了视频。

      画面很清晰,比姜晓十几年来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像清晰了太多。一双手扶着屏幕,随后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孔,那人没刮胡子,黑眼圈很重,谈吐间却蕴含着说不出的兴奋与激动。

      姜晓想,他的五官倒是和之前差不离,剑眉星目,即使到了这个年纪身材依旧保持的很好,完全看不出来他有三十来岁了。

      姜晓吐了口气,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靠,想找面墙壁撑着,没想到无意间撞到了什么,身后传来“哗啦啦”的一阵声响,那些本来摆放的井井有序的礼物像多诺米骨牌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看得姜晓一阵心疼。

      没等他从心疼里回过神来,面前挂着的一个麋鹿标本忽然动了动,钉子似乎松了,巨大的标本朝着他狠狠落下,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姜晓意识有些模糊,在标本快砸落在自己身上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并不是该如何脱身,而是如释重负地深深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了一样。

      手机从他的掌心滑落,上面的画面永远定格在了周鹑和他未婚妻亲热地凑在镜头前比耶的一幕,他们的笑容灿烂,金童玉女,完全是天生一对,看上去般配无比。

      他忽然有些后悔,年少时因为害怕舆论的压力,没能向周鹑表明心意了。如果当初他能勇敢地踏出那一步,即使是被当场拒绝,也比这十几年里一厢情愿要好得多。

      姜晓没能后悔多久,因为麋鹿标本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没能站稳,脑袋重重地撞在了身后的桌角上,身体不听使唤地摔落在冰凉的地板,意识逐渐涣散,随之而去的是他逐渐微弱的力气与呼吸。

      眼前骤然一黑,姜晓无力地合上眼睑,陷入了永远的长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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