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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x章 ...
“他是无名的诗篇,
他的镌刻家是他的甲胄。
黑夜逝去,盐素结晶,
铮铮兵矛变成沙漠的焦痕。
他是满杯的星天,
他的新月是他的新伤。
金剑在握,星辰傲挂席巾,
尘海沙粒曾是宫里的宠臣。
星星的诗歌照在暗淡漠里,
酒染歌声时分。
火烧的诗篇必定作废,
既然他卫道独自。
英雄背去剑折身,
人失新月纸灰飞。”
舞台上男子朗诵,神情显得好战,声音朗润、狂热却有些讨好。
德维尔坐在席中,眼前揉成一片昏黄的颜色,偏被台上丝绢的白领结扎眼。
他一定是见过的吧!
同来的人忙于和女伴调笑。德维尔环顾,却见只有他注意这一章幼稚的诗篇。
多么像他从前听过的庸俗歌剧,多么像啊!
这一期旧物竟然引起他怀念了。
人声仍然闷热压抑地暗涌。台上的唯一主角,步前步后,只赢得独自的赞誉。他似乎已经沉醉其中。
德维尔双手揣在胸前,看他在灯光下发亮,听他的朗读簌簌地剥落。
提琴故作庄严的声音掠过德维尔的耳边,直到片段了结。台上的人笑意盈然,鞠躬走下去了。
德维尔追出演奏厅,那人正在两大扇拉门的掩护之下透气。
窗上的积灰被调皮的小孩划出一条亮痕,天光就在金发上缝纫成了一条硬质的线。
不料青年一走了之,光线扎在门上。
德维尔留下来参加酒会。这里尽是风流贵妇,多情侯爵,还有暴发户和纨绔子。但他举杯转着,暗暗期望遇上那个朗诵的青年。
青年正陪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说话,似乎谈得很高兴,频频举杯对饮。
德维尔尽自己所有风度鞠躬,要盖过那高个子,然而大人物不正眼看他,只迈出一步来,对青年道个别,端着酒杯高傲地走了。
青年转过脸来笑看德维尔。
德维尔只傻愣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衬得上一场故事的开幕。
“德维尔。”青年声音甜蜜而愉悦,德维尔听了一阵酥麻,压根没去想这贵人如何认识的他。
“……德维尔。”
见他没回话,青年又唤一声,幻像里的声轻气柔,把德维尔吓得浑身一冷。
德维尔盯着他如水一样神秘而青春的面庞。
金色短发的青年,碧眼发寒,就像从古至今没有笑过,再次转身把德维尔留下。
德维尔看着他的背影,彻底地惊惶起来,就像回到了去年的六月。
黑色瓷砖上刻着一个名字,还有玩笑似的生卒,后减前只有二十三岁。
白菊的颜色被反映在黑色的表面,偶然有几颗黄色的花芯,旁若无人地于黑白的人像之中探照。
德维尔总觉得弥阅是没有死的。曾经跟他那么亲热依偎的人,怎么就没了心跳,回避地躺在这里呢?
他走路时的鞋子踩在厚厚的草地上,草发出一阵窸窣的叹息。德维尔在墓碑前放下二少爷带给他的白菊花。
二少爷在樟树下立着,一身黑色长衣将自己裹得紧紧,在阴天里也显得闷热。
德维尔伸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字,一笔一划都用力而深刻。这就是弥阅走过二十多年,在人间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他看着包围了墓石与他的白色菊花,终于相信,弥阅是真的死了。
这是他生命中第一个死去的人。
德维尔竟然不那么悲痛,慢慢坐下来,扶着由于回南而沾满水珠的墓碑,黑色的单衣像被汗水浸湿。
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就在白色的天幕下,安静地听着风吹过。
德维尔想问问二少爷,为什么不给弥阅送橙花?
但是,难道他不知道吗?他知道。狄茜的白手套曾经捧过的绸缎花球,不正是橙花吗?
没有谁给弥阅送一枝蔷薇花。他难过,又有些得意着,只有自己知道这里埋葬的是他的野蔷薇。他摘下胸前的红蔷薇来,插进海洋一样涌动的白色之中。多了一抹血色,更像胡闹。他又想起弥阅与他到街上去时的红红的笑脸,怅惘着把那朵红花拿走。
他和二少爷一直待到风在空旷的墓地上怒号,驱赶他们离开。
庇斯家的第二个儿子脱下了将尚且温暖的黑色长衣,盖到了墓碑上,与他弟弟曾经的恋人一前一后地挥别了短矮的门栅。
德维尔逃避了金色的夕阳,把自己卷在寓所的被子里,再次醒来,世界已经堕入了无声的黑暗。窗外的屋檐隐隐地擦上了一道蓝色,远处的起伏建筑像森森古堡包围。
他反复拉着电灯的长线开关,但电灯傲慢地不理会人。今天还真是个倒霉日。
德维尔不信全城人已经入睡,摸着黑下了楼,在公寓的门外果然看见了高处看不见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汇成一股银泉,引诱他远走。
有隐约的歌声,就从道路上斜高处的剧院飘来,满是香水味和羽毛衣饰的样子。
他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身边飞过几个农家的姑娘,刚刚从周日的舞会上回来,手里提着篮筐,装满了甜蜜的果酱,茶叶和方糖。那些姑娘正窃窃私语,不时回头看他。他愣愣中竟然抬手打了一个招呼,那些姑娘就嬉笑着跑走了。
路上的人们点了蜡烛,就在微弱的光火下忙碌,贩卖着水果和花束。女人们戴着单色头巾坐在货物边上,男人们则弯腰擦着皮鞋上见证他们奔波的泥土。
几个穿呢子马甲的男孩迎面撞过他的肩膀,诚惶诚恐地道歉之后,追向了刚才跑掉的女孩们。
德维尔笑了,闭上眼长舒一口气,走向一群高高的花筒,买了束向日葵。那富态和善妇人额外送了他很多的花,说着“夫人一定喜欢得很”,把那些植物的灵魂满满塞在他怀里。
他感受着脚下的路,穿过活泼依旧的夜市,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光火通明的剧院。
入口处的大海报只有笔画复杂的文字,写着今天的节目单。演奏会,话剧,歌剧,最晚的一场是“齐加尔的朗诵:《小歌星》”。
场内掌声雷动,还能听见不少口哨声。剧院从里到外,烛台上都插着一大两小的蜡烛,一圈一圈渐弱的光晕叠起来,像一排高矮胖瘦的士兵神气而滑稽地交戟。
德维尔腾出手拿了张票。检票的人一看是赠票,白了他一眼,把一叠票子咵地甩了一声响,放他进去了。
他站在最后面,剧院前低后高,座排层层叠叠,每个人都穿着化装舞会的衣服,夸张的羽毛让后头的人抱怨了整个晚上。
台上的青年拿着稿纸,如情人低语,叫所有的女士陶醉,往被鲜花铺满的台上再次掷去鲜花。青年捡起砸在他脚边的玫瑰,就有人惊呼起来:“少爷,是我的花儿呀!”几个公子则不悦地别过头去,好像平生最恨这个齐加尔。
看来齐加尔少爷家里不缺花。德维尔又观察了一会儿,听那人在台上例行感谢到场的观众。他拿出一支随身带着的钢笔,在卡片上写了“献给齐加尔少爷”,就挨着墙,看青年被烛光的阵队环绕。
“虽然不是香草,
但我也要歌唱,
在夜莺你的目光下,
我忍受这高傲。
虽然不结硕果,
但我也要放歌,
为了你的光芒,
能让更多人知道。
这样你的骄傲
就能变成童话,
直到太阳坠下海里,
直到月亮沉入潮汐,
你荫护的森林
永葆青春。”
“今天两场,读的都是我自己的作品,不知大家觉得怎么样呢?在停电的晚上,各位还不辞辛苦地来支持鄙人的演出,这是何等的关爱!承蒙大家的抬爱,祝您休息愉快!”
他没有再多说辞,鞠了一躬,就扭头走进了后台,姑娘们来不及鼓掌,只想得要挤到后门去围堵齐加尔。她们的未婚夫十分不耐烦,已经厌烦了劝说,都叉着手挨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德维尔看了看手里的花:十有八九是送不出去了。
场工出来把台上的蜡烛一点一点熄灭,姑娘们的面容黯淡下去,就着一点光撅着嘴离开了。
他依然背靠墙站着。场工看见他还在那里,喊了声“收场了!快走吧!”,又嘀咕着“多情女子痴情汉”。厚厚两卷幕布摔在地上,真正是赶人了。
走廊里还亮着的蜡烛只剩大号,场工用一支细长的竿子去扑灭它们,就像是妨碍点灯人工作。
德维尔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阵吵闹。男生温柔而颇为难地说:“谢谢,你们不用麻烦了……”一群女孩像吃人的蝴蝶一样咬着他不放,拼命地喊:“当然要啦!天这么黑,你遇到危险怎么办!我们还怎么活啊!”“真的不用了,我的车一会儿就到。”
剧院侧门吱呀地打开,说话的一群人出现了,正是那齐加尔和他的拥趸。
齐加尔看见他,突然眼神一亮,从包围中冲出来,接过那一束花,用来隔绝那些姑娘。“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的车夫来了。你们回家也注意安全!”
一个女孩拽着裙子着急,“啊,啊,那下回我们再送您!”
“嗯……”齐加尔几乎要躲到德维尔的身后,就是不敢拒绝。
远处守着的几个男孩挽上她们的手臂,各自结对儿上车回家了。
齐加尔见她们终于走远了,才回过头来感谢他:“先生,谢谢您的花!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说着从衣兜里变出一张演出票,“这张票,用来看什么节目都行。这是谢您的回礼。”
德维尔故意压低声音:“你经常带着票?”
“那是。几乎每个夜场都要这样脱身,不多带点儿怎么行?”齐加尔像孩童一样,因小把戏得逞而快活地笑了起来,“那么,先生,我先走了。祝您和夫人有个愉快的夜晚。”
到了演出结束的时间,世界才真正沉睡。在深夜里,他们能听见万家的哀愁和叹息。
那金发的青年刚走出两步,德维尔小声喊他:“弥阅。”
叫做齐加尔的小少爷呆了,惊惶地回过头来。剧院门口的电灯突然啪地明亮起来。
德维尔看到他脸色发白。他铁了心说道:“不是我。”然后逃开,沿路弄掉了几枝细小的郁金香。
===(分割)===
“你的花语是淡薄的爱。”
绣着璀璨星空的蓝紫衣袍下盖着一个矮小的女巫,盖着一顶夸张的大帽子。她不青春也并不老迈,颜色各异的十只彩甲捏住一张长长的牌,轮廓都在萤火幽光下有了魔力。
弥阅按照她的要求也穿着怪异的服装,正襟危坐,默念过咒语,听到她说话才看着她。“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是一朵花。有的开得早,有的开得晚,但有的花还没成长就已夭折了。”巫女把手一摊,长条形的牌被推向德维尔。
“怎么样,你也来抽一张吗?”
德维尔考虑着要不要上那巫女的当,但不太冷静。弥阅正对着那张不幸的花牌出神。
他长久地把手按在几张厚厚的纸牌上,手上青筋暴突。做出最后的决定,他摸了其中一张,快速瞄了一眼,就自信地将它甩向巫女。“白头翁,山中智者。”
但巫女神秘一笑,早就看惯了德维尔那种涉世不深的骄傲。“是背信的爱。”
德维尔有些吃惊,从她手里啪地夺回那张牌,仔仔细细地看。紫色的花和细短的花萼突然像在诅咒他。
“刚刚她说你的花是什么东西来着?”
“渐渐淡薄的爱。”弥阅回过头,太大的帽子滑了下来,显现他原本的天真的面貌。
“你,你别信她的鬼话。”
巫女的目光让人胆寒,她此刻审判一般拷问弥阅说:“你期待过被人抛弃吗?”
占星屋里只有蓝色的烛火在肆意摇摆。德维尔屏住了呼吸,最终看到弥阅重重地点头,再也不看那巫女了。
她露出胜利的笑,高高的座椅旋转着降下来。她走到地面上,从容地走过比她高整整一个头的德维尔身边。“你要对你的情人好一点,”她笑得越来越张狂,真正像个可怕的魔女,“不然他就完了。”
他担心弥阅害怕,突然疯了起来,对着巫女骂了一句:“你这下三路的骗术就是靠吓人来赚钱吗?!”
她双手伸展,一摆宽大的袍子,袖口掀起了一阵风。室内的光闪动了一下。“开个小玩笑,不信就算了。大不了这两张牌算给你的人情。”
德维尔扶起弥阅紧紧抱着,很怕他会不见。“我们走吧。”
巫女最后纵情地笑着,像农家姑娘在田野里放歌:“要是算准了,记得来还愿啊!”
马车一路疾驰,向公寓冲去。德维尔宁愿将所有前尘就像这样扬在身后。
弥阅被那恐怖的一番话吓得脸色苍白,不停抚摸着德维尔的脸,双眼紧闭。
“不会有事的。”
夏末的八月突然来了凉风,灌进车厢里。弥阅的泪水沾湿了德维尔的一片衣裳。
德维尔束手就擒了。
自他们再见以来,弥阅从来没有不高兴过。那一张脸总是热情的金色,让所有人都赏心悦目。
“不会有事的,只不过是抽一张牌。要是再抽一次,肯定不会抽到坏的。况且,她说的那些算什么!”
弥阅痛苦地蜷缩着,把自己和他隔绝开来。
德维尔自己也慌张。他知道他一定要失去什么了,但他说不上来。
弥阅独自抱着被子不停打冷战,最后敲开了德维尔的门,红着脸请求跟他一起睡。
德维尔迟钝到不知道应该兴奋,扛着衾被进了弥阅的房间。
这一夜的天气恰好很冷,德维尔背对着弥阅,入睡得快,半夜却冷醒了。
房内点了一盏老式的油灯,弥阅一个人站在漆黑的窗前,金色的短发被风吹拂起来,像丝线一样很好看。但他眼里充满了犹豫,不胜呼喊。
“醒了吗?”德维尔不敢惊动,轻轻地问。
很久没有见面的悲伤的灵魂,重新占据了弥阅。灯光像夕阳一样烫伤了他的脸。
德维尔深感大事不妙。都是那个巫女害的!他要天一亮就马上去告她。
但他告不倒那女人了。花瓶里插着的柏枝僵直、抽搐着发抖,他很怕偶然一片风就会把它们吓得跳出来。
弥阅转身抱住木制的衣帽架,把脸埋在手臂里。
德维尔看得呆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眼前的一切都拒绝着他加入。
现在,哪怕是有一点柴火的毕剥声都好,至少太阳升起前的空气,不会这样沉重,至少他能知道,眼前的血色只是一种幻觉。
“你别紧张。……我一会儿就好。”
次日的十点多钟,灰蒙蒙的雨面中夹着喧闹的鸟叫。原来是露台上挤满了麻雀,正在吃食。弥阅穿着一件睡衣守在旁边看出神了。
楼下的人们打着伞,还拖着苦苦喘气的行李箱,抱怨着走过湿淋淋的街道。
“今天不去剧院了。我有点不舒服。”
德维尔浅浅应他一声,随便切了点面包做迟来的早餐。几句歌声从露台传来,轻轻飘飘,停停唱唱。
“有一棵松树孤单单
在北国荒山上面。
它进入睡乡;冰和雪
给它裹上白毯。
它梦见一棵棕榈,
长在遥远的东方,
孤单单默然哀伤,
在灼热的岩壁上。”(海涅《松》,钱春绮译)
哀伤的声调与在剧院里大放光彩的炽热的他大相径庭。
屋子又陷入安静之中,很久以后,德维尔蹙着眉头,带给弥阅一杯茶。“身体好点没有?喝点茶吧。希提带过来的。”
弥阅听话地喝下,神情阴郁而安详。
德维尔看着他,就像看着那个刚满二十岁的人。他还想着家,想着一切,想着德维尔不知道的事。
弥阅已经不再喜欢蔷薇花了。德维尔自己呢,也不喜欢了。
德维尔还没来得及兴叹,弥阅突然问:“……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回去了?”
“我……是。”
“哦。那,你不担心狄茜……?”
这是弥阅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德维尔心里慌得像沸水锅打翻了烫在自己身上,却又强定下来,说句没什么好怕的。“我和她没什么关系。”
“是,是吗?她不是……”弥阅捧住茶杯,手臂贴着身子,在孤独的天色之中闪闪的眼眸局促不安,没有问下去了。
德维尔不敢回答,弥阅也不敢看他,把头别向外边。
屋檐之下雨线连连,天宫的织女勤勤恳恳,欢快地工作着,要让这场戏落幕。男配角也退场似的把房门关上,惊走了最后一只麻雀。
这里一共有两章,有分隔符。内容可以连得上,两章中间的事没写。写完全文之后会把章节调好的,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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