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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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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枫最后一次收到来自莉绪的信时,已经确定进入康涅狄格大学读书。那天他和比他早一年来到美国的泽北荣治去学校参观。泽北已经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正为流川枫即将成为自己的师弟而兴奋不已。
泽北是个没计划的人,领着不认路的流川枫在学校里瞎逛。一路上指给他看的图书馆、教室、食堂、礼堂,都是流川枫不怎么感兴趣的地方。泽北又是个粗线条的人,没发觉落后他半步的流川枫已经眼皮打架,心里惦记着家里的猫饿了要回去喂。反正开学了,这些地方迟早要来——这么想着,流川枫叫住泽北,准备告辞。
而泽北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很兴奋地喊出了一个名字。
“喂——Rio——这边这边!”
流川枫猛地惊醒,方才的困意一扫而空,急切地寻找着泽北口中的“Rio”。只见泽北冲远处用力挥舞着手臂,开心地原地蹦跶。循声而来的,是一个窈窕的身影。
是东方人。
流川枫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他记得前年的县大会决赛前,莉绪告诉他,自己会来美国。而上一次收到信里说,莉绪正在专心准备考试。
那一瞬间,流川枫甚至忘记了莉绪不可能认识泽北荣治这件事。
有着东方人面孔的女孩走了过来,她很熟稔地与泽北击掌打闹。两人嘻嘻哈哈了一阵,泽北才想起来向流川枫介绍。
“这位是藤原莉央(Rio),是比我高一届的师姐。她和你一样,是神奈川县出身,高中是在海南大附属读的,二年级的时候转学来美国。她也是我的英语教师哦。”
莉央很友好地向流川枫伸出手,两人的手交握的那一刻,她问:“篮球选手?”
流川枫点点头。刚才泽北说不用像在日本那样在意前后辈身份,直接叫她莉央就好,流川枫叫不出口,寒暄时一定要加前辈二字。泽北是个粗线条,但这位前辈却很快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她接着问:“以前是哪所高中的?”
“湘北。”
莉央摸着下巴回忆了一番:“湘北……四年前的话,还是一支弱旅吧?我只对那个很高很黑很凶的中锋有点印象。”
泽北以为她真对篮球感兴趣,没等流川枫回答,就自顾自地向莉央讲解:“你转学走的第二年湘北就干掉了翔阳进军全国了,连我们山王都输给过他们。你说的那个中锋是赤木吧,他也很厉害。”泽北顿了顿又补充:“他们还干掉了仙道,听说当时仙道就是输给了这小子。”
“仙道?输给他?”莉央很惊异,围着流川枫绕了一圈,一掌拍在他肩上:“可以啊小朋友。”流川枫被拍得歪了一下身子,但还是很尊敬地垂头行了个礼。
后来他才得知,这位藤原莉央是位不折不扣的大小姐,是翔阳的藤真健司的妹妹,也是仙道彰的“宿敌”。
流川枫接受了泽北的建议,在莉央那里进行英语的补习。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名字的原因,还是真的需要这个私人补习。
认识莉央的同一天,莉绪的信寄到了。
她顺利地通过两场艰难的考试,拿到了东大医学部的入场券。
这也意味着,短时间内,莉绪不会来美国了。
读信的时候,黑猫Leo一直围绕着流川枫身边打转。他索性把猫抱进怀里,Leo却不愿意,一爪子抓破了信纸。
黄种人运动员在美国的日子很艰难。泽北已经决定读完大学就放弃篮球,他目前的热情在运动康复医学上。而第二年来美国的仙道则干脆学了摄影,天天扛着长枪短炮要莉央给他当模特。只有流川枫坚持到了大学。
接着他要参加选秀,要进入职业的世界。
为了这个理想,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日本了。
相比起在日本,流川枫的生活没有很大的变化,依旧是上学、练球、比赛、学英语。教英语的人依然叫Rio。意识到其实周遭的一切早已不同的时候,是投进了球,习惯性地转头往看台望的时候。
莉绪不在那里。
流川枫临睡前有个习惯,他会不断默念自己的目标,模拟目标达成的时刻,反复地给予自己心理暗示。他总是认为,挡在自己面前的除了客观上的各种困难,就是内心的软弱——比如对家乡的思念,再比如对友情的渴望。
只有克服这些欲念,才可以变得更强。
“我不这么认为哦,正是因为这些渴望和需求,你才能更好地努力拼搏吧?”
某一次上英语课时,流川枫无意中提到自己关于内心软弱的看法,莉央表示了不赞同。
“我倒觉得,人是被这些所谓的软弱所支撑的。”
莉央和莉绪不同,允许他讲日语。授课总会超出课时,但莉央也不另外向他收费。在流川枫心中,莉央短暂地取代了姐姐的位置,是一个愿意与他推心置腹、又不会带有评判的好前辈。
唯一令他有些不适的,是这位前辈过于敏锐的第六感。
“那么问题来了,支撑你的软弱的那位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流川枫没有回答,耳朵却红了。当天回到家,他摊开信纸给莉绪写信。写他最近的训练情况,写课业的困难,写这位新认识的、与莉绪有同样名字的老师。写够三页信纸,他想起莉央的话,斟酌许久又踌躇许久,在末尾写了“谢谢”给莉绪。
可那并不是他想传达给莉绪的。
他不想看起来很软弱。
自那之后,他隔了很久才收到莉绪的回信。信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印出来的,只有寥寥几句回应。流川枫想,一定是大学的生活很辛苦,莉绪很忙碌才会这样。
我们都在各自的领域里艰难地攀爬着。一想到这里,心里那股因为对莉绪的思念而产生的酸楚感便削弱不少。
流川枫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康涅狄格大学夺得全美大学生篮球联赛冠军。当天去观赛的有已经决定转读医学的泽北荣治,还有在报社实习的仙道。和他们两人一同前来的,是流川枫的英语老师藤原莉央。她读的是新闻系,当天为流川枫做了一个专访。
那是流川枫最后一次在美国同时见到他们三人。
比赛结束后,莉央为流川枫拍了单人照,三人又分别与他合影,最后还拍了一张合照。莉央把洗出来的照片送了流川枫一份,告诉他自己马上要回日本。
“一个人也要加油哦!”机场送别时,莉央用力抱了抱流川枫:“要成为巨星!然后给我独家采访!”
一年以后,他又在机场送别了前往战区的仙道和前往纽约继续读书的泽北。
“要想我哦!”仙道这样说。
“要来纽约看我哦!”泽北又这样说。
彼时的流川枫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心里想的却是还好莉绪在日本,有晴子有洋平。她不会感到太孤独。他甚至产生这样的想法——正是因为有晴子和洋平,所以莉绪的回信才会那么简短。
那些欲念或许会支撑我前进,但它们令我变成了我不太喜欢的人。
莉央离开的第二年,目送泽北离开的流川枫,在心中默默地驳斥了莉央当年的看法。
所以,它们依然是我的敌人。
左腿第一次受伤是在大学四年级,十字韧带断裂,流川枫休养了三个月。泽北得知后来探望他,问他要不要考虑回国。
在那之前,他曾写信问过莉绪,要不要读完大学来美国继续进修,莉绪的回信是已经实现梦想,不会来美国了——以前她对流川枫说过,自己的梦想就是来美国。
有那么一瞬间,流川枫发觉自己丧失了斗志。但是当泽北真的提出回国的提议时,他本能地拒绝了。
“You’re destined to be a super star.”
他还记得莉绪对他的期待。这一点点缥缈的期待令他重新燃起斗志。就在流川枫因病修养时,姐姐打来电话,告诉他父亲因为工作调动,要去美国赴任了。
“妈妈因为你受伤的事哭了好久呢,爸爸的工作总算调去了一个好地方。”姐姐在电话里很开心地说。
其实距离并不近,父亲赴任的地方在加利福尼亚。但能定期见到家人,流川枫的心情多少放松一些。
伤愈后,他进入马刺队,成为冷板凳球员。那年恰好安西教练为庆祝结婚纪念日,与太太来美国旅游,路过康涅狄格的时候邀请流川枫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
席间安西教练问起流川枫的近况,他都事无巨细,一一回答。他知道教练是因为看了比赛的录像才专程来看他的——他不是教练第一个去美国的学生,前一个因为坐冷板凳,难以融入球队去世了。而现在的流川枫与当年的谷泽相比,只能说境况稍微好一些。
种族歧视、肢体挑衅、语言刻薄、冷板凳、被孤立——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且循环往复地发生在流川枫的生活中。
看着安西教练担忧的眼神,流川枫有那么一点想笑——老师,这是我的日常生活,你不必太过担心。
他想这么说,却没有开口。
待熬到不用坐冷板凳时,父亲的任期结束回国,流川枫又变成孤身一人。此时他已在球队内有一席之地,也有几位相熟的队友。只是在马刺夺得NBA冠军的时候,他想与之一起庆祝的人,一个都不在他身边。
泽北完成了学业,却悲伤得知喜欢的人和理疗师的婚讯;仙道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归来,成为有名的战地摄影师,在日本卷起一股“仙道狂潮”;莉央去了电视台,有了自己的电视节目Rolling Star,上一个采访对象是国手樱木花道。
而莉绪——如果她继续读书的话,这一年应该是一名博士生了。
二零零五年对流川枫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年份,这一年他实现了梦想,成为了一名篮球巨星,戴上了总冠军戒指。也是在同一年,他左腿的旧伤复发,医生下了诊断,他的职业生涯恐怕走到尽头。
攀登梦想高峰的过程远比十六岁时想象的要艰难,就连峰顶,也只给了他匆匆一瞥的瞬间。
这个时候的流川枫已经不会再惦记着给莉绪写信——看着自己伤病不断的左腿,他有种恐惧,又有一丝庆幸。
或许莉绪选择不来美国是正确的。又或许她中途改换了梦想,正顺利地在那座山峰上攀登。
抱持着这份连自己都觉得自欺欺人的幻想,流川枫开始考虑退役。
他不再想念莉绪,他希望莉绪生活在十六岁时的自己所期望的完美安宁的泡泡里。
可泡泡总归会破碎。
“莉绪最后一次和我联络是在九八年的七月,当时她是用公共电话和我联络的,我们只通了电话,没有见到面。而晴子最后一次见到莉绪是九七年的年末,在东大一个俱乐部的尾牙聚会上。那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东大。”
从横滨到东京的新干线上,洋平开始向流川枫讲述他和晴子这些年找到的线索。
九七年,也就是莉绪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流川枫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年份。距离他收到莉绪最后一封信不过半年时间。
“发现莉绪失踪是在寒假结束的时候。她没有去上学,公寓也退租了。我和洋平询问过她的同学、老师,俱乐部的部员,打工地方的老板和同事,大家都没有线索。莉绪的妈妈也失踪了,爸爸好像去别的地方躲债,去年洋平才找到他……”
说到这里,晴子的声音忽然放轻。流川枫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晴子叹了一口气:“他中风了,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莉绪的事情他一点都不知道。”
接下来洋平和晴子交替着捋出莉绪失踪的时间线。
和流川枫一度以为的不同,莉绪的梦想,从一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泡泡是被Leo戳破的。
二零零五年的秋天,流川枫本以为除了退役,生活中暂时不会有其他事情发生。他像往常一样做复健、回家,Leo会在开门的时候从角落里走出来蹭他的裤腿。
但是那一天Leo却不见了。流川枫在花园的灌木丛下发现了它。送去医院后,医生的诊断是肾衰竭,建议是安乐死。他接受了医生的提议,为Leo选棺木、选墓地,回家整理照片。
然后他发现,连接自己与莉绪的最后一条绳索,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