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肖》墨江翻

1、卖子

　　李云安扶着窗棂的手不禁颤抖，换了好几个呼吸才将眼泪憋回去。滑落了手，转身悄悄地迈出两步后便飞一般的向西郊的方向跑去。
　　初秋的风丝丝吹过，冷冷的气息刮拉着脸，两行热泪转瞬就干去。
　　许是跑的太快，李云安的呼吸急促，眼前也是渐渐模糊。未曾看到前方地上的石块，一下子摔倒在地，奔跑的惯性颇大，把他甩出去老远。李云安痛呼一声，倒是趴在地上不再动静。
　　西郊是坟冢，没事也没人去往这地，此时更是除了风声别无他声。
　　李云安生母就葬在这里。
　　秋风吹动着树上未落的叶子，沙沙的声音倒是给人几缕凉薄气息。
　　趴在地上的人缓缓地站起来，转身靠在了临近的一棵大柳树下，蹲下身体，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膝弯中，身体微微颤抖，压抑不住的哭声发出，呜咽着带着些许沙哑，似是困兽发出的悲鸣，在这初秋的季节更是让人发怵。
　　刚才挑水回家的他路过父亲的房间，隐约听到有人在争执，是杜氏和别人的声音。
　　杜氏，是李云安父亲李博涛的妾，自李云安生母去后抬为正妻，妾变正，自少不了薄待原嫡子的戏码，原是做人父亲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的，李博涛却是睁着双眼看着女人薄待儿子。
　　原因无他，只因李云安生来，便是雌雄体。
　　大叡王朝，雌雄体并不是没有，雌雄体稀少，力气不如男人，生育不如女人，富贵人家倒是好好养着，找个姑娘娶了或是找个男人嫁了，有老家傍着，吃喝不愁。然而其他家除却爱孩子的，大多数雌雄体都成了王公贵族的玩物儿，成了有钱人家用来攀比的手段儿。所以这稀少的雌雄体倒没有物以稀为贵，反而在寻常人家成了低贱的象征，成了不敬祖宗的玩意儿，成了买卖的东西。
　　李云安是李博涛第一个儿子，也是狠狠地打了他脸的一巴掌。
　　及此，李博涛对于杜氏的所做也是一个眼神扫过去，屁都没放一声，也是当杜氏只因李云安的茶水太烫，生生烫伤了李云安喉咙之后，李博涛仅仅是处了杜氏一个面壁思过的小罚。
　　而这次，杜氏要卖掉李云安。
　　百年大粗柳树下，李云安的身影显得越发娇小。
　　微微抽泣的声音牵动着人的心弦，似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呜咽声，细听，是在唤着娘亲。
　　‘娘亲，大娘就如此，容不下我吗？’
　　李云安耳朵上反复传来刚刚透过窗棂的争执，为了价钱的争执。
　　‘我不是物什，我仅是，为何，为何要这般待我？’
　　那争执中一方在说他不济是个雌雄体，一方说你那家族，可不就是找雌雄体；一方在说他已过弱冠再娶，年岁不芳华，一方说年岁再如何也是个能生的，生了崽管了个去年岁；一方又说他声音有损，如同个哑巴，一方说哑巴才不会瞎吵吵……
　　挑挑拣拣，只为多要些银两，多少些银两。
　　‘娘亲，若是如此，当初，何不把我也带走？’
　　耳朵上是杜氏谈妥价钱的欢笑声。
　　“娘亲！”
　　李云安终是从喉咙里发出了声音，如若困兽的呜咽，双臂交叠，手指紧紧抓住臂弯，哭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李博涛祖上出过大官，后因为某些事迁居到这靠近边境的村落，虽说如今不若当时风光，但也是有一定威望的。如是更加看中脸面，对雌雄体的李云安不喜，所以才生了李云安之后就纳了妾。
　　这杜氏为人刻薄，因着生了两男一女李博涛对她的作为也未曾太多拿捏，现在，这杜氏正哼着小曲儿，对着镜子拿着新买的珠花往头上戴，嘴角咧着笑，戴好了珠花扶了几扶发髻，拿着妆台上的匣子，这一打开，嘴角咧的更大了。口中的小曲儿未停，调调不变，小曲儿的内容却成了李云安的名字。
　　没错，这匣子里装的就是李云安的卖身钱。
　　数了几数后，抽出一部分分开，另一部分拿着小布条包了，转身趴到床下忙活了一阵算是安置好那笔钱财。
　　收拾好后，杜氏才走到外间，往门口一站，音调上扬，叫着名字的时候都带着喜气。
　　“云童啊，云童。”
　　“诶，娘”随声而来的是一个男人，米白色的衣着，米白色的帽子，整体的衣装带着书生气，但是面庞俊朗，身材魁梧，与这一身衣服行┎惶嗯洹
　　这人，正是杜氏长子，小李云安一岁的李云童。
　　见到来人，杜氏上前掸了掸他的肩头，笑意更深，“云童啊，你这几天不是不用上书堂嘛，去去，拉上李云安，上花姐儿那挑几身中看的衣服”
　　给云安添衣服？李云童听罢脸上不经意地显出了笑容。
　　“娘，怎么想起来给大哥添衣服了？”李云童笼拢袖子，问出的话带些笑意。
　　“大哥？你这丢了祖宗脸的大哥？云童啊，你别与他扯上太多的关系”杜氏闻言眉头皱起。
　　“娘，他毕竟是我”
　　“好啦好啦，今天娘不跟你计较，反正这李云安就要从咱们李家走出去喽”杜氏嗔怪一声，还是笑了出来。
　　“走出去？去哪”听到杜氏的话，李云童感觉有些不对劲。
　　“去哪？”杜氏重复着李云童的话，咯咯地笑上几句，“你今天去给他挑几件中用的衣服，娘可是答应人家了，三天之后，这李云安就要出嫁了”
　　“什么！出嫁？娘，你，你把大哥卖了？”李云童一把抓住杜氏的手臂，他知道杜氏的本性，这出嫁也断不会单纯。
　　“去去去，说什么呢”杜氏伸手打掉李云童的手，抬眼四处看了看“你这孩子，说话没个把风的，”杜氏把李云童拉进屋子“儿啊，你将来是当状元的料儿，这李云安名义上是你大哥，可他是个雌雄体呀，他不走，你的路子哪能顺啊”
　　“娘，你不能，大哥也就是个雌雄体而”
　　“够了！”杜氏截住李云童的话，他知道李云童从小就对他那个雌雄体的大哥关系要好，也知道这也是个心软的，于是瞥了他一眼，转身坐在椅子上，袖子就往眼上抹，“我的命苦啊，儿子也不孝啊，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谁？我还不如去死了算了，……你别拉我，你就是想让我去死，我造孽啊……”
　　李云童撰着作势要撞墙的杜氏，哭一嗓子闹一下子让李云童不敢轻举妄动。
　　“娘，你别这样，我，我，我不再说了这种话了还不行吗”李云童拉着杜氏。
　　杜氏听到自己想听的了，也就收了哭声。他的儿子读过书，心思端正，不作恶，没有花花肠子，这卖李云安的事也固然看不去，杜氏这一哭一闹本就在计划之中，但还是心疼儿子的。
　　于是伸手轻轻拍着李云童，语重心长的解释道“儿啊，你娘再怎么不愿意李云安也不会做出买卖这种事啊，这是人家的规矩，嫁过去的媳妇没什么要紧事是不让回家的，你也知道，咱们这地方给李云安找个姑娘不好找，也不能当个玩物儿似的卖出去呀，也只有那家人才愿意娶了他，娘这么做，是为着他着想啊。”
　　李云童没说话，就点了点头，可眼中酸涩，像是有什么要出来一样，低头也没有看杜氏，说了句我去找找大哥就转身离开了。

　　转眼间夕阳已落，杜氏做好了晚饭迟迟不见人回来，凑着最后一抹夕阳，李云童跑了进来，还未等杜氏开口，就开口问道，“大哥回来了吗，娘？”
　　正准备起身的杜氏听闻又怪了一声，“他？回来？不是你去找他的吗？这一个下午你们没有去拿衣裳？”
　　听到李云安没有回来，李云童着急道，“我去菜地找大哥，没找见啊，跑了好几趟，连西郊都看了，没见大哥的影子呀”。
　　“这个不省心的”杜氏把拿在自己手里的筷子狠狠摔倒桌上。她倒是不认为李云安会跑，毕竟，这事，李云安不知道，仅就李云安那十几年来如一日的唯唯诺诺，杜氏就不担心他。
　　“先吃饭，明天再说”说过杜氏就又回头坐在了饭桌上。
　　李云童也跟上前，“娘，往常大哥这个时间都会回家的，这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杜氏冷哼一声，拿着筷子夹了一筷子的菜塞到嘴中，“哼，能出什么意外，就他这贱骨头，命硬着呢”
　　“娘你”又听到这样的话，李云童有些气恼。
　　看到李云童有些怪她的模样，杜氏赶紧嚼完了嘴里的菜，伸出一只手拉他坐下，脸上堆起了笑容“好了好了不说了。云童啊，现在这么晚了，这事明天再说吧，明天让你弟弟和妹妹一块去找，还怕找不到吗”
　　杜氏又拉着李云童，好说歹说总算是说服了他。
　　入夜的时候，李云童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李云安的影子，李云安生的好，人很温柔，在他的记忆里却常常是他低眉顺目地，认真地坐着他娘安排的活计，他从小就喜欢看这个大他一岁的大哥，长大后，上了学堂，学了字，回来教着李云安，他喜欢看他学会字的时候亮晶晶的眼睛，那个大哥，是那么温柔，那么令人心疼，现在，这么个人，就要从他的生活中走出去了吗？
　　越想越不对劲，李云童干脆从床上爬了起来，出了门后不受使唤地走到了李云安的房间，趴在了李云安的房间，轻抚着李云安用过的东西，从桌椅，到床铺，一遍一遍抚摸着李云安睡觉的被褥，最后把头狠狠地埋在他的被子中，一下又一下深深地呼吸着，是他的味道，是他的味道。
　　李云童满足极了，也就这样沉沉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