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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旧时天气旧时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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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乃太和六年的七月。
蜀中淫雨霏霏,连绵不断,持续了将近一个月。雨中的锦官城虽也多了那么些妖冶,却仍不像江南梅雨时那般温婉又粘腻。不过因得有那湔山都江堰的保护,加上蜀地仙人的庇佑,不知饥馑的蜀地人自然也不忧虑水患。他们不管这雨要下多久,也不在意它何时停,只由着那龙王的心意去罢。又颇有那么点儿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
江水上涨,往来的船只无法通航,过往的商人也无奈滞留在锦官城中。虽说是件愁事,但是,到了蜀地,自然免不了沾染上几分慵懒怠惰,心也悠然了起来。
细雨绵绵的日子,街上的行人少了,那楼阁之中,吃闲茶的便多了起来。
一楼的聊天声沸反盈天;二楼是雅阁,来的大多是迁客骚人,只有茶水烟雾蒸腾。
“客官,您这一清早就吃这个,怕是伤胃啊。”
白静晨看着那盘里的凉糕,迫不及待掂了掂筷子,但瞧着那小二一脸担忧,便又说道:“那,你这店里可有什么暖胃的?一并上来。”
反正挥霍的也是剑宗的银子。
店小二也算云开雾散,雨过天晴,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
“这是抄手,有的地方也叫馄饨。也不知是怎么取的名字,音调偏与那混沌凶兽相像的很。在咱们这儿啊,忌讳!”
巴蜀潮气重,饮食大多辛辣。虽说一直住在蜀地,但除却偏爱甜食以外,白静晨口味一向清淡。
瞧着那抄手满碗的红油,白静晨伸出筷子扒拉了几下,也没再说什么。只得又加了壶清茶,要了几样点心。
白静晨本是极讨厌这阴天下雨的日子的,不过吃饱喝足之后倒是心情大好,倚着窗子哼起了宫调。
姑娘小姐大概偏爱在雨天上街。雨天的时候,那些俊俏公子们都在二楼喝茶谈天,顺着窗子望下去,街上烟雨朦胧,小娘子撑着油纸伞半遮面,楚楚动人。
白静晨眼巴巴的望着窗外,唤小二来添茶。
“人说蜀地多佳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
“客官看上去也有那么几分修仙人的模样,又是女子,竟也对我蜀地美女有兴趣?”
小二不怀好意的笑了笑,白静晨也不解释,刚咬了口凉糕,就听楼下传来了呵斥声。
循声望去,只见茶馆门口,一个小姑娘正被几个男子围住。
那小姑娘身材瘦弱,站在雨中也并未撑伞,衣服本就破旧,又被雨水打湿。几个男子倒是人高马大,穿得人模人样,说出口的却净是些粗鄙之语。
小二听了也跟着叹了口气,“怕又是那些个故意来找茬的。”
白静晨这人一向是爱看热闹,扒着窗户听了几句,觉得实在难以入耳,便随手扔了个茶杯下去。
“啪”的一声果真清脆,正碎在其中一个男子脚边。几个人纷纷抬头,就连一直低着头的姑娘,也抬起头来望向了白静晨。
那姑娘面似豆蔻之年,身量不足,形容尚小。虽是细雨朦胧不那么真切,依然可见冰肌玉骨,面若芙蓉。
“喂!你做什么!”几个男子只觉得莫名其妙,指着白静晨叫道。
“不做什么。不过是嫌街上那几只野狗吠个不停,想赶走他们罢了。”
几人一听这话,忙环顾左右找起狗来。
白静晨轻笑了一声,比了个手势叫那姑娘上楼来。
只是那孩子动也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倒叫白静晨一头雾水。
扬了扬手指,茶杯碎片倏地飞起,向那几人身上卷去。
几个男子跑掉之后,那孩子的目光仍然紧紧追着自己,把白静晨看得浑身不自在。
付了帐下楼去,仔细瞧了那姑娘。倒真像是长在这蜀山蜀水中的一渠芙蓉。
撑起纸伞,遮在她头顶,“你在这儿盯着我做什么?还不回家去。”
“我叫林滤。”
她怯生生的拽着衣摆,声如细丝,却轻柔悦耳。
“好,林滤。”白静晨将纸伞塞在她右手里,“快些回家吧。”
转身欲走,却被那孩子死死攥住了袖口。
“姑娘你快放手,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林滤摊开左手,手心上躺着一枚小小的桃木剑。
那是蜀山剑宗的信物。
林滤看着那对桃花眼猛然睁大,听着她结结巴巴的叫着师妹。原来真的是接自己上山的师姐,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因为她实在不像是个修仙人,更不像个女人。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的,头发大概是随手挽的男子发髻,皮肤也苍白得不大健康。除却一副好皮囊和格外有神的眼睛,其他什么仙风道骨,风度端凝,似乎都与她无关。
嘴角粘着点心渣,颇像是富家豪门里好吃懒作的公子哥;她伸出手来牵自己,又像是整日混迹街头的地痞流氓。
下意识的把手缩了回去。
白静晨挠了挠头,显得有些慌张。随口扯了个理由,说是路上有些急事耽搁了,今日才刚刚赶到。
林滤当时还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紧急的事,能叫她离约定的日子整整迟了三个月。直到相处的日子长了,见惯了她平日里好吃又贪玩的德行,才终于想通了。
上山之后林滤才知道,原来这位师姐就是那个天赋异禀,悟性极高,蜀山剑宗最有希望最有前途的剑修。
是不是有天赋的人,都像她这般奇怪呢?
林滤的剑法剑诀,很多都是白静晨教的。不过若不是宗主强行给她安排这任务,她大概理也不会理自己的吧。
自己虽是白静晨亲自接上山的,但却始终无法与她亲近。
每日清晨两人对练结束后,白静晨一定会回去补个回笼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便四处找吃食。她极讨厌阴天下雨,若是没有太阳,她恨不得一天不出门,只坐在屋里抚琴。她的琴艺应算得上精湛了,只是所弹的曲子大多是哀婉凄切。
春风和煦,她便飞上屋顶晒太阳;寒冬风冷,她就跑到后山,去找那药宗的叶散,拿人家炼药的炉鼎烤红薯吃。
往日里白静晨也总与叶散厮混在一起。叶散是药宗唯一的女弟子,同白静晨一样,也是天赋极高,被寄予厚望的。林滤时常看到二人的身影,便偶尔也会有想要偷懒的念头。但她知道,她唯有加倍努力的练习,才能够超过白静晨。
“你为何总想要胜过我呢?”
大概是林滤身上太过强烈的胜负欲,惹得白静晨不悦。
“你若想学剑法,我教你;你若只是想胜过我——”,白静晨将手里的剑折成几段,扔在地上,“我输了。”
她转身走掉的时候,林滤还看着地上的碎剑出神。
那日傍晚下起了小雨,白静晨又一人在屋里抚琴。林滤透过半掩的窗户偷偷的瞧她,她手挥五弦,意态潇洒,不同于往日的是,这次她弹了首异常欢快的曲子。
林滤淋着雨,听着那似乎是故意为之的琴声,委屈得想哭。
一把伞撑过头顶,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那家茶馆门口。她始终低着头看着自己,只是烟雨朦胧,泪眼模糊,林滤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听见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修炼剑法时,最忌讳的就是心有杂念。你终日只想着怎么赢我,那我同你对练又有什么意义?”
她撑着伞,牵自己回屋。
“执念太深,便是心魔。不能参透天机飞升成仙事小,要是坠了魔道——”,不知道是不是雨声的影响,她的语气轻柔极了,“是我太着急了,小师妹若是还觉得委屈,便打我解解气?不要哭了。”
这些话林滤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白静晨难得这般认真的说话,自然要好好珍惜才是。
那日以后白静晨出现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
对练之后她便躺在墙头上看林滤练剑,每日的回笼觉也在墙头上一并解决了。刚一入冬,她便叫叶散每日扛着炉鼎过来,三人围坐在一起烤红薯。一旦下起雨,她就拉着林滤偷懒,到屋里弹琴吃点心去。
只是蜀地一直也没有如那年一般,下上一整个月的雨。倒叫林滤有些失望。
她坐在墙头,叼着狗尾草,晃荡着腿。午后阳光正好,不知绕了几道弯,穿过杏叶间的缝隙,洒在了她身上。她的眼睛比她的剑气还要纯粹,叫人移不开视线。是漫无边际的黑夜,是蔚蓝浩瀚的深海。林滤知道,自己不过是那眼里一颗黯淡的星,一条游不出去的鱼罢了。
“我看师妹应当是最亮的星,是最自在的鱼才对。”她连头也没抬,坐在墙头嗑松子。
林滤收了剑,跳上墙头。
“师姐真的会读心术吗?”抬手拈下了她嘴角挂着的一片松子皮未亡人。
“读心术?那都是唬你这种小孩子的把戏。”说罢递给她一碟松子仁,“师妹不简单,喜怒哀愁全都能形于色,我想装不知道,也难啊。”
林滤撇过头去不理她。
“吃吧吃吧,这是我拿手剥的,没有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