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谍》青箬绿

69、请君入瓮

　　沐风的血落到白玉地砖上，像冬雪里开出的红梅。若说“梅花香自苦寒来”，那么此刻他流出的滚烫鲜血，也源自他那一颗绝望却又滚烫的心。
　　飞鸿从他胸口拔出剑，一时语塞，半晌方道：“沐风......你见神君究竟何事？”
　　沐风忍住疼痛缓缓道：“人界地动......神官下界救世已多时，仍无进展。我是诸神中下界最多者，与人界接触最为频繁，不能坐视不理！”
　　“可你是带罪之身，如何能够离开神界？”
　　“但请神君开恩，待人间无恙，我愿以死谢罪！”
　　语落，神渠殿内飘出一人，从天而降。长发长须，雪白及地——神君天元！
　　在场众神即刻跪下。
　　天元似全未看见，只盯着沐风:“你去了人界，又能如何？”
　　沐风打起精神，抱拳执礼: “神君容禀，人界从未有持续数年之地动。此番劫数，恐乃外界作祟！”
　　“外界之于人间，无非神界或魔界。你所指为何？”
　　“自是魔界！”
　　“你以为众神官不识此因？”
　　“众神官久未凯旋，非不识此因，乃实无良策矣！然众神之中，属臣……”
　　“你莫说了。”天元打断了他的话，“你所言熟知人间之语，方才我已听见。但其实你还有话未说。你想说你对战魔界的经验也最丰富，此番下界救世，你责无旁贷。”
　　沐风说不出话。他已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可是沐风，你以为我对你的能力一无所知？你是神界最强大的战士，可知我赋你‘白微星’之号乃何用意？‘白微星’乃坐镇神界之星宿，我赐你此号，晓谕三界，风神沐风乃神族镇界之神。尔所向，皆披靡；尔所至，万波平。怎料你出生入死多年，汗马功劳之后，竟铸下大错。无论你初衷如何，你身为镇界之神，与屠戮神族无数生灵的敌人同道，甚至对其心生恋慕，还有何面目与神族同仁一同出征？”
　　沐风彻底明白了天元神君的意思。他所言，并非他一人之意，而是神族众神对他的不再信任。如山的质疑向他倾倒而来，他所见飞鸿与神君，已是对他态度亲和之人。若下凡界，恐怕他会被众神官排挤凌辱。
　　但那又如何？
　　“陛下，饶是如此，臣也非去凡界不可！”沐风抬眼直视天元。素来无人敢如此无礼，沐风却目不转睛，他要天元看到，他眼中到底有些什么，他心中到底涌着什么，“臣此去，非验明清白、非为己赎罪、非为求宽恕！只因人界已到存亡之际！此方土地乃无数生灵之家园，虽则他们不似神魔两族身怀异能、万事可致，亦有无上宝贵之性命，与你我并无二致。且正因凡力渺渺，如何能与魔族手腕相抗？若无神明出手，凡界必遭灭顶！神族以庇佑下界为己任，臣虽重罪加身，然一日为神族血脉，一日当务其实！无论臣今日是为神界之猪狗，之蝼蚁，之尘埃，都当下凡救世，万死不辞！”
　　“若你是个凡人呢？”没有任何间隔，天元即刻接过话茬道，“神界之猪狗蝼蚁尘埃，皆有神力或灵性，但你若为凡人之躯，可还存此志？”
　　“我心匪石，矢志不渝！”没有任何犹豫，沐风利落地回答。
　　天元点头慈笑：“如此，我便许你下界。”
　　沐风没有谢恩，他知道天元的话未说完，他知道天元真正要说的是什么。
　　天元一字一字道：“但是，你的神力，不能恢复。你便以凡人之力下凡救世，以明汝志。”
　　沐风瞳中所容，岿然不动。只伏地大声道：“谢陛下圣恩！”便循礼站起，转身而去。
　　方走出两步，复又回头跪下叩首，“臣顿首百拜，求神君最后赐臣一个恩典！”
　　“且道。”
　　“小萤殒身后所有遭遇，皆因臣而起。她若有罪责，臣愿一力承担，代其受过！且小萤长年扶济凡间，如今业已皈依道门，求神君放她自由......”
　　不等他说完话，冀翼已失色，急急跪下插话道:“神君明鉴！鬼女所有遭遇皆因小仙失策所起！与风神殿下毫无关系！若有罪责，也当由小仙承担！”
　　“尔等肃静！”
　　神君沉声，怒威已震慑众人。
　　“神君陛下——！”第一撕破寂静的声音，是萤的哭唤。
　　他拧过身，对萤缓缓摇头。
　　“莫要言语......”他低声道。
　　然而天元已注意到了她的动静。“你要说什么？”
　　萤还是跪下开了口：“无论我做了什么，我愿一身做事一身当！刀山油锅，万劫不复也绝无异言！只求神君对风神网开一面，此行若无法力，风神无异于赴死！我可以作证，风神殿下在人间时，心系黎民，扶危济困，所救生民无数，实不该被如此对待！”
　　却听天元道：“你是乌缇娜的部下，你的证言如何作数？如何服众？”
　　“那就请神君放我出去，让我随沐风下界！事毕之后，我任由神君处置......”
　　“别说了，小萤！你莫要再给自己招来祸端。”沐风打断她的话，唯有此时，他面露愧色: “谢谢你，小萤。只是很抱歉，你师父......”
　　萤摇摇头: “师父会明白的。若师父在此，定会与你共赴人间。”
　　沐风动容道:“我会尽快完成人间的事。我以性命立誓，一定会去救她！可是你，至少你要活着，否则我如何向你师父交代？且你不知神界内情，胡乱为我求情只会令神君不悦，甚至加重对我的处罚。”
　　小萤终于不再开口。沐风的话在她心底翻出了一些东西。乌缇娜毕竟在人界和神界都杀了不少人，于神族而言，她是罪无可恕的死敌。而她自己，无论起初是否被迫，都早已是她的帮凶。沐风在人间的行藏，以他神族的身份来看，真与通敌无异。
　　她突然发现，他们三人，或许没有一人是完全无辜的。
　　“温郡南郊，紫霄宫。”她最后能帮沐风的事，就是给他一个安身之所，“提我的名字，他们会收留你的。”
　　“多谢。”沐风微笑，很快却笑不出来，天元的威仪逼近他，似将倾之泰山，令他喘不过气。
　　“鬼女萤、剑灵冀翼，尔等罪责，自有神廷定谳。沐风，此刻起，此二人与你再无干系，神剑冀翼，不再是你的佩剑。”天元长长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仿佛比他数十万年的寿数还要漫长和沧桑。
　　他抬起苍老的眼眸望向遥远的，浑浊的日光。云雾迷茫又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是神族未卜的前路。

　　魔界没有白昼。
　　魔灵圣殿却永远明亮如昼。
　　在一个光线明亮到刺眼的地方，一切秘密本该无所遁藏，但乌缇娜却怎么也找不到刹荼恩的藏身处。
　　“如果什么地方都找不到，那么他只有可能躲在一个地方。”挲戮道。
　　“你是说圣鼎之中？”乌缇娜走向圣鼎，一跃而上，立于鼎沿。
　　“你想跳下去？！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藏尽魔族阴谋的地方！”乌缇娜全身燃起红色的光，一跃而下，在鼎中黑色的暴风中心，成为唯一的光点。
　　那黑色的暴风就是鼎的防御，可以搅碎一切入侵者。若无混元石护体，暴风中心的乌缇娜早已成了灰烬。饶是如此，风力还是在她四肢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血痕。坠入鼎底时，红色的水滴纹已布满她全身，混元石之力动用到这个地步，才保得她无虞。
　　鼎底什么也没有，能见不过双臂平举所及，其余方圆皆笼以黑雾。
　　乌缇娜手中的宁波枪骤然缩短至半臂长，一甩，化作柔软似锦帛，刚烈却似寒铁的九尺长鞭，在她手中形变万端。
　　乌缇娜一跃而起，宁波长鞭噼啪作响，寒星四溅，几个飞旋连鞭，凛霜龙卷以她为中心越卷越大，夹杂着锋利的碎冰，呼啸声中向四下的黑暗席卷而去。
　　黑暗褪去，这方圆之地骤然亮堂起来。漫天漫地的光点闪烁着，近则不过咫尺，远则渺若星点。这些光加起来比太阳中心的光还刺眼，这比黑夜还黑的地方，转瞬竟然比白昼还灿亮百倍。
　　乌缇娜闭了眼，眼睑闭合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围绕着她的，不是繁星般的灯火，而只是灯火的影子，真正的光源，只有悬浮在她身前的，一支长明烛。真正包围了她的，不是无尽的空间，只是十面镜子。每一面镜子的夹角恰到好处地反射彼此，形成无穷无尽的镜像空间。
　　一声呼啸破空而来，被一声啪响戛然而止，乌缇娜只手阻住一杆凉滑的长兵器，手心的寒凉熟悉得令她眉头一紧。
　　宁波枪！
　　宁波枪仍在她手里，那她另一只手阻住的又是什么？！
　　她夺过那杆枪，一摸到顶，魇山冰髓的触感分毫不差。
　　这里的镜像能有繁如群星的烛火，也就能有多如牛毛的宁波枪，甚至能有成千上万个她自己。
　　可怕的是，这一切镜像又非镜像，全都能化作实体！
　　这就是圣鼎的陷阱，这就是刹荼恩的诡计。
　　强光中的乌缇娜根本睁不开眼，面对千万个她自己，千万杆宁波枪的夹击，她除了死，没有别的可能。
　　她虽闭着眼，却仍记得那长明烛所在，她指尖化出一股流水浇下，那烛火却丝毫未灭，她将流水冻结，烛火也随之纹丝不动，冰碎如雪飞，烛火又跳动如初。
　　她微微一笑，胸中了然。
　　千军万马已至，瓮中捉鳖，易如反掌。
　　烈日无光，万籁无声。极致的静，冰封住乌缇娜的心神，无论这副身躯以外的世界有多暴烈喧哗，于她不过攒动的影子，万象变化皆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