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南方笑佳人

1、血缘

　　19岁那年，陈若萱知道自己有了个弟弟。
　　她不知道自己当初那一刹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似是不甘，落寞，又或是，欣喜。陈若萱不愿承认自己心底真的有那么一丝欣喜存在。却是忍不住将这个消息告诉同学：
　　“其实，我，有个弟弟。”她学着那个她爱的作品中的句式。
　　“诶？你不是独生子女？”
　　“不，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和我相差18岁，他才这么点大。”陈若萱用手比划着，“不不，应该才这么点大。”陈若萱自言自语，又摇摇头。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个弟弟多大了，她并没有见过。刚知道有他存在的时候她就问过母亲：“我是不是该回去看看那个小孩？”
　　陈若萱用小孩而不是弟弟来形容那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因为她知道那样会使母亲不高兴，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到了母亲意料之中的回答：“回去干什么，找晦气？”
　　后来，陈若萱再没提过这件事。她还是那样说：
　　其实，我，有个弟弟。
　　一字一顿，像是完成一个仪式。她不出意外地看到同学惊讶地神色，同样的问话：“怎么会？”陈若萱轻快地笑起来：“因为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呀！”
　　到底在高兴什么呢？陈若萱自己也不知道。
　　陈若萱该是讨厌这个孩子的，至少理论上该是这样。好友曾言辞凿凿：“如果我是你，我会画个圈圈诅咒你爸和那个孩子。”
　　的确，陈若萱的父亲甚至不配被称为父亲。陈若萱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没有出现小说里身为继子女被冷眼相待的局面，也没有像其他单亲孩子一样享受到来自两个家庭的爱。母亲没有再婚，作为单亲妈妈将陈若萱抚养长大。身为父亲的人却在那么长久的时光中从未露过面。母亲告诉她，你爸爸不要你了。与此言论相伴而行的是父亲结婚离婚又结婚的消息，然后，有了个弟弟。
　　自己到底算什么呢？陈若萱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亲生父亲怎么会不要自己。
　　可即便如此，陈若萱也从未想过去讨厌那个从未谋面的弟弟。她只是很想见见那个孩子，那个该被称为弟弟的亲人。

　　陈若萱没有见过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弟弟，是因为母亲的阻拦，也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机会。
　　27岁那年，机会自己找上门来了。

　　门被敲响的时候，陈若萱正准备出门。已经和相恋5年的男友约好去拍婚纱照，眼角是怎么也掩不去的幸福。
　　以为是男友来接自己，“怎么这么点时间也等不及？”半是嗔怪，随手开门。画面似是凝固，手还在门把手上来不及收回，变成滑稽的尴尬。
　　门外站着一对父子，从外貌上看或许更像是祖孙。
　　陈若萱没有怀疑，她就是知道这是一对父子，而且，就算是在时间的长河里曾经“素昧平生”，她却依旧笃定这是自己的父亲和弟弟。
　　她轻轻开口，用调整过的表情和语气：“请问，你们找谁？”她没能顺利伪装下去，开口的瞬间她感受到有灼热的液体滑过自己的脸颊。狼狈的退开一步：“先进来吧。”她别开脸，进了厨房。
　　不是没想过见面，不过是把本该在婚礼上的久别重逢提前罢了，陈若萱捧了把水拍了拍脸，倒了两杯水出去。
　　“你，”陈若萱不适应的张张嘴，将水杯放到茶几上，“他······”
　　“他是陈晓，你的弟弟。”他讪笑着，却怎么看都是强颜欢笑，“陈晓，叫姐姐。”他推了小孩一把。
　　那个小孩把玩着自己的指尖，没有吭声。父亲懊恼地在他的脑袋上拍了一下，下手不重，狼狈却避无可避：“这小孩，怎么这么不懂事。”
　　陈若萱拼命回想该怎样应对这样的局面，如果是母亲，一定会拦住大人，然后笑着圆场：“小孩子都怕生，没事。”自己也想学着挤出一个微笑，可脸上肌肉僵硬的不受控制。她只好换了话题：“陈晓今年8岁了吧？”
　　“是啊。”父亲连忙接话，着急得像是怕错过什么。太过迫切的讨好意味着话题的迅速终止，房间无可避免的再次陷入难熬的寂静。
　　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默：“你也刚毕业吧，工作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陈若萱轻轻点头，却在心里悄悄反驳：才不是呢，我毕业三年了。
　　“好，好，好。”父亲无意识的重复着，双手麻木的来回搓着，似是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你妈呢，还好吗？”
　　“都挺好。”陈若萱不想深入这样的话题。20多年的空白，说不想，不恨，不委屈都是假的。
　　“小萱，”进门后父亲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又将陈晓往前推了一步，“可不可以帮爸爸照顾晓晓长大？”
　　狭小的空间瞬间有让人窒息的感觉，“为什么？”良久，陈若萱才开口。想过千万种父亲登门的原因，甚至连“是因为良心发现所以来看自己”这样的理由都想过，只是还是漏算了一种。
　　“小萱，爸爸的日子不多了。”父亲浑浊的眼眶里落下的泪，竟是出乎意料的晶莹，“亏欠你的，爸这辈子都没机会补偿了，只是晓晓才8岁，我真的放心不下他。”
　　早就听说父亲生了很严重的病，只是当他亲口说出时日不多这样的话时，心还是一抽一抽的疼。父亲早已不是当初离异时的臃肿，疼痛让他瘦的只剩下骨头。陈若萱忍不住打量他，到底是什么，让记忆变了

　　迟迟得不到回应，父亲从沙发上站起，缓缓地跪了下去。父亲是真的老了，陈若萱依稀能听到父亲关节里发出的响声。知道自己该扶住父亲，可手却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没办法听从自己的指挥。陈若萱只是低着头，听凭泪水从眼眶中滑落，余光看到晓晓也站了起来，立在父亲身后。
　　“小萱，爸知道对不起你，是我的错，我混蛋。”
　　“小萱，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我不是人，当初丢下你们。”
　　“小萱，我真的放心不下晓晓，他才8岁，我怎么放心他一个人？”
　　“爸爸求你了，照顾他长大吧。至少，他是······他还算是你弟弟。”
　　“小萱啊，是我混账！”父亲一遍遍地咒骂着自己，手不停捶地，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陈若萱的心疼得绞成一团。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先站起来吧，毕竟是长辈，让别人看见了不好，”哽咽得不像自己的声音，“你有没有想过，我到底算什么？20多年，你有想起过我是你女儿么？爸，我也是叫你爸的人。”
　　“爸，我和陈晓一样，也是叫你一声爸。”
　　“当初我才5岁，你走的时候，有过不放心吗？”
　　“爸——你有没有曾有一秒不放心我这个女儿。”
　　“我没有责怪过你，我一直坚信你是有苦衷的。”
　　“可是，爸爸，爸爸，爸爸……”陈若萱以手捂脸，泣不成声，“你让我连骗自己都做不到。”

　　——你好狠心。

　　父亲挣扎着站起来，晓晓懂事地扶住他。
　　“是爸考虑的不周到，是爸不好。爸对不起你。”他拉过陈晓：“晓晓，和姐姐说再见。”
　　陈晓盯着那个将脸埋在双膝中的人，犹犹豫豫地开口：“姐姐，再见。”

　　——姐姐
　　——弟弟

　　姐弟。他是你弟弟。你舍得么？
　　“爸，让弟弟留下吧。”

　　陈晓住下了，安静懂事得不像一个8岁的孩子。
　　半个月后，陈若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例行的家长里短之后，母亲很快进入正题。
　　“萱萱，你爸去世了，你要不回来一趟，葬礼还是要去的。”
　　“嗯。”
　　“你和顾城的婚礼延期吧，毕竟他是你父亲，尸骨未寒办喜事不好。”
　　“妈，”陈若萱开口，“也许不会有婚礼了。”
　　“萱萱，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母亲的声音很焦急，“这么大了，别耍小性子了……”
　　“妈，”陈若萱打断她的话，“陈晓在我这，就是那个爸的儿子。”
　　母亲没有说话，陈若萱也沉默。很久之后传来母亲的叹息：“作孽啊!”然后，电话被挂断了。
　　陈若萱缓缓闭上眼睛。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晓晓，以后我们都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了。”听到陈晓靠近自己的脚步，她睁开眼，从盈满眼泪的眼中看到那个同样泪流满面的自己。

　　很多很多年前，陈若萱曾假设若有一天父亲去世，自己是否会哭。答案是肯定的，倒不是因为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只是因为终其一生也没机会享受父爱。可当这一天猝不及防的来临，以为不会用感情流泪的女孩跌坐在那张黑白照片前，血脉相连的痛楚，椎心泣血。
　　哭岔了气，陈若萱剧烈地咳嗽起来。压抑着心中泛起的恶心，她打开震动不停的手机。几个未接来电，一条未读短信：
　　小萱，等我。保重。——顾城
　　来自同一个人，与自己相恋5年的男友。这半个月来，不是不知道顾城家中的纷争。任哪个母亲也无法接受自家儿子要娶的人还要抚养一个8岁的弟弟。顾城的父母从中阻拦，逼顾城与自己分手，顾城坚持得很辛苦，只是没有料到，男友的让步来的这样快。
　　“等我”两字，重值千金又遥遥无期。
　　有一阵恶心从心底泛上来，再也压制不了的酸涩。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嘴冲向厕所。身后断断续续传来三姑六婆的舌根：“血浓于水，到底是亲生女儿……”
　　察觉到异样的午后，陈若萱一个人去了医院。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她拿着化验单对刺目的阳光眯了眼。她将手抚在小腹上，仿佛能感受到那阵微弱的心跳。不自觉笑出声，真是的，还未成形的孩子怎么会有什么心跳。
　　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原本的双喜临门变成现在的祸不单行。短短两天，闻风而动的亲戚都上了门。可无论别人说什么，她总是笑笑，不接受，不反驳，只是那一句话：“我舍不得。”

　　——自己的孩子，血脉相连，舍不得。

　　“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宝宝的爸爸呢？”四岁的顾冉攥着陈若萱的衣襟，不知是第几次问出这个问题。
　　小小的人儿和记忆中的自己重叠。二十多年前，相似的场景也曾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妈妈，爸爸去了哪里，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了？”5岁的陈若萱缠在妈妈跟前找爸爸。
　　“你没有爸爸。”妈妈将哭得和小花猫似得的陈若萱抱到膝上坐好，“他不要你了。”】
　　望着和顾城相似的眉眼，陈若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蹲下来，将儿子拉到自己跟前，轻拍他的头：“冉冉，怎么了？”
　　“妈妈，他们说我爸爸不要我，是不是？”
　　陈若萱温柔地笑：“怎么会？宝宝这么可爱，怎么会呢？”
　　“那为什么爸爸到现在都不来看我？”
　　“因为爸爸很忙，妈妈不是告诉过你吗？等爸爸不忙了就会来找你。”
　　“可是……”
　　“好了，现在去换衣服，今天咱们和小舅舅一起去看外公好不好？”
　　“好！”到底是个小孩子，轻易被转移了注意力。望着顾冉蹦跳着远去的背影，陈若萱呼出一口气。再说下去，自己就快招架不住。
　　每年父亲的忌日陈若萱都会带上陈晓去扫墓，陪父亲说说话。其实，不是没有过埋怨。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的艰辛，深爱的人五年没有音信。可每次想到长眠地下的父亲，看到和自己三分相似的儿子，怎么也动不了放弃的念头。
　　“爸，晓晓13岁了，很懂事，成绩也很好，你可以放心。”
　　“冉冉4岁了，也很聪明，今天我带他来看看你。”
　　“爸，我也挺好。”

　　——爸，我很想你。

　　陈若萱整理好东西，转身之后却没了下一步动作。10米开外，那个和自己儿子眉眼相似的人微笑着开口：“小萱，我回来了。”
　　儿子在身旁拽陈若萱的衣角：“妈妈，要抱。”
　　她眼里有泪，可嘴角上扬的弧度显而易见。于是浅笑着俯身：“顾冉。”她第一次叫这个名字，“那是你爸爸，他回来了。”
　　“爸爸？”顾冉轻轻重复着，“爸爸！”
　　顾城张开双手迎接奔向自己的儿子。

　　——谢谢。

　　很多年之后陈若萱问起顾城是怎样说服父母的，顾城笑笑，只说很简单。
　　那句不曾为外人道的话，字字厚重：
　　妈，我是你们的儿子，可他，是我的儿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