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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玫瑰三愿(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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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大门内,陆依萍和陆梦萍几番交手,两败俱伤。
陆家大门外,石磊的内心也正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
几个月前,他收到如萍发出订婚的邀请,准确地说,是王雪琴不知道是代表如萍还是代表自己发出的邀请。本来如萍订不订婚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偏偏老天爷安排他们在同一家旗袍店相遇。本来嘛,“龙凤旗袍”店就是上海有名的旗袍店。陆家的女儿订婚的礼服自然要在这里裁制,他石磊新女朋友的旗袍当然也要在这里购买啦!其实大家狭路相逢不过打个招呼点个头最多寒暄两句也就过去了,偏偏王雪琴非要拉着他炫耀如萍订婚的事情,更当着他女伴的面将未来的准女婿夸得天上没有、地下无双,明里暗里炫耀这个才是如萍的佳婿,幸亏石磊对如萍的追求无疾而终,否则自己的女儿岂不是亏大发了。
“说起书桓啊,人品好,长得也漂亮,父亲在南京外交部当大官呢!我家老爷子以前是个司令,当然只有官家子弟、世家子弟才能配得上司令千金呢!”
当王雪琴滔滔不绝地炫耀女婿的时候,石磊表面上含笑听着内心里直犯嘀咕,书桓、书桓、这个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突然灵光一现,想到这个书桓该不会就是何书桓吧?他不是白玫瑰的男朋友吗?他不是很爱白玫瑰吗?怎么会跟如萍订婚了?如萍和白玫瑰不是姐妹吗?一个个问号在石磊的脑子里飞速旋转,王雪琴接下来说什么,石磊也没注意听,但是对三个人的关系却充满了好奇:“难道当初如萍说的感情问题乱七八糟指的不是杜飞,而是何书桓?那么究竟是如萍觊觎自己的姐夫还是何书桓在姐妹两个中间跳来跳去?那白玫瑰呢?她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自己的前男友和自己妹妹的订婚典礼?”石磊发现自己现在简直比三姑六婆还要充满好奇心。所以当王雪琴半真半假地邀请石磊参加如萍的订婚典礼,石磊毫不犹豫地就一口答应了下来,还承诺要送一份订婚礼物。
如萍本来听王雪琴越说越不像话,在一旁尴尬得无地自容,听石磊回答得这样爽快、这样坦荡,还真诚地祝福她,瞬间脸上恢复了笑容。而王雪琴的脸上分明不自在了一下,虽然现在是如萍不要石磊,但是在王雪琴心里,石磊最好要像杜飞那个小子一样,对如萍痴心到底才对。其实杜飞这个孩子真的不错,就是家里太穷,王雪琴心里也有些可惜,书桓虽然好,毕竟不如杜飞对如萍死忠,否则她也不用这么着急着让书桓和如萍订婚。
“早定早安心,免得夜长梦多。”王雪琴觉得自己的决定英明极了,毕竟谁也不知道书桓和依萍那个小贱人究竟是为什么分手的,如果书桓只是被如萍追去绥远的行动感动了,一时头脑发热才甩掉依萍要和如萍结婚,那么如萍高兴得还太早了些,毕竟男人的感情是不能靠感动维持的。王雪琴想着,瞄了一眼沉浸在幸福里无知无觉的女儿,心里暗暗叹气,这个傻女儿,实在是给自己保护得太好了,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等到订婚典礼的那天,石磊一大早起来整理衣服,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石妈妈看了都忍不住笑话:“你究竟是去送祝福的,还是去抢新娘的?打扮得比新郎还考究。”
石磊哈哈大笑:“妈,我今儿是去看热闹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个直觉,今天的订婚典礼一定热闹非凡。”
石妈妈白了石磊一眼,嗔道:“你这孩子,看热闹不怕事大。都知道陆家家庭关系复杂,换别的人躲都来不及,你还故意往里凑。”
石磊亲了妈妈一下,嬉皮笑脸地说:“妈,你放心,我今天只看戏,不叫好!”
虽然石磊惯于对妈妈嬉皮笑脸,但他参加party的真实目的却是为了结交何书桓。当初何书桓在大上海以白玫瑰的骑士自居,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一个申报的穷记者还妄想着吃天鹅肉,简直可笑。因此就有人暗中打探何书桓的底细,谁知不打听尤可,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何书桓的来头竟然大得吓死人。有些世家害怕子弟养成仰赖家族庇佑的不良习气,往往会让子弟到社会上历练几年再回家继承家业,何书桓多半如此,才会放着现成的高官不做,单枪匹马地到上海滩闯荡,当记者虽然没有什么大出息,却是增长见识、了解民生疾苦的好职业。可见这个何书桓将来多半是个人物,为了一个歌女得罪一尊大佛,这些能在上海滩混出身份的没有一个是傻子。
到了订婚现场,石磊果然没有失望,Party上有好几张熟悉的面孔,不久前,这几张面孔还在大上海的舞台上载歌载舞,为了爱情、友情和亲情。不过今天这几张面孔的表情都不大自在。一张是杜飞的,独自躲在角落里喝闷酒,脸上写满了落寞和惆怅,酒落愁肠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一张是尔豪的女朋友的,石磊刚知道她叫方瑜,也是一个人站着,全程垮着一张脸,不像是来参加Party,倒像是来讨债的。
最奇的当然要数何书桓,虽然对他满脸堆笑,可是石磊却敏感地觉得这个新郎并没有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么高兴,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心不在焉。暗中观察片刻,石磊发现问题的所在,如萍的眼神没有片刻离开过何书桓,可何书桓的眼神却没有片刻是停留在如萍的身上。
石磊玩味地看着这对貌合神离的新人,在他们这个阶级,无爱的婚姻实在不少。可是他想不出何书桓能在这场婚姻中得到什么好处。当初他第一次见到如萍的时候,觉得如萍就是他想寻找的好妻子的人选:容貌美丽、性情温柔、大学学历、名门家室,因此他果断对如萍发起了猛烈的追求。谁知不久之后,他就发现如萍的家庭情况竟然如此复杂不堪。一个当歌女的姐姐、一个堕胎的妹妹,这样的家风,足以让任何一个良家子弟退避三舍——除非那个男人对如萍情深一片,爱到不在乎这一切。
可何书桓显然并不爱如萍,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娶她呢?
石磊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何书桓的家庭不接受依萍的职业,而何书桓没有勇气为了依萍反抗家庭,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心上人的妹妹,也算是心理上的一种补偿吧。
“那么我呢?我能为了依萍反抗我的家庭吗?”现在,石磊这样问自己。
思绪从如烟往事中回到了现实,虽然这一切不过发生在数月之前,但对石磊而言,却清晰如昨。
不由自主地向陆家的大门看去,不知依萍什么时候会从这个门里出来,出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神情,无论是什么神情,石磊都打定主意,只当她脸色如常。谁知一眼看见陆家的车子正停靠在大门口,如萍搀扶着何书桓的妈妈从车上下来。
石磊暗叫不妙,依萍见了何妈妈一定尴尬万分,好在王雪琴还没回来,这个女人即使在亲家母面前,也不能控制自己对依萍的敌意,即使这一切都很完美的掩饰在她的言笑晏晏之下。石磊不觉自己此刻已处处为依萍着想,更将依萍当成陆家的受害者,对王雪琴也同仇敌忾地厌恶与防备。
石磊料想何书桓的妈妈进去不用多久,依萍自然会找理由抽身而退。事情正如他所预计,只是依萍出来得也未免太快了些。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神游天外之际,依萍和梦萍两人已经斗过一场,几个回合下来,新的伤痕,旧的创疤把这两个年轻轻的姑娘折磨得各自满腹的心酸,满腹的委屈,该说的该骂的都已经说完骂完,剩下的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痛,于是只是眼泪都止不住地流下来。何妈妈的脚方下车站稳,一抬头就看见大门口这对姐妹正相对流泪却又不彼此安慰反倒有些剑拔弩张的样子简直吃了一惊。如萍的脸色更是阴晴不定,生怕哪一个说出一句半句不得体的话出来吓到了婆婆。
好在姑娘家都要脸面,况且依萍梦萍两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因此见了何妈妈,虽然一时手足无措,但也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擦干眼泪打叠精神问了声“何伯母好”。
何伯母笑吟吟地问两个姑娘遇到什么伤心事了,站在大门口对着哭,说出来给何伯母听听,让伯母给你们开导开导。梦萍年纪小,一时不知如何撤谎。依萍反应快,随口编了个理由将眼前一切轻描淡写为刚才姐妹二人在聊天时不免谈到最近局势动荡难民流离失所,往日香鬓俪影的法租界如今触眼所见都是鹑衣百结的乞讨之人,言至此触动情肠,忍不住落泪算是回圜。何妈妈察言观色,自然知道这是依萍现编的理由,暗道这个家庭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夫妻和睦,兄友弟恭,只怕内里暗藏汹涌,陆振华两个老婆之间斗法自不必说,只怕几个儿女因着立场的不同势必有着一番明争暗斗,只是碍着陆振华的威严不敢造次罢了。
何书桓的妈妈是个有见识有阅历的女子,虽然心如电转,将陆家的情况分析了八九不离十,也有几分不满,脸上却不露丝毫不虞之色。况且眼前的陆依萍正是让她怀了一份特殊感情的女孩子,即使成不了婆媳,她也极愿意在依萍心里留一个好印象。自古“媳妇怕见公婆”,她倒是“公婆怕见媳妇”了。
偏依萍此刻见着何书桓的妈妈也是一样的心情,上一次在书桓和如萍的订婚宴上失态,对旁人会如何评价自己依萍是毫不介意,但是想到自己这样轻佻的言行尽数落在何爸爸何妈妈眼里,依萍的脸上就禁不住的发烧。
因此二人乍然相遇,何书桓的妈妈是一脸的慈爱,依萍也忍着难堪笑脸相迎。虽然只打了个招呼说了两句话就走,但何妈妈慧眼如炬,已然看出这个女孩教养甚好,小小年纪更有一份难得的沉稳和机变。其实若是别的女孩子如此面不改色的随口撒谎或许她会认为是不是至诚的孩子,但对依萍先入为主爱屋及乌的怜爱之心和依萍自身的那份光明磊落的风范却令她不做此想。
依萍觉得自己是逃出陆家大门的。她不知何书桓的妈妈会怎样的看待她。但无论如何,何妈妈已经是如萍的婆婆了,这次她从南京来,正是为了如萍和书桓的婚礼保航护驾,一切已成定局,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回不了头了。
那天,她带着妈妈随着难民向法租界汹涌而至,眼睛能看到的,都是恐惧,耳朵能听到的,都是哭喊,若是这样盲目乱跑,不死在炮火流弹之下,或许也会在难民的推搡之下与傅文佩失散,甚至被人践踏而死。她当机立断,拉着傅文佩躲到一个有遮挡的所在,准备静观其变,谋定后动。
谁知在混乱中,竟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这个声音曾是她听惯了的,醒着梦里都忘不了的——何书桓的声音。
何书桓在喊她的名字,依萍不及多想,扬声应道:“书桓,是书桓吗?”
何书桓耳力极佳,听到了依萍的声音,循声看来,二人四目交接,只觉天地万物都化为虚有,诺大的世界只剩彼此而已。
依萍见何书桓奋力拨开人流,抢到自己的身前,将自己一把搂在怀中,与书桓在此情此景之下乍然相拥,当真恍如隔世,有生之年竟然还有机会与书桓如此忘情,即使就被炮火流弹击打的粉身碎骨,横尸当场,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可惜、可惜,倘若那时候真的死了,对自己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只是傅文佩两经丧女之痛,必定不能独活,为人子女,深受父母生养大恩,怎能只顾自己一死了之,令母亲先饱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再绝望而死。
既然不死,人生总要继续,现实总要面对。跨过租界那道栅栏,就是从烽火中的不管不顾回到了现实中的使君有妇。
虽然何书桓对自己委实情深似海,方瑜又带来了书桓要退婚的消息,但依萍深知在这情义难两全的情况下,何书桓恐怕是要让自己失望了。
果然不出所料,婚没退成,反倒要加速结婚的步伐。
“书桓呀书桓,我看你这次该如何了局。”依萍暗自叹气,生死玄关走了两遭,她看人看事的眼光早已今非昔比了。
甩甩头,将纷乱的思绪从脑海中赶走,看石磊的车子还在远远地停着,陆振华的疑问在耳边响起:“石磊?你们最近走得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