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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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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韫带她来的地方是一座精巧的小楼,背山依水,雨过天青色幔帐飘荡在小楼四周,恰似杨柳烟笼雾罩,平添春色三分。
杏花深巷,春雨小楼。
二楼凭栏处坐着一位妇人,她穿着颜色与幔帐相近的衣裳,半歪在榻上,露出一截银红花间下裙,脸如银盘,杏眼明眸,脸上带着几分和善的笑意,她就这么随意的躺在那儿,好像她不是躺在人人抬头就能看到的街头,而是躺在深闺一般,看上去十分惬意,她也有一个十分惬意的名字:抱琴夫人。
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
她与她相公田孟田长松曾是武林公认的佳偶天成,命定夫妇。只可惜如今良人已去,鸳鸯分离,实在叫人扼腕。
抱琴夫人虽是个寡妇,却实在是个不一样的寡妇。这一点,从她经营春雨小楼就能看出来。
薛纯跟着谢韫踏进小楼时,便被其中朴素却古韵十足的布置给吸引了。其中挂在墙上那一副小画,更是让人眼前一亮。画中人是抱琴夫人,确切的说,是尚为少女时的抱琴夫人。她穿着一身天水碧的袄裙,闲坐在一汪清泉旁,身边还放着一尾古琴。眼神脉脉含情,还带着几分羞怯。
接引她们的丫鬟见薛纯盯着那画,便开口介绍道:“那是我们老爷先前为夫人所做。”闺房之乐嘛,可以理解。薛纯扫过落款的长松印便收回眼。
丫鬟们领着他们入了隔间便自觉退下,不多时抱琴夫人便来了。
“谢公子,稀客呀。”她笑起来很有几分明月清风的味道,让人觉得舒适极了。
谢韫淡淡一笑:“抱琴夫人,叨扰了。”
“哪里哪里,你来我们春雨小楼,那才真是蓬荜生辉呢。说起来,你也真是好久都没来了。上一次,还是和那个暗幻门的沈黛吧?听说她马上要做暗幻门的掌门了,倒是得恭喜她。”
“夫人消息灵通。”
抱琴夫人掩嘴笑道:“我们开饭馆的,人来人往,还不都靠一张嘴?要是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那我这十几年江湖是白混了。得了,你有美眷在旁,我也不多打搅,还按以往的菜上吧?”
“是,麻烦夫人。”
“麻烦倒称不上,只希望不要扫了谢公子的兴才好。”
抱琴夫人眼睛在薛纯身上绕了一圈才笑盈盈地关上门。
谢韫推开窗,凭窗而立。
身下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各色旗帜迎风而招,吆喝声不绝于耳。隔着转角便是城门口,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城门口,以及……一口茶寮。洞悉世事的眼平静地扫过这场景,又收回来,转而落到身后的女子身上,“坐好。”
嗯?
薛纯眨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愣了一霎才恍然地坐下来。
谢韫单膝跪地,深蓝色衣袍划过地面,避不可免地沾染上尘土灰烟,可它的主人却毫不在意。他小心地捧起她的脚,正要脱下鞋袜,却被薛纯拦住了,“没有什么大碍的。”她局促地按着他的手,慌乱的模样透着几分可怜,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他,嘴里还小声坚持:“真的没什么。”
她坐着,他跪着,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让她能把他的表情看个正着。他抬眼看了她一眼,眼里透着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她缩回手,连带着脸和脖子都一块缩回去了,看上去就像个即将被烤的老实鹌鹑。
谢韫嘴角上扬了几分,他垂下眼睑,小心地褪去她的鞋袜。脚踝处略有些红肿,他两根手指重重一捏,薛纯“嘶”地抽了口冷气。
“疼?”
“……不疼”小鹌鹑委屈巴巴地应声。
嘴还挺硬。
谢韫又捏了捏,薛纯腿反射性地抖了抖,差点没一脚踹开他的手。“公子……”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也只是叫一声他,却从来不多说什么。
谢韫原本的唇抿了抿,到嘴边的话化作一声轻如烟的叹息。傻子。
他伸手,“药。”
薛纯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递给他,他倒在掌心,拿桌上的茶水和了给她敷上。
“手帕。”
薛纯依言递过去一块帕子,他利落又不失小心地给她绑好之后,再帮她把鞋袜穿上,然后才起身,拍了拍长袍上的灰。
相对无言。
薛纯咬着唇,直觉自己肯定哪里又惹公子生气了,但却不知道错在哪儿,只能小心翼翼地偷偷觑他。他已经走到窗边,背对着她,一手撑在窗沿上,另一手则摩挲着袖边衣角。卓然挺立的身影站在日光下,不知为何却让人联想到孤身站在雪夜旷野的孤寒。
哆哆——
“请进。”薛纯下意识应声。
门打开来,一排穿着青色衣裳的婢女低着头款款走进来,人人手上皆端着一个锦盘,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没有浓烈到引起人的反胃,而是恰到好处,就像是一树芳华绽放到极致的那一刹,不深不浅,不浓不淡,只留下“香”之一字。
婢女们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婀娜的韵味,美到几可入画,却又不失利索,“宴已摆好,请公子和姑娘享用。”她们齐齐屈了屈膝,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薛纯倒有些庆幸这菜来得及时,她走到谢韫身边,柔声道:“公子,用膳吧。”
谢韫撑着窗沿的手一动,按在她身后不远的墙上,身子一寸寸逼近,她几乎被他圈在怀里。薛纯正手足无措,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晦暗的声音,“薛纯,你心里到底装着什么?”
——装着您呀。
她心里的声音快速地回道。
可几乎是立刻地,她把自己的嘴紧紧抿了起来。这样轻浮的话、这样孟浪的心思,她并不想让谢韫知道。
“奴婢……”她一开口,就被谢韫按住了唇。一模一样的动作,他刚才在峨嵋大堂之上也对她做过。可比起之前的轻柔,现在这个动作则带了几分粗暴,大拇指摩挲着她的唇,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意味,就像是饿了许久的野狼突然撞见了一只肥硕的胆小兔子,那种恨不得一口吞下的急迫焦躁,让她感觉到了一丝陌生。
公子……她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却没有人应她。
薛纯心里给自己打气,鼓起勇气抬起眼,迎上谢韫的眼,他的眼睛并不是纯正的黑,而是暗琉璃色,在阳光下则会变得通亮剔透,分外好看。而此刻这双一向含情的桃花眼里却带着怒气。
她忽然又不想说话了。
惹公子生气的是他,他要向自己撒气,她也无话可说,她也心甘情愿。
可这幅任打任骂绝不还口的样子却让谢韫眼底的隐晦越来越深,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他盯着她已经被摩擦到泛红的唇深深看了一眼,收回手,冷声道:“用膳吧。”说完便拂袖走到桌前坐下了。
薛纯无声地跟在他身后,正要替他摆筷,却被他按住了,“坐下吃。”
她乖顺地坐下。桌上的菜色泽清爽,没有浓油赤酱的黏腻感,看上去似乎并不复杂,然而也只是看上去而已。薛纯看着面前这一道开水白菜,似乎知道为何春雨小楼能享誉江湖了。开水白菜,顾名思义,乃是以白菜为原料,却并非简单的清水煮白菜。相反,它的烹制过程十分讲究:先以鸡肉熬汤,过约莫一个半时辰便将鸡肉舀出,只余鸡汤,再以肉蓉吸收汤中杂质,待汤色清澈如水,下盐调味后把汤分成两锅,择嫩白菜心,放进其中一锅高汤,灼至七成熟,用清水漂冷,用细银针在菜心上反复穿刺,再用原先的高汤自上淋下,直至白菜心烫熟,再盛出来,放进越瓷白汤盅里,如此,清泠泠一盅开水白菜便算是完成了。
然而这一桌费尽巧思的菜,今日却注定是要对牛弹琴了。
薛纯食不知味地吃完,谢韫摇了摇桌上的银铃,不一时便有人来把菜撤下,转而换了清茶两盏。
公子和沈黛约得是戌时,眼下还有不少时间。难道公子打算在这呆一下午?她边啜着茶边想道。等一盏茶凉,谢韫便起身道:“走吧。”两人进楼时楼下还未曾有人,下楼时却已是座无虚席。
见他们俩下来,不少人便开始窃窃私语。
“那个是青玄门谢韫吧?”
“好像是,听说他武功废了,胆子倒挺大,还敢出来行走,也不怕人家趁机来寻仇。”
“谁敢呐——”这人话还没说完,便听有人大喝一声:“谢韫小儿,哪里走!”
有好戏看了!
围观群众的眼睛齐刷刷一亮,都看向说话那人。但见那人穿一身破烂道袍,乱眉横眼,气势汹汹地想要从门口里面冲,却被两名婢子拦住了。他一双眼睛紧盯着谢韫,双手运掌挥开那两名婢子,嘴里喝道:“都给爷爷闪开,否则别怪爷爷不客气!”
两名婢子被打得连退数十步,那道人再无阻拦,直直边往里冲,却听二楼传来一道女声:
“残命道人,你这是想要砸我春雨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