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夫》小檀郎

3、无灾无难到公卿（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渝州这场时疫来势凶猛，短短月余，已经有数万人因病死去。死者无处安葬，或曝尸荒野，或投之江河。湖州与渝州共饮长江水，病源随水南下，危及沿途府县。此时立春已过，地气回暖，极容易爆发瘟疫。湖州乃是水陆枢纽、稻粮重地，朝廷闻讯，即刻点了一名钦差大臣携御医数名到湖州慰问民情。
　　钦差大臣姓方名伯涵，年过而立，曾是三甲进士、钦点的探花，如今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暂领左都御史一职。方伯涵清名在外，为人极是有主见，才到湖州，就要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为了掩人耳目，随行的只有交好的太医院医士乔秀。
　　两人在湖州府朱雀大街上游荡，紫带金冠、珠履绣裳，俨然一对富家公子模样，混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沿途情况还算安定，没有预料中的骚乱，甚至算得上繁华。
　　朱雀大街贯通内城，两旁遍植青松、翠柳，于枝叶掩映中挑出一面高高的酒旗来，上书三个大字“大脚杜”。走近一看，却是临街一条摊子，聚满短衣草鞋的揽工汉，冲着桌上几只倒扣瓷盅连声喊“开，开，开！”。人群之中一面招牌被挤得东倒西歪，细看才见上面有“正店”二字。果然门前几个半人多高的坛子用红泥封了坛口，微微透出酒香来。想必这就是驰誉湖州的杜家酒。大脚杜声名在外，店面却不大，柜台上坐着一个年约四十的健壮妇人，一只手拿着算盘，一只手蘸了口中唾沫将账本翻得哗哗响。牵了牛的老汉走到门前大喊一声“杜寡妇，来一碗苏合香！”伸手从兜里掏出五枚大钱，在柜上一字排开，泛出摩挲许久的铜钱特有的油光。手边就有现成的粗瓷碗，缺了一个口也浑不在意。杜寡妇舀出一勺紫赤色酒水浇在碗中，一股辛辣缠绵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
　　方伯涵看得有趣，问乔秀要不要也来一碗，乔秀素有洁癖，见那酒水上漂浮着些许白絮，皱皱眉头道：“市井小民的东西不干不净，谁知道有没有蚊虫钻进钻出？”原本这话声音极低，只两人能听见，谁知道那大脚杜似乎是觉得了，抬头狠狠把乔秀瞪了一眼。背后一人忽道：“市井有市井的活法，热辣新鲜，不拘小节，渴了就喝，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岂不痛快？”乔秀扭头去看，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虽不比他两人博带峨冠的气派，却也一身洗涮干净的儒服，眉宇间带着极浓的书卷气。
　　那书生边走上台阶边道：“两位是外地人？本地有句俗话，叫人有高下，酒无贵贱。酒水是死物，好与不好，全在品酒的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兄台不喝苏合香酒，自然不知道其中妙处。”大脚杜显然与他十分相熟，一见那书生就道：“小蒋来了。还是二两荷叶杯？”蒋书生道：“是，辛苦大娘了。”杜寡妇点点头：“都是街坊邻里，没什么客气的，要什么就跟大娘说。蒋夫人的病好些了吧？我这就给你打酒。”蒋书生道：“有劳了。”
　　乔秀被他明里暗里挤兑一番，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要与他当街理论，似乎又有失风度，只好生硬地回他一句：“喝酒也能喝出这么多道理，真是个道学先生。”方伯涵知道他小孩子脾气，最喜好跟人争抢斗胜，唯恐他跟人家吵闹，把乔秀一拦，向蒋书生道：“我们两人的确是从外地来湖州的。鄙人姓方，字庭贾，这是我弟弟阿秀。如有冒犯，还请原谅。”
　　那书生看这两人一眼，两兄弟一个高鼻长目，一个明眸皓齿，丝毫没有相像之处，却不戳穿，也自报家门：“在下蒋妙璇。”乔秀哼了一声：“跟女人一样。”蒋妙璇心说我不过是名字像女人，你却是十成十的男生女相。
　　方伯涵道：“听蒋兄口气是本地人？听说湖州如今闹瘟疫闹得厉害得很啊，我们兄弟初来乍到，做些药材生意，不知道蒋兄能不能指点条门路？”
　　蒋妙璇一笑：“明人不说暗话，方兄气度不凡，不像个商人，倒像个官老爷。蒋某生来有个毛病，看见那些头戴乌纱帽的老爷就舌头打结，话也说不利索。瘟疫嘛，确实是有，不过蒋某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兄要是有心要打听，不妨去东边城隍庙寻一个叫定一的老和尚。他老人家是有德的高僧，世事洞明不在话下。”
　　说话间酒水已经送到，蒋妙璇拱拱手：“后会有期了。”也不等方伯涵还礼，拂袖翩然而去，步履轻快，好像很怕两人再追问。
　　乔秀对此人印象极差，表示他多半是哄骗他们，不能听他的鬼话。方伯涵道：“我看他不像是耍我们，倒像是特意来告诉我们的。”
　　乔秀怀疑道：“怎么可能？”方伯涵不给他解释，拉起他往西边走，走了两步，低声道：“你再回头看。”
　　乔秀装作跟路边卖烧饼的老伯讨价还价的样子偷偷往后看，果然看见蒋妙璇还在这条街上走动，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在监视我们有没有去城隍庙。”
　　方伯涵点点头：“你还不算太天真。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应该还有人创造机会引导我们去城隍庙。”
　　方伯涵行走官场，养成一种做事滴水不漏、多思多虑的习惯，当即明白自己出任钦差的消息早就泄露了，因而有人刻意要他知道某些事情。自己的微服私访在别人眼里就跟大摇大摆鸣锣开道没有什么两样，方伯涵一想到这里就莫名恼怒。更重要的是，瘟疫本是天灾，这样一来，却叫人疑心是人祸。方伯涵不是个被动的人，他不能坐等一个人来找他，带他去城隍庙，然后告诉他一些或许是编造的信息。一念至此，方伯涵立即带着乔秀打道回府，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