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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五章 采莲(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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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过去了,可那天的事仍历历在目。
我终于明白,自己一直心心念念记挂着长安的真正原因。明白自己为何总是缠着夫子讲那长安城的故事,唯恐漏掉故事的每一个细节,漏掉有关长安的一草一木。
……
我心中一喜:“是你呀?”
刘缌笑容如阳春白雪,微一颔首:“是我。”微风拂面,翻扬起他的衣角,他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眉眼间有熟悉的影子,依稀还是那目光澄澈的倔强少年,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眼眸中已不见昔日的多愁善感,多了几分刚毅果决。
长安城的秋日,天空碧蓝,浮云绵长。一只鸿雁在空中飞过,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
刘缌笑道:“鸿雁当空,是个好兆头。”
我大叫:“翱翔!你怎么来啦?”此赴长安,天高路远,我特意将翱翔留在宫中,没想到它竟然循着路自己找了过来。想到它飞了大半个月才到了长安,这一路不知经历了多少艰辛,我又是欣喜又是感动。
翱翔盘旋而下,扑扇着翅膀围着我俩绕了一圈,最终缓缓落在刘缌肩头。
我摩挲着腰间的琉璃吊坠:“你是来讨回这宝石的吗?”
刘缌目光湛湛:“当日之约要先完成你的三个心愿,才能换回这吊坠。”
我口中喃喃道:“心愿……”忽地就要落下泪来:“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我阿姊,惟愿她平安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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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原本打算皇帝寿宴之后,见了阿姊即回楼兰,可是现在阿姊身陷囹圄,楼兰是一时回不成了。长安城的客栈向来人满为患,人多难免嘴杂,长住起来诸多不便,我便琢磨着重新寻个住地。
上官安倒是热心,陪着我四处去找宅子,很快,我便相中了一处宅子。
宅子不大,却看着舒服干净,青墙红瓦,不知名的藤蔓绕墙而上,爬满了院中的一方竹架子。从院门口望过去,满眼碧绿,葱葱翠翠,看着就清凉爽快。整栋屋子坐北朝南,有一个小小的前庭和后院。我当下心动,便买下了这宅子。
搬家的这一天,我在藤蔓下吃着桃花饼,看着沙依和娜莎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妥当,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个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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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南,后山。
后山人迹罕至,日光从茂密的林木间筛落,在地上投下几个稀疏的光斑,恍若昏暝。虽是正午,仍然令人觉得背后凉意阵阵,寒意森然。
宫中有过之人逝去后均被拖入后山的乱葬岗,我重金托了人去打听春花的尸首,却遍寻不着,只得给在这里她立了一副空冢。
我看着面前新立的小小坟冢,说:“春花姐姐,我一定会将阿姊平安救出,一定要将那些害了你的恶人碎尸万段,不让你白白牺牲,你好好安歇吧。”
我俯身抓起坟头的一抔黄土,装入囊袋:“待我回到楼兰,立刻就请雪域先知将你的灵魂引回故土,免你在这异国四下流离,孤苦无依。”
我斟了一杯葡萄酒,洒在坟头,“春花姐姐,我敬你。”
我又接连斟了好几杯酒:“这一杯,是替阿姊敬你。”
“这一杯是替秋月敬你。”
“这一杯是替楼兰万千子民敬你。”
……
这葡萄酒又名赤珠霞,无甚酒劲,平日里饮来是千杯不醉,今日几杯酒下肚,竟有些醉了。
我有点踉跄地在一座座墓碑间穿行,醉眼朦胧中,一人立于坟墓前,白衣翩然,金冠束发。
“刘缌?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望一位长辈。”
我侧首看去,极普通的青石墓碑,上面只简单地写着“卫氏之墓”几个字。坟墓上荒草丛生,墓碑也缺了一角。
我问:“这卫氏是……”
刘缌一面拔着坟上的荒草,一面缓缓说:“正是卫皇后,卫皇后一生恭俭贤良,她的家人更为大汉立下了汗马功劳,却落得个草席裹尸的下场。母……卫皇后对我恩重如山,可惜我当时年幼,无力护她周全。”
我看着墓碑默然无语,对一个侍卫尚且如此,想必一定是个贤良可亲之人。当年巫蛊之祸时,苏夫子还在朝中任职,曾向我详细讲述过这场席卷长安城的横祸。宠臣江充趁武帝在甘泉宫避暑之际,与案道侯韩说、宦官苏文以行巫蛊之术为名诬陷太子刘据,刘据情急之下怒杀江充,竟被诬告起兵造反。武帝勃然大怒,命丞相刘屈牦带兵去“平叛”,太子遂起兵反抗,后兵败出逃长安。武帝大怒,下令通缉太子,太子身亡的消息传来,卫皇后在宫中自尽。受巫蛊之祸牵连着众,长安城内一时血流成河,卫皇后所出诸邑公主与阳石公主,卫青长子长平侯卫伉以及太子的妻妾和儿子,无一幸免。夫子教过我一个词,盛极而衰,当年权倾天下的卫氏,由此走向衰败。此时大将卫青、霍去病已病故多时,不然看到卫氏沦落至此,不知会作何感想。”
刘缌神色郁郁,眉头微蹙,似乎很不愿意再回想,转而问我:“你怎么来了后山,你在长安也有故人吗?”
我帮他拔着荒草,低低地道:“是阿姊的那位侍女。”
他问:“婕妤的事还没有消息吗?”
“我托人去追查那个陷害阿姊的宫女,可惜那宫女已经抵了命,家里也没什么亲戚,当初诊断阿姊有喜的那个太医已辞职还乡,还乡路上遭了歹人,也已身首异处,所以一时还没有头绪。”
刘缌语气坚定,安慰我道:“别急,相信很快就有转机。”
“借你吉言,我们回去吧!”
我们并肩走在荒草间,秋风瑟瑟,我打了个冷战,不自禁地抱着胳膊。
刘缌解下披风,披在我肩上,我脸颊绯红,他却做得自然而然,好像彼此是十分熟稔的朋友。
行至山腰,但见山脚下种着一大片梧桐树,秋风起,风吹叶动,金灿灿的叶间隐约露出宫阙的一角。
我望着那深色的宫墙,问:“这附近竟有宫殿?”
刘缌望着那片梧桐,说:“那是长门宫,是昔年长公主刘嫖的居所,后陈皇后失宠被皇上幽闭至此,陈皇后死后便废弃不用了。”
我心中生出几分悲凉,“昔年青梅竹马,金屋藏娇的美谈,也不过落了个独守冷宫的下场,这后宫,又有谁的荣宠能经久不衰?”
刘缌指着北方说:“长门宫内有一处兰台,登上兰台,便望得到未央宫。”
我望着远处那未央宫中亭台楼阁层层相叠的瓦顶,默然无语。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那陈皇后幽闭于此,遥望未央宫内夜夜笙歌,可有后悔一朝嫁与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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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之事很快有了转机,转机的起因也很戏剧性。长安城内有位老妪病故,她的侄子和外甥为了争夺一笔财产大打出手,最终闹到了长安令那里。这位老妪平素生活穷苦,死后的财产竟有五百两白银之巨,长安令心下生疑,遂命手下追查白银来源。
经查,那老妪中年丧夫,无儿无女,早年在拾荒时曾收养过一个弃婴,正是那小宫女冰心。
给老妪看病的大夫口供也没有任何漏洞,说是老妪病重无钱医治,有一位自称老婆婆女儿的人,先是苦苦哀求他宽限几日赊些药材,很快就给了他一大笔银子,让他用最好的药材。
长安令追查白银来源,是经宫中一个小太监之手,未等将他拖去暴室拷问,小太监已经全盘招供,说是“因父兄在边疆皆为匈奴所杀,看不惯胡人,买通了那宫女冰心陷害婕妤。”说罢,竟七窍流血,想来是事先服了毒药。
武帝听说后宫出了这等下人构陷妃嫔之事,龙颜大怒,训斥了太监总管李公公一顿,扣了他一年俸禄,并亲自去浣衣坊接了阿姊回宫。
得知阿姊转危为安,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但没了欣喜。只要她身在这后宫一天,这兵不血刃的斗争就永不会结束。
娜莎正端着一碗秋梨膏进来,得知消息,双手合十向着西方跪拜道:“天神庇佑,大公主平安无事。”
我恨恨道:“构陷皇妃这么大的事竟是个小太监所为,说出来谁信?可恨的是死无对证,那个王美人一点干系都没沾,真是个泥鳅!”
上官安笑道:“西域公主啊,你未免太不知足,那冷宫里多少妃嫔都是有去无回,婕妤平安归来已是万幸。常言道,留得青山在,才不怕没柴烧。”
上官安如此一说,倒颇有几分道理,人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至于那个王美人,阿姊恢复了婕妤的位分,还怕她一个美人不成?我当下转怒为喜,对上官安道:“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我还是想拿出点行动,要不我请你去西楼吧,再叫上苏元哥哥。”
上官安正端着茶盅喝茶,闻言,修长的手指扣住杯口,斜睨了我一眼,“你要请我逛窑子?”
我坏笑着说:“上次扰了你的雅兴,这次权当我赔罪好了。”
上官安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我们一进西楼,迎娘就热情地迎了上来,一众姑娘呼啦啦地围了上来,不过他即使不是这里的常客,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桑乐侯上官桀,风流倜傥的上官公子又怎能不受优待。我掏出一大把金叶子,更多的姑娘围了上来,迎娘更是眉开眼笑。
上官安横卧于榻上,一众粉面娇俏的姑娘们捏肩的捏肩,捶背的捶背,倒酒的,唱小曲的,一派莺莺燕燕,歌舞升平。
哗啦一声,厢房的门轰然倒地,我一声叹息,同情地望着上官安:“又来了。”
上官安那位未过门的媳妇儿正性杏眼圆睁,立在门口:“上官安!”
沙依立在门口无奈地耸耸肩,一副家务事难断,爱莫能助的表情。
“姝儿,你不要意气用事。”一人紧跟着那上官媳妇儿而来,声音和气地劝道,“父……”转过脸来看见了我们,语气一顿,“父……亲自有决断。”竟是刘缌。
“你走开!离我远点儿,与其去那苦寒之地不如让我去死!”上官媳妇儿对着刘缌怒气冲冲,歇斯底里。
刘缌对那姝儿极为和气耐心,任凭那姝儿如何吵闹,他始终面带笑意,温润谦和。我第一次见刘缌对别的女人如此,心中一滞,定定地看着他们。
下一刻,那叫姝儿的已冲到我面前,冲着上官安道:“又是这西域来的狐媚子,她到底哪里比我好?”
看来这未过门的媳妇儿是吃醋了,她越跳脚,我倒越觉得有意思,目光在她身上逡巡,道:“美则美矣,就是脾气大了点儿。”
“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那姝儿作势一掌就要打下来。
未等我抽刀,沙依已经闪身而出,横刀在前,寒光一闪间,姝儿的那位女侍卫已凌空而来,身轻如燕,一脚踏于沙依的金刀之上,两人即缠斗在一起。因已熟知了对方的路数,这次的打斗似乎升级了,不多时,两人竟一前一后破窗而出,踏着各家的屋檐墙头你追我逐而去。
刘缌一把捏住那姝儿的手腕,“姝儿,不得无礼!”转而对上官安温言道:“子发,姝儿年少,脾气是骄纵了一点,但她生性单纯直爽,自小最听你的话,你好生规劝她。”
姝儿甩开刘缌的手,怒道:“我的事,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一直作壁上观的上官安忽地冷哼一声,敛了敛衣衫,不急不慢地道:“刘大小姐身子贵重,若对子发有所吩咐也不必流连这烟花之地,免得脏了身子。”说完便大踏着步子走了,那姝儿说着“你要去哪里?”当即也追着他去了。
苏元上前对刘缌行了一礼,道:“刘……公子。”也掀门而出。一大屋子人呼呼啦啦地都走光了,竟然只剩下了我和刘缌。
他看着我,淡然一笑,说:“小妹自小娇惯,略为任性,其实没有坏心,你别放在心上。”
原来是他的妹妹,我略为释然,点点头,问:“你都妹妹走了,你不去追吗?”
他笑着说:“今儿在父亲面前一言不合,惹毛了她,再劝也是无济于事,让她自个儿冷静冷静吧。我正不知如何找你,恰好在这里遇见了。”
我揪着腰间琉璃坠上的璎珞,问:“你是来讨要这坠子的吗?”
他笑,“那也要先替你完成三个愿望,你想许什么愿?”
底下乐坊里的歌姬唱着:
采莲南唐秋,
莲花过人头,
低头望莲子,
莲子清如许。
我心头一动,抬头道:“你带我去看莲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