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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菊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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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哗啦啦的水令地面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会溅得人身上满是湿痕。
令人讨厌的天气。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在跟我作对,这几天老是阴沉沉的,雨也是不停地下。病房里面的药水味道因为窗户被关上的缘故,变得特别的浓厚,整天呆在这里,迟早会被焖死!
该死的天气,该死的药水!该死的汽车……
没错,一年前,就是在这种鬼天气之下,我出了车祸。
那天,我跟平常一样,走在回家的马路边上,一辆小轿车溅着水花风一样迎面而来,然后,我的世界就都变了。我从黑暗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妈妈哭红了的双眼,第一个感觉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由于猛烈的冲击导致脑部淤血而造成的半身瘫痪!我愕然,我反应不过来,我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印象是妈妈越来越颤抖的双肩,和爸爸别开头双手捧着脸的样子。那时候,我觉得我的世界崩溃了……
我还是一个刚上大学的18岁女生,人生的另一个阶段才刚要开始,期待了许久的校园生活也就在眼前,却仿佛变得越来越远,好像要到我碰触不到地方似的。从得知道身体瘫痪的那一刻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心情从激动绝望到彷徨无助。无数次从病房的窗户里看着外面的人们,用有力的双腿走过来又走过去,匆忙的、悠闲的,自由自在……以前从不觉得行走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车祸以后,却发现,能够靠自己的双腿行走的人是多么的幸福……
车祸以来,我的外伤已经好了,却仍然要躺在苍白的床上,留在白茫茫的空间,望着离我愈加遥远的地面。心里激不起一丝涟漪。
“小瞳,你脑袋里面的淤血要尽快清除,它已经留了一年多了,再不清理出来,它会继续压着神经,你将会变成真正的瘫痪……”
“……”
“现在的医学发达,有很多成功的例子……”
“成功几率有多大?”
“……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们会尽快安排……”
“成功几率多大?”
“小瞳,其实……”
“成功几率多大?!”
“……不到20%。”
“……”
“……小瞳,你不用太担心,妈妈会送你到国外做手术,会请最好最优秀的医生帮你……”
“不用了!”既然连一半的几率都不到,为什么还要做手术!
“小瞳!别这样!”
“……”别再说了,反正我这辈子就只能躺在床上就对了!
“小瞳,小瞳……”
“……这个案例比较麻烦,淤血积压的位置神经和血管很多,太危险了,做手术的成功几率不好说……”
“医生!你一定要帮帮我女儿!她才19岁,还有大好青春要过……”
“我一定会尽力的!”
手术?我为什么要做?连他们公认为医学权威的医生都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们怎么还要我去做手术?
我不想做手术!我好害怕!我好害怕,万一闭上眼睛后永远醒不来怎么办?我好想上学,好想念同学们,好想看着亲手设计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那是我自小的梦想啊!
彷徨过后,是死寂的孤独和无边的恐惧。害怕黑暗,也害怕苍白!
我讨厌这种好像即将死去的感觉,为了逃避它,我坐在轮椅上让护士把我推到医院后面的大榕树底下。榕树很大,就在病房部通往医疗部的走廊旁边,却很少人从那里走过。我一感到烦闷或者焦急就会到那里去,在那里我才能放松自己,不至于想得太多。在医院的那段日子里,大榕树一直是我心灵上的依靠,直到他的出现……
那天,天依然阴沉沉的,却没有下雨,反而有一种即将拨开云雾的势头。我坐在大榕树底下,头靠在树干上,眼神望着一处地方,却没有焦点。正当我看得出神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使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喂,小呆瓜,在看什么呢?”
我吓了一跳,这人声音怎么这么大?
抬起头,只见眼前的人身形高大,蹲在我面前,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阳光透过他的背后散射出来,映入我眼中,宛如一尊金塑的佛像,霎时间迷了我的眼。定了定神,再看向他,一身深蓝色工作服,衣袖掠起到手肘,露出黝黑粗壮的双臂,憨厚的面上是大大的笑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典型的劳动型男人。
“喂,你父母呢?”劳动男粗声粗气道,好似我们是多熟悉的朋友一样。
“关你什么事?”我因为被打断思绪而感到不悦,口气也很冲。
“好大的脾气哦,小小年纪不要这么没耐性,免得以后没人要。”
“哼!”这人怎么这么口花花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呆瓜,你得了什么病?我看你都住了有半年了吧,怎么还没好?不会是你不合作,人家医生拗不过你吧?”
那人嬉笑着说,仿佛在谈一件有趣的事情。殊不知,他的话正好说中我的心事,我立刻激动起来。
“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别小呆瓜、小呆瓜的叫得这么亲热,我们没那么熟!还有,我病治没治好关你屁事?你很闲是吗,很闲怎么不去病一下看看,看多久才会治好?”
说到最后,我都觉得自己的反映过于激烈,甚至有些无理取闹了。
那人怔了怔,随后手足无措地抹着我的脸颊,颇为尴尬地说道:“别激动、别激动!是我错、是我错!对不起、对不起!”
我吃了一惊!我竟然在他面前流泪?
天啊!真丢脸!
我立即别过脸去,不想被一个陌生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虽然似乎已经晚了……
就这样,我们谁再也没说一句话,气氛十分不自然,直到护士把我送回病房。
而那个劳动男却一直望着我渐渐远去的身影。我看不懂他最后的表情,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眼神坚定而深邃,使我那夜的梦中满是他当时的眼神,久久不散……
第二天下午,我又坐在大榕树底下,看着不断飘落的枯叶,心里不断回放刚才的对话:
“我帮你办好动手术的手续了,日期定在一个月后,你准备一下。”
我愕然。难得来探望我的爸爸,竟然只为了说这一番话?
“我不要!”我干脆地拒绝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冷静的说出这番话来?难道他不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吗?难道他不知道手术的成功几率只有20%?难道他不担心我会因为手术失败而死去?难道他不知道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我的心很痛!比知道自己痊愈机会微小的时候还要痛。
“……无论你愿不愿意,我已经决定了,医院方面也已经准备好。你已经二十岁,不是小孩子了,不要任性!”
任性!我的恐惧,我的无助,我的彷徨在这个人的眼里竟然只是任性?
我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叫做父亲的,满脸的不耐烦的男人。
呵呵,我不禁苦笑。
别人都以为生在富贵家庭是多么幸运的事情,殊不知,在风光的背后是冷漠的情感关系。
回忆起妈妈经常深夜低泣,那瘦弱、寂寞的背影是多么凄凉。
“好了,我还要赶回公司开会,你自己休息,别乱跑。”
他自顾自地看了下手表,敷衍地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完全漠视我对他的瞪视。
呵呵,父亲呵……
想到这里,我苦笑不已。
低头看着地上的枯叶越来越多,感觉自己就像这枯叶一样,逐渐枯萎、衰败、凋落……
我正沉浸在悲凉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株菊花,扎扎实实地吓了我一跳。
“小呆瓜,又在伤春悲秋了?小心少年白发哦!”
一张憨厚的大笑脸又出现在我面前,我的心蓦地又是一跳。真是,这人怎么这样?总是喜欢吓人一跳。
“来,小呆瓜,看看,这是我送给你的菊花哦。别看它小小的,它可是很坚强很勇敢的,我从来没有多照顾它,但它还是很健康地成长到现在这个样子。哪,我现在把它送给你了,你要仔细看,看它是如何在风雨中成长的。”
说着,他把这株菊花捧到我眼前。
我看着这株菊花,细小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单薄的叶片,看起来幼小而脆弱。哼,不过是一株菊花而已,长得再好也只是植物一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屑地想。
“小呆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劳动男抬手作势要敲我的脑袋。
我别过头,躲过了靠近我的手。“哼,别一副对我很了解的样子,我跟你不熟。”
“哈哈……”劳动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爽朗地笑了。那笑声有如鼓点,一声声敲进我的心湖里,漾起一波波涟漪。
“小呆瓜,有没有看出来我今天有哪里不一样?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特别帅气?我是特别打扮过哦……”
…………
这个下午我是在劳动男拉拉杂杂的乱谈中度过的,难以想像,这样一个大男人有这么多废话可说,从打扮说到汽车,从汽车说到厨房,从厨房说到气候,从气候又说到明星……天啊,他的思维怎么跳跃得这么快这么大!根本让人无所适从。而从这次的谈话中(多半是他自说自的),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肖敬,朋友都称呼他为小敬,尽管他怎么看都不“小”;知道了他是在医院附近的花店里做送花的,难怪他身上总带有泥土和花的味道;知道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掉眼泪,难怪上次我哭的时候他表现得手足无措;知道了他无父无母,自小由奶奶抚养长大,粗犷的外表下有颗细腻的心……
“一个大男人专门养花送花的,多奇怪啊!”晚上,我向照顾我的护士小姐不停地抱怨他荼毒我的耳朵。而护士小姐却望着我,温柔地笑开了,面上有惊讶,更多的是欣慰。
我不知道,当时的我脸上满是笑意,那神情是多么生动有活力……
这个粗犷的男子,朝气蓬勃、活力焕发,他的热情就像是对生命的赞歌,对生活的鼓动,令人感到无限希望。
那次之后,我的目光总是不时地往外瞄,等肖敬一有时间,我们就在那棵大榕树底下见面,谈谈近况。他是谈天说地,我则抱怨医院难闻的药水气味。我从一开始只做听众,变成演讲者,仿佛被他的健谈传染了般,我也变得爱说话,虽然总是在发牢骚,但是他依然耐心地听着,不时还插上一两句。
雨季,老天经常闹脾气,而肖敬来的时候总是忘了带伞,不但经常都弄得自己湿淋淋的,过马路时也不多看看情况就走,我也总是不断地唠叨他要记得照顾好自己。肖敬对人是很细心体贴,可对自己却很粗心。
“过马路除了要看红绿灯,还要小心乱闯的汽车,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车很多都不看指示灯,万一……哼哼!”
“哎,你就放心吧,我在这区长大的,走过这条马路不下上千遍,熟悉的很!”
既然他这么讲,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心里总有点不好的预感。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虽然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但是,离手术的日期越来越近,我的心情就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或者是我的情绪波动表现得很明显,肖敬终于忍不住问了出口:“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尽管跟我说,我保证我口风绝对紧!”
说完还做了个把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滑稽得让我苦笑不得。
“……也没什么,就是……我要做手术了。”唉,说起这个就没心情。
“哦……”肖敬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盯着我的表情好似在说“快说下去啊”。
顿时,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把对手术的恐惧感、手术成功的低几率和对爸爸漠不关心态度的不满、痛心、怀疑等等情绪统统发泄出来,简直是连珠炮发、滔滔不绝。
“你说,他怎么能够不顾我的感受擅自跟我办理做手术的手续的?”说到最后,我愤慨地总结道,并看向肖敬,希望得到他的同意。
可是,这次肖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附和我,而是一脸深思,望着我的表情高深莫测,我却被看得毛毛的,很不自在。
终于,肖敬说话了:“你应该去动手术,那是为了你好,你总不希望一辈子躺在床上让人照顾,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有自己的理想——”
我全身一震,理想?一个离我多么遥远的字眼……我还有实现的可能吗?20%的几率?
我楞楞地盯着肖敬——这个在我孤独彷徨的时候带给我活力的男人,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严肃认真的神情……
我不再作声,转过身背对肖敬,他知道我需要时间考虑,也不打扰我,在我陷入思考的时候悄悄地走了。
望向窗台上的那株菊花,依然昂首挺胸。经过雨露的洗礼,晶莹的水珠挂在洁白的花瓣上,摇曳晚风中,在深暗的黑夜里,显得顽强而独立。想起肖敬爽朗的笑声,想起他充满生命力的样子,也想到自己……
那晚,夜很沉,我又一次失眠了,原因却不是恐惧和彷徨……
“我决定动手术。”我平静地对妈妈说。
正在削苹果的妈妈手一顿,抬头惊喜地望着我。“小瞳……”
“总不能真的一辈子躺在床上让人照顾吧?”我面上表现得很无奈,其实心里面为自己的决定松了一口气,虽然仍有一点忐忑不安。
“小瞳……太好了,你能这么想就好!妈妈就不用那么担心了!”妈妈双目含泪,面露微笑,一脸安慰的模样。
我知道,妈妈其实是不想因为我的关系使爸爸和她之间更加冷漠疏离。罢了,妈妈也挺苦的,当做是孝顺她老人家吧。
事实上,并不是我对手术感到不害怕了,只是心中多了一份信心、一份希望,它在对我说:“雨后是晴天,黑暗过后是光明。”
终于到了做手术的日子,我躺在被消毒得充满药水味道的手术室里,外面只有妈妈等候着。天正下着雨,进来之前听到淅淅沥沥的声音,想必雨势不小吧。
回想前一天,告诉肖敬我要动手术时,他脸上的表情真是丰富,又红又绿的。那当然了,我是专门挑他吃东西的时候说的,他不咽住才怪。他怕是惊讶为何短短几天时间里,我的态度就有了180度的改变?但他仍然为我的决心而感到高兴,还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说,手术成功后会送给我一个大礼物。
礼物?我能够在我感到最孤独绝望的时候遇到肖敬,就是给我的最大最好的礼物了。不过这些话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要不然,他一定会得意死了。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医生和护士们恐怕是第一次看到准备做手术的人会笑,因为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不可思议。
然后,我在麻醉药的作用中渐渐陷入睡眠状态,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逐渐恢复了意识,感觉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但还是觉得很累,就像刚刚跑了千米路般,一双眼皮不愿这么快打开。
忽然,从外面传来急切的脚步声。
“快点!病人的血压很低,出血量过大,要进行紧急手术!”
“这边,快点!准备做手术!”
…………
“真是可怜,那么好的一个孩子。”
“就是啊,他总是会送花给医院的孩子呢,这么善良的个性,怎么就……”
“人算不如天算啦,这天气,下着大雨,车还开这么快,撞了人就走,这司机也太不负责了,真缺德!”
“唉,反正是这孩子命不好,还这么年轻呢。”
“听说当时他怀中还护着花呢,自己被撞也要保护着,那花对他一定很重要。”
“对呀,听说那花叫什么……曼……曼什么罗的,很少见的,听说不便宜呢。不知道他要送给谁?唉,冤孽哟。”
…………
曼佗罗花?那中传说中的彼岸花?我一直很想看看是什么样子的,曾经对肖敬说过,还被嘲弄了一番,说我没见识呢。啊,真想看看呢。
我慢慢地,可以睁开眼睛了,眨了眨苦涩的双眼,望向窗外,已是晴朗无云的天。经过雨水的冲洗,空气中传来夹杂着清香的清新的泥土味。放在窗台上的那株小白菊,在经历过风雨之后依然挺立,只是微弯的枝干体现出曾经的艰辛和磨难,露水仍然挂在花瓣上,一点一滴向下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晶莹剔透得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也如纯洁的泪珠,直透心底……
那娇俏的小白菊,虽然挺立依然,却令我的感到异常的孤独,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凄凉……
看着那蔚蓝的天空,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转响:“手术成功后送给你一个大礼物。”
那个总是带着令人感到热情和温暖的灿烂笑容,总喜欢叫我小呆瓜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