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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绾 ...

  •   【引子】

      正是寒冬凛冽之际。

      远处山岭连绵起伏,一条石路从山脚延绵至山腰,积雪上步下浅浅脚印。

      木屋里,炉火烧得正旺,正噗噗噗地冒着水汽。

      一青衣女子跪坐在炉子前,素手纤纤,正细心地拨弄着几块小木炭。她的对面坐着一白衫男子,面容犹如清风朗月,手执书卷,目色温和。

      像是想起了什么,青衣女子抬头瞧了瞧窗外那抹倩影,又转过头看了看眼前的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师父……”

      可还未说上话,眼前的男子便将目光从书卷中移开,像是有意打断她似的,“青绾,你再去添些柴火来。”

      “可是……”她还想说些什么,只见白衫男子突然脸色一沉,“你就非要多管闲事不可吗?”

      那微凉的语气蓦地令青绾心里一紧,她倒是没想到自己还未说出口的话竟会惹怒师父。但想着窗外那个连站了三天不吃不喝的女子,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忍,“没有,师父,只是外面天寒地冻的,我担心姑娘她受不住。”

      本来此处置于山间已是偏寒,更何况如今还是寒冬盛雪的时节。

      听了她的话,男子淡淡望了眼窗外执伞的女子,沉默半晌,绝情的话从薄唇溢出,“没人让她承受,你休要多想。”语毕,他又将目光放回书中。

      见师父脸色微愠,青绾未敢再做声,只是悄悄退了出去。

      屋内又重新安静下来,只剩点点火光在炉底滋滋作响。

      等了许久,男子还未瞧见青绾的身影,心里正当疑惑之时,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她急切的声音,“姑娘!”

      【一】

      窗外的雪光柔和照映在躺在床榻上的女子身上,衬得因受寒而毫无血色的小脸愈加苍白。她的身畔坐着白衫男子,正静静看着她,目光隐喻,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蹙起的眉头显露了他的心事,尽管表面装得毫不在乎,对她冷言相待,可见她晕厥过去的那刻,他心中还是会隐隐感到疼痛。

      伴随着女子呻吟的痛苦声,男子身形一动,弯腰贴近她身侧,伸出一双白净修长的手帮她掖了掖被子,随后又探出一只手覆在她额头试着体温。

      青绾端着一盆水进屋的那刻,眼前出现的便是这副深情的戏码。刹那间,她的心底不禁漫过一丝异样,有些不自在。轻轻走向前,在男子身侧顿住脚步,她低声唤了句,“师父,热水端来了。”

      男子象是没听见似的,并未抬头看她,眼神落在床榻的女子身上,手也仍覆在女子额头上。

      青绾心里的不舒服感自然又加深了几分,像是不甘心,她微微提高了声量,“师父,我来给姑娘擦擦脸吧。”

      好一会儿,男子终于回过头,但依旧未瞧她,只是淡淡说道,“放一旁就好,我来帮她擦。”

      这是青绾第一次看着师父照顾别人。她的师父,可从来都是被照顾的那个。从十三岁跟随他开始,她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研磨添茶,洗衣羹汤。这么多年过去,她都差点忘了师父还有照顾别人的一面。褪去脸上漠然的神色,他对榻上女子的担忧,他的细心温柔,竟也微微刺痛自己的心。

      她想着师父一定是深爱那女子的吧,否则不会在听闻她晕厥的那刻,像个急躁少年般不顾形象地冲出屋内,急切呼唤她的名字,将她小心翼翼抱在怀中,走进屋里,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即便青绾不清楚那女子的身份,亦不了解师父与她之间到底有何纠缠,只是她此刻明白了一件事儿,那就是要把心底冒出的情愫给紧紧摁下去,不能让它生根发芽,扎在自己心底深处折磨自己。

      看着眼前如此深情温馨的画面,青绾有一瞬间觉得是自己冒失,唐突打扰了他们。为了不再让自己处于尴尬境地,她压下内心酸涩,敛下眼眸,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此处。

      外面风雪骤停,只是这寒气未减半分。青绾裹着裘衣,坐在屋檐下,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拿着根小木枝在地上画呀画,时不时抬抬头往师父屋内望去,可这屋内除了满室烛火摇曳,什么动静都没有。这都已经过去大半天了,还不见师父出门,她心里不禁莫名烦躁起来,也有些埋怨那姑娘了,一烦躁她就不愿老实坐着了,一手丢开木枝站起身,沿着檐廊来回踱步。

      突来一阵寒风吹来,刺得她一个激灵,身子直打哆嗦,忽然间她又想到那姑娘站在外面苦苦等着师父见一面的情景,不禁佩服起她来。想来自己裹着一件裘衣还觉着深冷呢,更何况只是穿着薄薄外衫的她?思及此,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

      直至半夜,睡在软榻上的女子才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瞧见靠在床畔上的白衫男子,均匀的呼吸声缓缓流动在静谧的夜,令她为之动容。本不想惊扰熟睡中的他,可此刻她实在口渴至极,屋内又没有其他人,无奈之下只能轻轻唤醒他,“云苏哥哥。”

      【二】

      翌日。青绾洗漱完与往常一样,先去木屋烧些茶水。不料推开门那刻,目光立即被睡在躺椅上的男子给惊吓住,起初还以为是随意闯进的贼人,待走近一看,才发现竟是师父!身上盖着一件裘衣。

      明明自己昨晚离开之前师父还未走出自个儿房间,怎么一觉醒来的功夫,他竟睡在这儿了。莫非是那姑娘醒了?

      带着疑惑,青绾打了些热水驻足于屋前,轻轻扣了扣门扉,朝屋内唤道,“姑娘可是醒了?”

      瞧着立于窗前欣赏雪景的女子,青绾才发现她生得真是好看,聘婷婉约,娇容羞怯。用师父书中的话来说,那便是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原本苍白无血色的脸经过一夜的休养倒也红润不少。

      “姑娘还是多添件衣裳吧,昨日所受风寒还未痊愈,莫不要又着凉了?”青绾走向前,细心提醒道。

      女子转头朝青绾笑了笑,细语道,“谢谢姑娘关心。”

      一时间两人陷入尴尬。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呢?”青绾朱唇轻启。

      “哦,我叫弋筝,你唤我阿筝便好。”清浅的笑意,令青绾都移不开眼。阿筝?对啊,昨天她晕倒时,师父情急之下好像唤得,就是阿筝。

      正发愣之际,突然耳边又响起一阵清脆娇柔的声音,“云苏哥哥!”她循声望去,才发现师父不知何时踏进了屋内,而那位阿筝姑娘早已立在他的身旁,笑意暖暖。

      青绾的心又一阵揪紧。云苏哥哥?她怎会叫得如此亲密。就连自己,待在他身边多年,也只是知道他的名字,唤他一句师父而已。

      那年初春,她被他救起。醒来那刻,屋内并没有他的身影。她赤着脚推开门,便见一树似雪梨花下站着一男子,高贵挺秀,风姿卓逸。他手执玉笛,眺望远处,正吹奏着一支婉转低吟,缠绵悱恻的曲子。此情此景像是触动了她某根心弦,使她不敢上前询问,只是默默立于门栏处,静静聆听。

      一曲完毕,她还沉浸其中回味,他却已踱步至自己跟前。

      “醒了?”突如其来的温润嗓音惊醒了她,一抬头,她才发现他就站在她眼前,张张嘴,她呆呆问了句,“这是哪儿?”

      “云月山。”

      “那你叫何名?”

      “云苏。”

      这便是他们第一次对话。

      “身子好些了吗?”云苏声音兀自扬起,将青绾拉回现实,抬眸望去,正见他随手解下身上裘衣,体贴地为阿筝披上,“穿上会暖和些”。那裘衣,青绾认得,是她亲手为他缝制的,她和师父一人一件,每年寒冬都要靠它御寒。可如今见这裘衣披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

      正当青绾又想给二人挪地儿时,耳边又传来师父不紧不慢的声音,“阿筝,面已经见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现在你已苏醒,还是下山回去吧。”

      方才还是一张明艳动人的阿筝顿时惨白,就连青绾也觉得莫名其妙,师父……当真有让人从云端跌入地狱的本事。

      阿筝不可置信看着他,“云苏哥哥,你当真不愿帮阿筝一回么?”

      “你知道我已不问世事数年。”

      阿筝知道这当然只是借口,她的云苏哥哥,一直都是心系天下黎民百姓之人,怎么会因为不问世事数年而眼睁睁看着祸乱战起,硝烟弥漫?

      她有些恼怒道,“可我认识的云苏哥哥不是这样的人。”

      闻之,云苏的手蓦然一紧,他抿着唇直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是人都会变的,不是么?”顿了顿,他又下逐客令,“你回去吧。”说完便要离开。

      见他又要转身离去,阿筝情急之下唤住他,“你是不是还在怨我当年离你而去?”

      刹那间,云苏脸色微变,他蓦然转身,一双眼眸蕴藏着波澜不惊的神色看着她,像是在透过她在回忆些什么,许久才听见他淡淡开口,“阿筝,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事,即使我忘不了,但也已放下。”

      【三】

      已是未时,可云苏却还是待在屋内未踏出一步,任凭青绾叫唤,他都置若罔闻。

      尽管心存担忧,但青绾也了解师父的性子,见他如此执着,她只得轻叹一声,终是离去。

      山峦薄雾萦绕,亭外飞雪漫天。青绾站在云亭内,眼下便是悬崖万丈,流水淙淙。她漠然地看着此番景象,像是忘记周遭寒气肆流。

      “方才青绾姑娘还提醒我切莫着凉,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姑娘倒不爱惜自己了。”说话间弋筝已经立于她身旁,依旧是清浅温柔的笑意,依旧是裹着师父的裘衣,可这会儿青绾看着却觉得有些刺眼。

      若不是她的出现,师父怎会有如此情绪。

      偏过头,她未出一声。

      弋筝如此聪明之人,怎会不明白青绾的心思。见青绾一副不待见的模样,她倒也不恼,只是扯上嘴角苦笑一番,自顾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数年前,有一老翁收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娃。他带着他们隐居山中,传授他们奇门遁甲、兵法谋略之术。转眼间,彼时的两个小娃早已出落得风度翩翩、亭亭玉立。自小相伴,两人自然是两小无猜,暗生情愫。

      他们以为会一直陪着老翁在这山中过着如神仙般自在的生活,无人打扰,不受尘世所惊。可有一天,山中来了一位少年,那少年也着实生得好看,衣着华丽,贵气逼人,一见少女便笑语相言,要求引见老翁。

      老翁自是明白来者何意,只让少女捎去一句话,便闭门谢客。

      少年听闻,只是淡淡一笑,并未离去,至此候在门外,不前去打扰。

      这少年等啊等,还没等到老翁松口,却等到少女承诺,愿相助于他。

      原来那些时日,她弄清楚了少年身份,知晓他是当今圣上的儿子,虽不受帝王恩宠,却有一颗成就霸业的野心。如今党羽纷争 ,朝堂内已是浑浊不堪,为求自保,也为了这天下,他才决定铤而走险,冒死前来请老翁出山,助他一臂之力。

      老翁说过,像他们山中之人,最忌讳的便是与朝廷之人有所牵扯。

      可少女却偏偏反其道而行。非但如此,她自知在武功学术、奇兵谋略上远不如师兄,便央求他一道与她下山,起初她师兄自是不肯,奈何拗不过她的苦苦哀求,本就倾心于她,自然见不得她难过,便决定违背师意。于是翌日天未亮,留下一封书信于老翁屋前,三人便下了山。

      结果自然不负少年所望,他如愿成为一国之君。

      故事讲到这里,弋筝突然停了下来。寒风拂过,几丝雪花飘落肩头,她正伸手抚弄,青绾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犹如这山间一股寒冽,直逼心底。

      “故事结尾当然也如姑娘你所愿,终是寻得良人归。”

      一句话,说得弋筝面红耳赤。

      “只是我不明白……”青绾冷冷转过身,衣袖随风而动,一袭白衫衬得她冰冷绝艳,“既是不爱,当初为何偏要纠缠?”

      眉眼低垂,弋筝自是不敢再瞧她眼中的冰冷,温顺道,“我自认对不住云苏哥哥,在没遇到景冗之前,我也以为他会是我余生相伴之人,可不曾想命运弄人,竟会让我遇上一个不该爱之人。”

      她深知此生,最对不住的,真是他的云苏哥哥了。

      【四】

      云月山尽头有一处石崖,每当心中有事,云苏最喜欢长立于此,驻足观望。多日风雪停歇,放眼望去,银装素裹,玉树琼枝。

      “这山中积雪都快融化,可阿筝姑娘亦没有离开之意,师父将如何打算?”

      身后突兀响起的轻柔声音,令云苏有瞬间恍惚,这么清早她就寻来了这里,他还真没料到。

      “依绾儿看,此事该如何解决?”转过身,云苏眼眸直直望着她,嘴角似笑未笑。

      “随她而去!”想也没想,青绾果断开口。

      傲然挺秀的身子明显一颤,云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闻,她不应该是最反对的么?怎么如今……

      既为师父,这么多年的相依为伴,他怎会不明白这丫头对他隐藏的那点小心思。奈何心中有结,又苦于常年隐于山中,对儿女情长之事早以寡淡待之。

      第一次如此认真打量,他才发觉当初所救的那个瘦骨伶仃女孩如今早已出落得楚楚动人,气质出尘,眉目温婉,一颦一笑竟也为心间至美。

      他走近一步,悄然问之:“何出此言?”

      青绾敛眸轻笑,娓娓道来:“师父心中有结,我知,可我亦知师父心存善意,断然见不得天下民不聊生,尸殍遍野。虽当初师祖不允你二人卷入朝廷君主之争,但如今君主已定,你行的是稳定朝政,匡扶江山之事,想必师祖他老人家也不会责怪。况且依绾儿所见,师祖当初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二人,自是希望有朝一日你们能将所学加以利用,得以使之。眼下边境之国蠢蠢欲动,举兵来犯,硝烟战起,就当是为了此时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黎民百姓,师父也应当下这趟山。”

      “再者……”青绾抬头静静望着师父,认真说道:“师父乃情深意重之人,自阿筝姑娘出现那刻起,师父心中或许就已有了答案,只是一时往事突然被忆起,饶是师父修行再深,心境再为疏阔,也难免心有芥蒂。只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师父何不趁此解开心中结。”

      一番话说的进退得宜,令云苏不禁赞叹:“相伴数年,见惯了温顺乖巧的模样,倒没发觉你竟如此聪慧,对我心事了然于心。”莞尔,他又轻轻叹了口气:“只是为了那个人,她从来都是这般姿态。”

      云苏随阿筝走那天,青绾站在一旁垂着头,默默无言。心中有太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阿筝走向前,打破这份沉静:“青绾姑娘,谢谢你肯帮我。”

      青绾淡淡一笑,并未接话。只是抬头对上云苏的眼说道:“师父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云苏深邃的眼眸望着她,半晌,薄唇一启:“最迟,也要来年暮秋吧。”

      青绾颔首,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无足轻重的话:“那……师父保重!”末了又加上一句:“我等你。”

      这句话就像寒冬拂过的一缕春风,荡漾在云苏心间,沉醉不已。

      【五】

      由来战场便是蚀骨残心之地,哀鸿遍野,风沙漫漫,每日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战乱已持续两月有余,可云苏还未能适应过来,无时无刻不处在压抑痛楚之中。

      不知为何,每至深夜,伴着耳畔传来的呼呼寒啸声,他总是不免想起寂静安然的云月山,想起那个眉眼舒展、恬静淡然的女子。他想,或许正是心中的这份牵挂,才支撑着自己一步步在战场浴血奋战,走至今日。

      景乐十一年秋,云苏班师回朝。当晚,为庆祝所有将士凯旋而归,景帝皇宫摆宴,大殿内高朋满座,笙歌鼎沸。

      一曲完毕,景帝举杯沉声道:“我朝这次能大获全胜,云将军功不可没。素来我朝对有功之人,皆是论功行赏,此番朕赐你黄金万两、赏世袭官职可好?”

      台下云苏卸下战袍,解下高髻,一袭青衣长袍,垂感极佳,更衬出其身形消瘦。他目光幽然看着位于高座的景帝,双手搁膝,金冠束发,锦缎云袍,一身威严。

      此情此景,太过熟悉。

      “云苏,你我南征北战数月,如今终得江山稳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数年前,这道声音也是这样穿过宫殿,直直回响在自己耳边。只是那时他的声音,犹如一股清泉,伶仃作响,清澈透明,完全是一副对好友说话的姿态。

      只是后来……

      云苏不愿再回想。

      收回情绪,他淡然从席座起身行礼道:“皇上,云苏隐居山中多年,早已过惯了闲散自由的生活,对于金钱之物,封官进爵,实在是无福消受,恐怕要辜负皇上一片苦心了。”

      “这……”景帝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坐于一旁的弋筝却急急开了口:“皇上,云将军既不重名利,而今又及而立之龄,何不趁此给他赐道婚约,好成全一段美事呢?”

      这话音听着三分玩笑,七分认真,云苏心下顿时一怔。

      而景帝一听,似乎十分赞同,愉悦道:“爱妃此言甚好,朕听闻礼部尚书有一女,年方十六,容貌端庄、婀娜身段、知书达理,不知云将军意下如何?”

      云苏许久才抬眸:“云苏未曾有成家的打算,还请皇上收回旨意。”

      果然,闻言景帝脸色一沉。

      云苏又道:“如若皇上真想赏赐,不如让云苏早日回云月山,静心休养。”

      此次庆功宴依着皇上意思,是要与国同欢三日三夜。可云苏却无心留在这儿,阔别数月,他一心只想着云月山的青绾,想起临别时她对自己温柔地说着我等你。

      “云将军这么着急回去,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弋筝声音突兀响起,这话虽是笑着问的,可他却分明听出了话语间的一种揶揄。

      此时的她,衣着华丽,堆云墨发,浅笑间竟有种说不出的高贵明艳。恍惚间,他不禁醒悟,曾经这个让他备受宠爱、不谙世事的小师妹,在皇宫数年,见惯了血腥风雨,争权谋位,早就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如今的她,还有什么可让自己担心的呢?

      思及此,沉积在心中多年的苦闷顿时散开,心中一片雪亮。

      轻轻勾起嘴角,他双手作揖,答非所问:“还望皇上成全。”

      【六】

      酒至酣处,宾客散去,宫灯尽退。

      云苏正要宽衣入睡之际,有宫人在外称景帝相见。

      屋内烛火通明,云苏站在伏案前,既不下跪,也不言语,整个室内悄然无声。

      景帝盯着他仔细瞧了一会儿,见他神色无异,不禁叹口气,起身走至他面前:“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当年对你所为,但那是我的无奈之举,本以为时隔数年,你早已解除心中芥蒂,不料是我多想了。”

      “当年之事,云苏早已释怀,还请皇上不要徒增烦忧才是。”

      见他一副不温不火、云淡风轻的姿态,景帝心中顿觉不悦,有些讥笑道:“云苏,这里就你我俩人,不用装模作样,我知道你还恨我!”

      云苏凝目看向景帝,有些哂笑:“君臣之间,本就是臣辅君,君主臣,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景帝闻言气然,大怒道:“难不成在你心中,我就是一个杀戮成性的君主不成?”

      将视线挪开,云苏未置一声,只是微微垂头,面色不经意间闪过一抹隐痛。

      景帝自是瞧见了他的异样,心中郁气骤减,眉头轻蹙:“罢了,今夜你我无君臣之分,以朋友之态相待便可。”

      片刻后,温和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自古都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当年你我二人驰骋沙场,这才得以天下稳固,于你,我有情义,只是彼时皇朝初立,奈何你功高震主,我又位及君位,难免心有疑虑,这才一时犯了大错。”

      倘若数年前景帝肯这般推心置腹,又怎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令他以疏间冷淡之姿面对他?要说恨,他必定恨过,虽说当年他肯助他完成霸业是因为师妹,但正如他所言,在与他浴血奋战的昔日里,自己早就待他如手足,他还想着,等天下安定那日,便是他辅助其治理皇朝之时。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视为的手足,有一天竟会要他的命。

      当年年少,深觉与景帝同甘共苦过,又不怀贰心,就算权倾朝野也无谋反之举。而今才明白,伴君如伴虎,自古君臣有别,位极人臣者,自当有所收敛,更何况他从未信过自己。既有前车之鉴,又何须再陷泥沼。

      知晓景帝的欲意,云苏侧转身子,正视他道:“此番我肯下山,只是不忍看这世间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并非为了功名利禄,也无参政之心,如今朝纲已稳,我只想回云月山。”

      距离那么近,景帝能清楚瞧见云苏眼底那抹坚定光影,烛火摇曳,映衬着他俊逸容姿,忽明忽暗间,显得越发沉静。

      凝视许久,景帝终是开口:“等明日你见了一个人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七】

      景帝口中的那个人,云苏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青绾……

      一袭浅紫及地长裙,白色裙袄裹紧玲珑身段,几缕发丝用玉簪悉数绾起,一双翦水秋瞳,说不尽的悱恻意态。

      “绾儿?”他十分好奇她怎会着宫装出现在此地。

      青绾面色忧容,全不复往日见到师父的风采,在他探究的目光下,她才缓缓开口:“我本是皇朝公主,当年偶遇之事,也是皇兄故意安排。”

      一向自诩不为情所困,凡事淡然待之的云苏,在听到这些话后脸色倏然苍白,身形轻颤。

      “师父……”青绾见此眼眶渐红,欲上前搭话,却被云苏挡住,稳定心绪后,他淡淡发出声音:“此次你劝我离行,想必也是授你皇兄之意吧。”末了他将目光看向这宫墙之外,苦笑道:“如此防着我,倒是辛苦他了,只是君臣之间,何以至此?”

      “不是这样的,师父……”青绾使劲摇着头,泪眼婆娑道:“我当初答应他只是因为想离开皇宫,因母妃地位卑贱,从小我就受尽欺凌,母妃逝后,我更无心待在此处,这才会答应皇兄的要求,但我绝对没有做对不起师父的事。”

      还真是傻丫头,云苏心想。之所以数年来二人相安无事,只是因为自己安分守己罢了。

      “当初我不愿下山,苦于心中有结不假,可还有一个原因你不知道。”说话间云苏转头凝视着她的泪眼,缓缓说道:“我武功尽废。”不顾青绾的惊诧,他又继续:“是你皇兄所为。”

      漫天寒风里,只余长裙翩跹。

      青绾身体僵冷麻木,眼眸惊痛,只余一片哀凉如水。

      这件事一直是他心中的痛楚,骄傲如他,清高如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他不愿下山,只是怕自己会死在战场,不能活着回去见她。

      “云苏哥哥。”身后不知何时又响起一道声音。云苏回头,只见弋筝泪流满面地站在自己眼前,朱唇轻启:“为何你从未跟我说过这些?”

      显然他们的谈话她已听到,云苏努力扬起嘴角,漫不经心道:“都过去了。”像是想到什么,他又开口:“绾儿是你带下山的吧?”

      临走前他在云月山布下星罗阵,为的就是护她周全,让朝廷之人无法涉足云月山。这阵法只有他和弋筝会解,如今想来,自是景帝的意思。

      弋筝点点头:“我知道青绾倾心于你,而你亦对她有情,当皇上提起时我便答应了下来,本想给你一个惊喜,现在看来是我错了。”看了眼青绾,她又说:“青绾并不知悉此事,请你下山也是我的意思,我原以为通过此行能解除你与皇上多年的宿怨,不曾想却阴差阳错,又让你深陷困境。”

      “当年他以你威胁我,逼我自废武功,如今又想让青绾牵制于我,让我臣服于他,如此不仁不义,我岂能如他所愿!”

      这一字一句听在弋筝心里,犹如刀割。

      她再明白不过,虽然他武功尽失,但军法谋略堪称奇才,于此,便使皇上忌惮。如若不从,恐有性命之忧。

      暮秋最后一日,弋贵妃自缢于宫中,并留下一封血书。景帝悲痛不已,一夜之间,身形憔悴,头发微白。

      弋筝死后不久,云苏回到云月山。他不知道景帝为何突然对他放行,亦不知那封血书到底写了什么,他只记得在她自缢前一晚,她来找过自己,说特别怀念曾经随师父隐居山中的生活,如若当初肯听进师父一言该多好。

      她还说自小都是他护着她,这一回,纵然舍其性命,她也不要他再受半分委屈。

      可笑的是,他只当那是一场叙旧,并未真正在意。岂料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让自己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尾声】

      又是一年寒冬时节。

      云月山的木屋里。

      “师父,我们来下一盘棋吧。”女子凑到男子跟前,嬉笑着问道。

      男子未曾抬眸,淡淡回之:“输赢如何?”

      “答应对方一个要求便可。”

      男子微微颔首:“好。”

      半个时辰后,女子小脸垮下,垂头恹恹道:“师父可有何要求?”

      男子凝眸沉思,而后勾起嘴角:“罚你此生伴我左右好了。”

      女子惊喜抬头:“师父……”

      被她盯的有些不好意思,男子慌忙挪开视线,假装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那个……把棋盘收了吧。”

      女子瞧着师父微红的脸,心里像盛开了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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