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乔家镇 第二章 ...
-
“够了够了,还多了。”虽然是这么说,李婶却是手脚利落地把钱给顺到了柜子里放好,生怕被人给抢了似的。收好了钱,李婶抬起她那张半夜可以吓死鬼的妆颜,露齿一笑道:“欢迎下次光临啊。”
路泽其实有被吓着的,只是天生的修养让他只能不温不火地点头一笑,然后果断转身离开。
过了正午,青石板的街道就有些凉凉的感觉。整条街一眼望去能看见的人十根手指都能数清,不知为何冷清清的透着股寒意。
这种奇怪的感觉……路泽微蹙眉,摇摇头走向了小青年指的方向。
说是斜对面,却还是隔了好几间闭门的铺子才看到个头发银白,皮肤枯黄,身骨可以说是皮包骨头的老人家。虽然外貌看起来和个进了棺材的人差不多,可是那双因为皮肤松弛而凸出来的黄褐色带浑浊的眼睛却格外有神。
老人坐在一堆小竹竿里面,手里拿着把短刀削着竹竿不光滑的表面,细屑不断地从那双枯瘦蜡黄的手里掉落,没一会儿竹竿表面就变得光滑干净还能反射出淡淡的光芒。
路泽到没有开口打断老人,只是看了看这长方形用一帐厚布帘前后分隔的铺子。这前半段两边放着没遮盖的木制展示柜,残旧的深红呢绒布上随意放着些长短、颜色不一的竹笛竹萧,在墙上还挂着几把纯色的油纸伞。
还真是古朴到令人……以为进了博物馆的感觉。路泽微眯起双眼,双手交叠,拇指互相摩擦。
“买东西嘛?小伙子。”老人的声音苍老却十分有中气,应该还有些年头可活。
路泽也没回头,摸了摸最近的几支竹萧问道:“这些都是老人家自己做的?怎么卖?”
这话路泽并没有特意加大声亮,老人家人虽然老了耳朵却好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走过来说:“都是些不值钱的,小伙子看着老实,看着给吧……这些十年八年的也不见得会有人来买。”
路泽低头看过去是老人佝偻的背脊和那头依然浓密的银发,笑了笑说:“欺负老人家我也会不安的。对了,还能向您打听件事嘛?”
老头双手背在背后,仰头瞧了眼说话的青年,黄褐色的双眼此时十分清晰地映出路泽的模样。
在路泽以为没戏的时候听得李老人家笑了笑,这一笑笑得他整个人都震动了起来,好似就会这样崩离解析一样,“是前面酒家那冬子说的吧,这娃儿在外人看来混了,可我这老头子却觉得是个难道的好娃子。”
对于这话路泽表示赞同地点点头,想起老人家看不见又开口附和道:“老人家说得对。”
“想问什么?”
老人家坐回了刚刚的位置,拿手捶了捶不听使唤的双腿,继续说道:“别光站着了,有凳子自己拿来坐下吧。老头子也好久没和年轻的说过话了。”
老人家笑了笑,满面的皱纹更加深了些,不知怎的路泽从那话那笑里读到了孤老和寂寞。
也对,同一辈的人死的死,老的老,年轻的又不屑和他这么老的人说说闲话。路泽刚刚观察了下周围的环境,想来老人还是个没老伴的,说不得子孙都没有,真真是个孤家老人。
“那就不客气了。”路泽端了张矮木凳坐下,可怜高个子的他坐在还没他半个小腿高的凳子上,一双腿屈起来顶在胸口上,双手索性抱着双腿。
“我听小青年说镇里的祠堂是李家祠堂,可这儿不是叫乔家镇嘛,就有些好奇。”说话间,路泽有点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语气尊敬地问道。
“啊……”老人家发了个音,好会儿才从记忆里清醒过来,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大腿发出沉闷的骨头相撞的声音。
路泽耐心地等着,又过了会儿才听见老人家有些虚渺的嗓音:“在六七十年前祠堂确实是叫乔家祠堂的,因为出了件在当时来说丢尽了脸面的事才改了的……”
老人家表情没什么变化却全身沉寂在了被时间沉淀了的悲凉里面,连那双眸子也以可见的速度灰暗了下去,悲悲戚戚的充满了悔恨。
路泽愣了下,连忙开了口说:“老人家不用说了,晚辈……”
“说,说!为什么不能说!”老人家眼里浮了片朦胧,却是语气强硬地打断了路泽的话,“都过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老头子这事……俺们这么一辈的人都信命,都是命。该说,该说……”
老人说他原本姓乔,叫乔安。
七十三年前的时候他还是姓乔的,是个七八岁的半大娃。
他家是当时的大户人家,他爷爷当时的乔当家的已经四十来岁了,娶了五六个小妾却没一个能剩下娃来。
后来有个赤脚大夫来镇里歇脚,告诉我爷爷是因为他年轻时杀戮过重才一直没娃,多做善事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爷爷信了也开始行善,没想到大半年后爷爷的正妻还真有了,在几个月后生下了我妈,奶奶却死在了床上。
“老来得女,爷爷十分宠我妈,同时也把她当成男人来养,大概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有后来的事吧……”隔了几十年,老人家还记得那时候爷爷是怎么宠他妈和他的,那个辛辛苦苦奋斗了大半辈子的男人。
路泽抿了抿唇,完全没想到老人家居然是经历者,这会儿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安静的听,不置一词的安静听完老一辈人的故事。
他妈妈生得十分出落,性子却和个男孩一样大大咧咧,十五岁那年女扮男装和小厮出门历练,隔了几年回来还带了个男人和身在襁褓中的他。
未婚先孕,还把娃生下来的这事在当时可以拿来浸猪笼的。爷爷虽然气,可女儿是他一手凑大的,孙子也是货真价实的,顶着那时候的流言蜚语让男人入赘了齐家。
七八岁前的家庭还挺不错的,除了总有人骂他,可是八岁之后一切都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
一夜之间妈被人捉奸在床,和她睡一起的人他也认得是隔壁家的姓李人家。
那时候他们不给小孩看,他便躲在门缝后偷看。
他妈很安静地接受了周围的诽议,倒是那个姓李的男人哭哭啼啼的说是她妈不检点,总给他暗示和……勾-引,这才犯下了大错。
爷爷对于一力承担下所有事情的女儿几乎哭瞎了双眼,还气得在床上躺了好长一段时间。而我爹,却从头到尾保持了沉默,任由事情发展。
后来,我妈被浸猪笼,那天很多人都有去观看,我爹也带着我去了。
等到连人带笼被沉了湖,我才听见我爹说,
“记住,她是你妈,一辈子都是。”
我妈死了后,我爹提出了分家,他不要一分钱背着个青布包裹就趁夜离开了,然后爷爷就开始长病不起。
镇里的人觉得乔这个姓太不干净了,几个有话语权的老人和着把祠堂改成了仅次于乔家的李姓,也即是现在的李家祠堂,至于里面供奉的乔氏先祖牌位都被一把火给烧了……
路泽不知道该不该再发问,犹豫中便听到老人家继续说:“小伙子你是想问为啥还叫乔家镇对吧?”
“嗯。”闷闷应了声,路泽觉得并不是什么好事。
“祠堂被改了,牌位被一把火烧了……”老人家目光里大约是有恨的吧,路泽一时看不清那双被时间磨蚀的眼睛里还剩下什么。
“爷爷也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孙儿,就在他们打算连镇子牌坊都改掉的时候,他一头撞死在了镇子口的柱子上,死也不要他们改。”老人家改捶自己烙手的背脊,眯了眯双眼说,“那时他们不信还是照改了,可是却开始接二连三的发生怪事……最终又改了回来。”
“然后怪事就没了吗?”路泽面带疑惑地开口,唇角却轻微地勾起,合着面上的表情形成诡异的微笑。只可惜老人家老了,眼睛不好使,也就什么都看不到。
老人家长吁了声,“是啊,就是那么奇怪。”
路泽看着陷入沉寂的老人家,那时候他大概是非常的恨吧,恨母亲,恨父亲,恨自己的爷爷,也恨着整个镇子里的人。只是再多再浓的恨,最终都被时间给磨平了,也把曾经年轻的人给消磨殆尽,只是一副枯老的皮囊。
时间就是这样,任你有再多再高的抱负,错过了时间就什么也没有了。
把握当时,珍惜当下。
这八个字说得轻巧,又有几个人能懂,和有那份外界力量去实现呢……
路泽内心叹口气,站起来拿了支竹萧放下一百元离开了这间小小的、不起眼的铺子。
或许再过几年,关于李家祠堂的事变再也没有人知道了,而他大概也早就忘记了。
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温和得让人仿佛跳过了时间,短暂得以为自己得到了永恒。
路泽把竹萧放在了干瘪瘪的背囊里面,没走两步就听到好些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几个人从身边来回地跑,渐渐成了看戏的人比较多。
从短暂的话语里路泽知道了个大概,是有人死了,还是被杀死的。这时路泽突然明白了刚出酒楼时的阴冷感觉从何而来了。
镇子小,平时也没什么闲谈的话资,这一来就是个爆炸性的大话题,也难怪镇民们这么大的反应了。
短短时间,发生事情的地方就围了二十来个人,旁边的酒楼二楼也站满了人。顺着看过去,路泽笑得有点无奈,发生事故的地方就是他刚刚吃饭的酒楼对面。
他没兴趣去观看,站了站转身望镇子入口,自己落脚的客栈走去。听了一大段旧事,他需要休息会儿来调节心情。
从这儿走到镇子口的客栈路泽走得很慢,脑子里还在想老人家的事情,短短的路程硬是用了大半个小时。
路泽想了想又想,大概老人家的爹其实也是恨着他娘的吧……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就那么一走了之。至于为何会跟着他娘回来,还入赘了,恐怕又是另外一场不得善终的故事。
这会儿路泽突然想起来桃花林后面那个还保留了乔姓的人家,摇摇头打算明天再去问问。
镇子小,等路泽回到休息的客栈时大家都在议论那起死了人的事情。
“路先生回来啦,玩得还好吗?”说话的是这间客栈的老板娘,据说是周边村子里来的,自称姓张,五十来岁,布满风霜的脸上依稀还能找到当年的清秀可人。
路泽点点头,看眼还在讨论的两个年轻女孩,似不经意地问道:“发生了大事?一路看到不少人说死了人什么的?”
“噫!路哥还不知道?”听他这么一说,扎着双尾辫的女孩立即转过头,大眼睁得圆溜溜地说,“镇子中央的李大头死了,被人给捅了好几个对穿,听说脸都稀巴烂呢!”
“柳小宝你就使劲儿地扳吧……”短发的女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巴掌拍在双尾辫的后背,拍得她一个踉跄,龇牙咧嘴地转身怒道:“柳大宝,你想谋害亲妹妹呢!拍得这么狠!”
柳大宝一咧嘴给了个牲畜无害的笑容,愉快地说:“不这样怎么拍醒你?”
“别瞎说了,干活去。”张老板没什么威信地瞪了两姐妹一眼,支使她们去做事,免得两丫头在大堂里乱说话吓着了来住宿的客人。
路泽表示不介意地摇摇头,反倒问向张老板:“死的人叫李大头?”
“不是,只是那人爱贪便宜还喜欢最大,镇里的人就给他取了这么个花名。他自己也知道的,还拿这当赞扬。”张老板在这小镇呆了十来年了,有些事情也都是知道的,对于这人死了也没多大的唏嘘,摇摇头又说:“他在镇里得罪的人挺多的,连隔了山的荷花村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