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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错命未央(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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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深花院落,睥睨冷清庭。
“倒不像个大人家的地方,怎么这么冷清。”洛小玉见一行人只是一个引路的侍婢侧身恭敬走着,每踩一步生怕出了声响。
陈夫人低语:“史大人自患病后,甚爱安静,遣走了些许家仆,清净为宜。”
“那还有闲工夫娶小妾?”洛小玉心头疑惑,霍惊杨似是听见了她的嘀咕,往她的后脑勺就是卷指一弹。
院落安静却十厅八拐推门进了一间缭香沉炉的房间。名贵的沉香宣告着主人不凡的地位,而那墨绿的帘子拉起,却是一位皱纹被白粉扑映得矫揉的妇人端坐在床榻边,几声重喘从那窗帘后隐约传来。
“史大人最近可好?”陈夫人走至史妇人身旁,悄声问了句,那妇人满头珠翠一晃,却是摇头而止。
妇人便是史子莫的正室,招手命人拉开了帘子,白墨非悄步上前,被褥之中的男子灰发含白,虽是老态有显,眉眼间却仍然颇为犀利地打量着三位不熟的来客。
“这三位是天衍山而来的道长,这位便是将我儿久治不愈的喘急之症治愈的大夫。因此特来拜请他为史公诊视,说不定能有所见效。”陈夫人将白墨非请至跟前,而那史子莫并不信任的目光透露了他的想法:“这么多年,都是些废物大夫,治愈了小儿的病症又能拿我如何。”
“相公,别这么说,陈夫人也是好意,不妨看一看。”史妇人劝着,示意了一眼白墨非。
银针散布,掐脉而感,史子莫只觉面前的道长看着他的眼神里,冷淡无味,忽又收手而回,推搡道:“老骨头一把了,请回!请回!”
“史大人为何就不给墨非一个机会,况且,也不是很难。”
“狂佞小儿,老夫为什么信你。”
“如果我一个月内能让大人下床站立……那么大人您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一个月?哈哈哈哈,倘若不成又如何……”史子莫的眼神挑衅,霍惊杨心想:哪里是求医问药的性子,看是没人想给他治罢。
“那么……墨非这双腿……任凭大人处置。”
房间内刹时呼吸骤止,屋外一阵鸟鸣扑索。
“白道长……史公不过是开个玩笑罢,想是他寻医诊治得乏了,人性使然,白道长何必出此言。”陈夫人赶紧暖热僵局,史夫人也一旁颔首微汗。不料,史子莫冷笑应声:“这番有趣。好,你的腿就暂且自己拿着好了。”枯手一伸,便安然诊脉之势。
洛小玉才要发作却被霍惊杨拉出了门:“色鬼白没有万分的把握是不会轻易许诺的,与其担心他,不如安分点怎么一旁帮着办事。”
“你怎么遇事就这么‘冷静’,我看那个屎壳郎就是存心找茬,自己身子残了,也不放过别人的!”洛小玉暗暗咒骂,霍惊杨无奈耸肩,探头进去,白墨非思沉良久,并无把脉,单是坐在床沿,稍问些饮食事宜,而那史子莫也耸拉着眼睑有一答没一搭地回着。
“看来色鬼白是胸有成竹啊,光是问些没用的。”霍惊杨顿感肩膀被使劲一拧,回过头来,门外廊道翩翩而行来的正是白衣红绸带的傅云霜——
凌波踏微步,眉梢应秋华。满座起哗声,欲妖何为仙。
“云霜姐……”洛小玉又被霍惊杨死死拉住:“说不定她都不想认识咱们,热脸贴冷屁股干嘛!况且这是在史府,你知道老男人最讨厌什么吗,就是自己的年轻老婆认识别的年轻男人!”
“呸,霍惊杨,我看你比那屎壳郎好不到哪里去!胆小,没脸皮,还爱撇干系!”洛小玉嘴唇一嘟,霍惊杨汗颜而转头不语。
不料傅云霜倒是清冷一眼拂过,立马换转了方向,往另一边行去。
“云霜姐……”洛小玉失望的神情前,霍惊杨可气地双手眼皮下拉,一个鬼脸,而此时白墨非也在陈夫人陪同下匆忙告退了出来。
“我刚看到……唔……”洛小玉又被霍惊杨捂住了嘴,“她在山上呆久了,看见这边漂亮得仙女样的婢女都高兴得乐不过来了……呵呵……陈夫人……那个,我们可以走了吧?”
陈夫人袖手一捂嘴:“洛姑娘还是个孩子心性,你们山上想必都是些道长无趣,这人间的女子各胎各貌,想有能和你成伴的。说到仙女样儿,我说……是倒有这么个人,是史公不久才娶的妾侍。”
“他年纪一大把,干嘛还娶年轻姑娘!”洛小玉口无遮拦,陈夫人赶紧将三人带离着,边走边谈道:“史大人只有一个独生的女儿早嫁予人,患了这病后听人说人有阴阳五行调和,这女子天性属水,史公叔木,史公言,此女子可为他消灾,因此才纳了来。”
“可笑。”白墨非面无表情的一句倒让陈夫人不好接话,话锋一转道:“道长可有疗治之法?史公这人挺是固执,莫不要真是把玩笑当真。”
“夫人放心,史大人的病,墨非已经有了应对之法,至于玩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与史大人算是定下此约了。”白墨非句句缓和无余,霍洛二人再无相劝。
转身别行,漠然相望。人生半余,才默然相忘。
“傅姑娘……”陈夫人隔着过廊对着小亭中自若抚琴的女子一个招呼,琴音戛止,颔首而回,陈夫人并未注意,身边这个神情失落的男子。
霍惊杨赶紧拉人出了府门,一口新鲜空气进肚,那府中压抑的冷寂才稍缓热回来。
“墨非有些药材想要搜寻,不知夫人可否相助?”
“当然,平阳最大的药房就在南区,我也好张罗。”
霍洛二人便分行马车,往明月楼归去,白墨非便偕同陈夫人采购而去。
才刚下马车,澜裳便杵在门口一个直奔洛小玉怀里:“小玉姐,你快去看看,文杏好可怜……”
“怎么了?”洛小玉被他拉着往里走。
“黛绿中毒,原是糕点出了错,都怪到文杏头上,她被罚关在黑屋子里……呶,哪里,谁都不许靠近,你帮我求求情,也是……我偷吃了原来那份的……”澜裳倒是实诚,霍惊杨却骂:“臭小鬼,人家姑娘因你遭罪,还要我们给你擦屁股?”
“原来二位回来了?账房才和我说了,白公子可安否?”绮明月于楼上缓缓而下,姿态娇然,霍惊杨一脸堆笑:“没事,那色鬼白,闲得无聊,才接看了一个病人,这会儿回市集采购药物去了,劳楼主费心了。”
“这我就放心了,明月楼的贵客,谁出了事我都不安生啊。”
洛小玉没那么多闲话可聊:“绮楼主,这个小鬼向你领罪,给黛绿备的糕点是被他偷吃,文杏只好另备一份,谁知道就被歹人下毒还是怎么的……总之,别把她关里面了,要关也关他。”
“小玉姐姐你不厚道……我不要你求情了……呜呜……”澜裳看见绮明月一笑便全身发麻。
绮明月道:“明月楼自然有明月楼的规矩,倘若丫头都把责任推客人身上,我明月楼也不要做生意了。她们自有她们的职责,还望各位能体谅。”
“楼主……殿王府送来三匹马,说是明月楼客人的,小的查明正是明月楼的马匹。”
“对!是我们借的,光乘轿子回来,倒忘了马还在殿阳府。”洛小玉一答,绮明月挑眉而问:“三位可是往了殿阳府做客?”
“是啊。”洛小玉飞快一应,霍惊杨大声起来:“哦,那是,殿阳府嘛,交情不多,不过,他们对我们倒也客气,阁阳府的史大人那里,才是走了一趟回来……”
“看来几位贵客不远而来,都是身有绝技,引得我们府辖都相与交游。”绮明月不卑不亢笑着,温润大方。
“不过是些混饭的本事罢了……”霍惊杨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洛小玉暗念:吹牛和贴金就是你最大的本事。霍惊杨低语:“不贴金,人家怎么给面子。”
“看这少年也甚是关心文杏,听小厮说,站在这里急得很。也罢,文杏虽是失责在先,倒贵客求情,我也不好再强罚。”态度一改,命人道:“去把她放出来,好生嘱咐,再怠慢了主子可没得这么好的运气了。”
“是。”小厮得令而退。
绮明月也借说:“你看这白日里都在修葺,晚上正好雅客来聚,若是洛姑娘有雅兴,可再舞一曲,这舞台都修整了一番,想必舞来更是美艳。”
“是吗……”洛小玉一想起当日喝彩之声,便小小自傲了起来。
“我还得去查看舞场,就……不打扰二位了,洛姑娘有雅兴,随时告知。”绮明月行礼而去。
屋门吱呀,里面出来个粉衣瑟瑟发抖的少女,未定惊魂,澜裳只是蹲看着她挠头。
“好啦,男子汉大丈夫,道个歉。”霍惊杨把澜裳一推,洛小玉护崽般将澜裳一扶:“怎么这六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这么变味?”
“没……没关系……”文杏轻音玲珑,不待澜裳开口,然哽咽之声仍余有。
“呐,我会赔给你很多吃的……那个……你别哭了……对不起了嘛。”澜裳很不情愿地道歉,瞥眼见文杏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灵动可爱:“我只是觉得……黛绿姐姐中毒很蹊跷……怎么会中毒,我和厨房买糕点的铺子是同一家啊……”
“你也不想想,这是女人窝明月楼啊,可能,你家黛绿姐姐太受嫉妒,被谁下了毒也不一定的呢。”霍惊杨开解一番,文杏轻微点了下头,转身要走,澜裳一把冲在她前头,边后退走着边问:“你要去哪儿?你这身衣服好脏了,你要换衣服吗?你饿了吗?上次他们买给我的东西还有好多没吃完……你哭起来怎么眼睛红得像鱼泡眼啊……”
“哎,从来男子欠浪荡……天底下像墨非大哥的人不多了,等澜裳长大又是个花心鬼。”洛小玉见澜裳的殷勤样儿颇有感慨。
“嗯哼,白墨非那叫死心眼,一根筋。像本道这么智勇双全,又心无杂念……喂……没听人讲完就走,麻烦尊重下人好不好……”
又复一日,晨曦微光,白墨非就已出明月楼,将往阁阳府而去。
“墨非大哥……”洛小玉竟唤住了他。
“怎么?”
“你……真的能医治好那个人?”
“疾患能医,心病难治。没有万分的把握。”
“那……假如你失败了,不用担心,我,霍傻子,还有……可能还会有云霜姐,我们都不会让你受一点伤的!”洛小玉抓紧着自己百玉锦盒的带子,情辞恳切。
白墨非默然转身,顾自欣慰一笑,顺阶而下,背影孤绝,抬手而挥,示意她一切安好。
那个洒脱自然的背影之下,洛小玉相信,这种尘世相遇的缘分和信任,已经发芽。
“走吧……”霍惊杨不知何时已然靠在了门边。
“你……你要吓死我啊!”洛小玉抚着受吓的胸口。
霍惊杨揉了下刚苏醒的脸:“不过比你晚到一会儿,是你太迟钝了,呆玉。”
“你?莫非……你也是有话想对墨非大哥说的?”
“我才不那么娘们腔。那家伙怎么样都好,我是想说……最后别连累我们就成。”
洛小玉谄笑着手指在他面前挥动:“口是心非会被扎针哦……”
霍惊杨一脸严肃,将手指挥打开,走到明月楼口,叹了声:“怎么,光说不练假把式,说着关心,也挪个步子去呀。先说好了,我是为我们一行人安全着想,他要是失败了,史大公怎么只够要他那双纤细小腿。”
“好好,难得你霍惊杨这么有良心,那我就先不去看家洛了,小杨子,移驾阁阳府!”
“喳……”霍惊杨一时反应,忽地:“呸!你是哪宫的娘娘啊,还是老死皮脸的太后?”
“我就是你的天帝主子!”洛小玉鼓起脸来,霍惊杨咽了把口水,撒腿就开溜。
几世沉浮,更迭无主。春语盎然,不到此门。
“白大夫真是勤快,可惜我这腿仍旧一点知觉也没有呢。”铜炉香屑,侍婢送风,床榻上的史子莫捻着长须怨道。
“不过才七天,墨非现在给您熏的正是由十五种山棱药草调配的苦香,以后沉香之气不得闻来,另外,我辅以此麻毒之虫以唤回大人躯体之感。”
白墨非黑匣一开,木枝挑出一只黑色蠕虫,侍女纷纷脸色不悦退散。史子莫倒是冷笑道:“白大夫,奇门怪术我见多了,麻毒,并无所知。倘使老夫中毒,你当何罪!”
侍女纷纷屏息而慌,白墨非神态自若:“我当任你处置之罪。”
“哼。我始终很好奇,你一修道之人究竟有什么可求老夫的,罢了,你说说罢,也不需使这种把戏,说不定老夫有心情应你。”
“墨非的请求,怕大人不是那么愿答应,还是等您病愈之后,再应墨非。”
白墨非一掀床被,那麻毒之虫便吸附上了史子莫的腿,虫身周围一圈渗紫,史子莫脸色铁青,怒喝:“来……人啊,你这是要害我!疼!疼!疼!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命他把虫子拿开!”
“疼?恭喜史大人腿疾康复有望,只消几日,您自然会渐渐恢复知觉的。”白墨非一手示意婢女闪开,史妇人却听得家夫怒喝之声,匆匆而进:“所谓何事?啊……”见黑虫扭动渗紫,不觉双眼泛晕。
“云霜!云霜!命这家伙快走!疼死老夫!”史子莫又是大喝,屋门轻启,却是冷艳的女子踏门而进,白墨非只是痴望,不作言语。
“大人既然是在治病,又无人相害,何必鬼呼大叫。”傅云霜冷冷一眼,史公更是脸色显怒:“放肆!这是治病的法子吗!分明是害我!来历不明,怎可轻信!”就要伸手去弹开黑虫,白墨非木枝一挑,虫身开离,史公这才缓一口气。
“渗紫之处自会消褪,史公若能安心服药熏香,配以金针治疗,自会见效。”言毕药箱一拿,转头出门,定了云霜侧身,傅云霜漫不经心一句:“有劳了。”白墨非一怔:“不谢。”
擦身而去,万般无言。天道可笑,命数奇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