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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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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书亚顺利考上明政大学的时候,书其在电话里咯咯地笑。
“书亚你真争气,阿堇凭白多了一个小师弟。”书亚脸上挂着清淡的笑,倒仿佛还不及他姐姐那样高兴。
“你千万要住过来,别住什么学生宿舍,明政的破楼你问问你姐夫就晓得,半夜有老鼠窜你床上。”书其吓唬他。电话里姐姐的声音仍旧那么有精神,干净利落不留余地的。书亚倒知道这也不是姐姐在同他客气。他在电话里暧昧地恩了一声,不知道怎么拒绝。
乔爸乔妈本来是不大赞成考到外省去的,不过明政是百年老校,原名圣方济,学风是出了名的雅正,加上大女儿书其和女婿林堇卿已在那里安家落户,倒也不是没有照应。本来是想与书其商量的,倒是她自己先开了口,乔妈也颇欣慰。于是她在厨房里一边做烤锔虾一边和过来帮忙洗菜的书亚说,你姐夫现在成天在家工作,你住了过去,也要帮着照顾。书亚唔了一下,总觉得这样一去,会打扰姐姐的生活,只好说,我看我还是住宿舍吧,不要影响了人家工作吧。说完就被乔妈瞪了一眼,“什么人家,那是你姐夫,你姐夫脾气那样好,又那样疼你姐姐,怎么会嫌你?你忘记小时侯他对你多好,总是去学校接你还给你买冰棍吃。”书亚一怔,母亲居然记得这种陈谷烂稻,自己都快忘记了,大概是忘记了。看起来是去住定了,主要也实在找不到拒绝理由,干脆就随波逐流了。
从火车下来,发现雨下的大,远处傍晚的云沉在半空中,变成古怪的黑色,那样看上去,竟然像是一片不安静,起伏攒动的山脊,在灰色的雨雾里,有种阴沉沉的美丽。听到几声刺耳的喇叭声,书亚看到坐在一辆黑车里的林堇卿,其实是有点意外的,可能姐姐觉得他同自己是一个人吧,居然也没预先和他说,林探出头叫书亚,像是一个很熟悉的家人,他说:“书亚,快上车。”他自己倒要开门下车替书亚拿行李。书亚忙说:“别下来了,我放后座吧。”就浑身湿漉漉地坐上去,真造孽,把好好的软绒坐垫全部弄的湿嗒嗒的。“对不起,雨下的那么大。”说完就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问题,果然林堇卿转过头来笑了,“老天下的雨倒要你来道歉了。”他从座位旁的纸巾盒里抽出纸侧身递过去,书亚脸微红地去接,瞥到那枚同姐姐一模一样的戒指,垂下眼睛说,姐姐没空?林堇卿一边发动了车子,一边笑道,她又出差了,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同你说,我来接你也是一样的。书亚一下子没想出来接什么话,车里就安静下来了,书亚转过头看窗外,水珠子洇了整张窗户,看什么都歪歪扭扭,破破碎碎的。林开始放音乐,是海滩男孩的歌,他听那么老的歌。
他们唱到:
西海岸阳光明媚
女孩子晒得黑黑
看遍各式各样女孩
我迫不及待回到加里福尼亚
回到最可爱的女孩身边
真是不合时宜,书亚想。
林堇卿一边望着前面不停摆动的雨刷,一边说:“你长那么大了。”
姐夫你却没怎么变啊,书亚轻轻道。
“都快三十五了。看着你就觉得时间很快,快的有些接受不了了,第一次见你,还以为是个漂亮小女孩,而现在你已经是大学生了。”这话不知怎么的让书亚有点恍惚,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记性不好,很多事情都记不大起来,但偏偏与林的一些记忆却都清晰的有些怕人。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第一次看到林堇卿,他穿一件背心和短裤衩趴在桌子上看书。天热的要死,三叶瓣的电风扇温温吞吞地转着,把空气搅拌地更加温热难熬。
书其开门进来一眼看到书亚,吓了一下,她说,书亚你怎么一个人在家?她以为书亚同妈妈一起去外婆家了。
书亚慢慢地说,我不想去就没去。书其似乎是有点微微的尴尬,不过也许她也只当书亚是个小孩子,便对她身后的男人说,妈也真是乱来,把小弟一个人丢在家,阿堇你进来,我给你介绍。
他叫林堇卿,书亚你要叫堇哥哥。不对按年纪要叫叔叔了,说完她自己咯咯先笑起来。姐姐的男朋友一向多,但书亚是第一次看她把男朋友带回家,不过也许只是自己不知道,就象今天也是偶然不是吗。林堇卿其实长得很普通,穿的也简单,一件格子衬衫,一条棉长裤,但看起来就是舒服,他说书亚,你好,声音象偶像明星,温温柔柔的。然后书亚听到他对书其说,书其,不是早知道你有个弟弟,我还以为书亚是女孩子,他可比你漂亮。书其啐他,我不同弟弟吃醋。
现在想起来,那天大概是做了他们两个人的电灯泡了,书其在厨房做冰茶,林堇卿就坐在书亚对面和他搭话,他说书亚你怎么那么认真,暑假不出去和同学玩?书其大概在厨房听到了,就大声抢白道:书亚即使在家待上一个月也没关系,只要有书就行。
外面不好玩,我也不是书呆子。他似乎为了微微修正他姐姐刚才的话,慢慢回答。
林笑了出来,他一笑整张脸就变得更温和了。他瞄了两眼书亚的书,居然是黑塞的《在轮下》。
书亚,你看的懂吗?这回林真的有点吃惊了。
书亚撇撇嘴,不睬他。
科班的中文系学生都有不晓得黑塞的,林感叹道。
“你们两个这叫臭味相投。”把冰茶端出来的书其白了林一眼。“书亚就是喜欢看书,不过喜欢喜欢就是了,以后可千万不能学文学,男人就应该和物理,数学,代码打交道,读文,越读越小气。”
书亚啪地一声把书合上了,一本正经的说,“听说学那些东西会变秃子。”
哈哈,林大声笑出来,我终于晓得我头发为什么那么茂密了。书亚这才知道原来林堇卿是明政中文系毕业,现在在做出版编辑,自己也写东西。
林成为专业的作家是三十岁以后的事了。
书亚忍不住转过脸去看着老了那么多岁的林堇卿,很奇怪,他一点都不觉得他老,直到现在书亚才明白书其是真正聪明的人,那句越读越小气,正中自己下怀,还没开始读身上的文人习气已经是一点不少了,自闭,清高,甚至是刻薄的,有时候自己看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没半点可爱,只是这些东西林堇卿竟然是半点没有。他那么温柔象一条羊毛毯踩上去让人轻飘失重。也许许多东西到底都是与身俱来的,偷不得也改不了啦。
从火车站开到公寓需要半个小时。
雨越下越大,车窗外的景渐渐真的被雨势彻头彻尾的遮住了。
“我们住在靠山的一栋公寓,离明政很近,骑自行车就十五分钟,景色很好的。”林淡淡说。他很自然从头到尾都很自然,像是全然不记得那件事一样。从那件事到现在怕有五年了吧,书亚一直躲着他,而林堇卿也配合着书亚让他躲,书亚念寄宿学校,林堇卿夫妇去外省发展,躲着躲着居然也就一点面也没见着。书亚一直同自己说那是一个意外,他其实也并不是要林给他一个解释,又不是女人,还有什么负责不负责,只是偏偏林堇卿比他逃的还快,简直装作象失忆一样,叫他在心底里有些恨他,而他更没有勇气开口去问,也只好装的不记得那件事,这几年来,他开始明白,也许这是对他们两个都好的处理方式,只要两个人象是约好着一般忘记一件事,彼此默契的三缄其口,其实就可以象是根本没有发生过的。就好象现在,他坐在他的身边,和小时侯跟着他一样,他是他姐姐的丈夫,自己的哥哥,他们之间没有更多的关系,甚至此时,林同他闲扯着明政的闲闻逸事,他觉得他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对郎舅。只是,在偶尔的偶尔,象这样阴惨惨的雨天,他的心脏仍旧会叫人一深一浅地戳着,仿佛是受潮了一般隐隐地痛着。
车子转了一个大弯,驶入一条小路,左边是高高的山壁,车子就沿着山壁一直开,右边种着一长排梧桐树,这会伸长的很茂盛,路窄,梧桐象是伸向天空的巨掌,攀爬了整个天空,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拱门,把灰灰的天给遮住了,倒是让人得了庇荫一般心情舒畅了许多。
大约开了五分钟左右,林小拐了一个弯,说了一声到了。
书亚用手把车窗上的水珠一抹,才看清楚外面的真相,真是别有一番洞天,这几栋楼靠山而生,前边就是海,也许是因为下雨的关系,今天的海浪有些大。
居然给你找到这样的公寓,书亚闷闷地说。
也许是为了让书亚看清楚,林并没有把车开向车库,而是停了下来,他转过头来,望着把脸贴在车窗上的书亚,他漂亮的脸有点扭曲。书其让他去接书亚的时候,他其实有些害怕认不出他来了。虽然看过书亚的照片,然而他还是没有自信把他一眼认出来,毕竟五年不长也不短,却足够磨掉一切原本信心十足的事情。不过,当他看到那头熟悉的短发,瘦削的下巴,甚至他喜欢穿宽松的T-恤,粗布裤子,还有帆布鞋,同十四,五岁的时候完全没有差别,连同因为近视而总是很茫然的眼神都一模一样,他竟然有点奇怪的喜悦。
“你以前说过喜欢住看的到山,水的房子吧。”林堇卿说,“喜欢这里吗?”
我说过吗?书亚把脸转回来,慢吞吞地说,我都不记得了,看起来我小时侯真是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书亚下意识咬了下自己的下唇,明明心底里有些感动,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不讨人喜欢,他也不想的。
林重新发动了车子,把车开向地下车库,在向下的坡道里,他才说,你不记得了,这公寓是你姐姐千挑万选的,你们姐弟俩都喜欢这样有山有水的房子。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不知道是温柔还是残忍。
书亚的心慢慢往下沉,他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甚至开始警惕起来,原来林堇卿照样可以轻易影响着自己的情绪。只是,这些事是不能让他发现的。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