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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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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赵无恤走进门的那一刻开始,记忆的藤蔓就不断地纠缠着他。院子外一片喧嚣,原来是准备启程去晋阳了,父亲的使者跑着来叫他,他当时站在代嬴的门外,义无反顾地折了回去,他就站在代嬴的门外。
一直以来,赵鞅看到的是赵无恤固定的一面:沉着、老练,甚至有些自负,在父亲心里,他的形象优秀又片面。赵鞅不知道赵无恤正忍受着隐秘的痛苦的折磨——对于自身价值的怀疑。这痛苦来源于他被赵鞅忽视的童年,继承自被赵鞅轻贱对待的母亲。他的船起航不久,在波涛汹涌的灰蓝色海面上航行,泛着泡沫的波浪又凶又急地扑过来,发出雷霆般的声响,他觉得自己好像有资格与云霄齐头并进而瞬间又仿佛跌入海沟深处,赵无恤便是如此在自卑与自负之间颠簸辗转几乎永无定时。
只有代嬴对他始终如一,她温柔驯顺的眼睛默默地注视他。她并不懂很多事情,也不需要懂得,她身上有母亲般的特质。被那双宁静的眼睛注视的时候,赵无恤觉得她们的命运许多地方都很相似,比如母亲是从狄族被俘来的而代嬴即将要去代戎,这是注定好的,因为赵氏永远不可能摆脱和狄戎蛮夷的纠缠,而他们是赵家的孩子,命运原来一开始就埋好了伏笔,一点也不突然。
无论从哪种角度来说,阻拦代嬴去代地都是不明智的决定,赵无恤一直用那个将来把她夺回的计划安慰自己,可在向代嬴传达父亲的意思时,他还是心如刀绞,这是赵无恤第一次将自己的忍耐力发挥到极限。
他条理清晰,冷静客观地叙述了家族交代给代嬴的任务,以及这么做的意义,似乎他非常希望代嬴能够成行,出于惩罚自己的目的,他甚至没有向代嬴隐瞒联姻之计是由自己提出的事实。代嬴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说,在她姣美柔嫩的面庞上,喜悦和笑容消失了,她端正了坐姿,神情渐渐变得严肃、阴郁起来,等赵无恤觉得时机已到,停止了诉说,直挺挺地等待回应,代嬴将被自己绞成了乱麻的线团放在桌上,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这种事本来就是听凭父母做主的。”代嬴回答,声音冰凉而甜蜜:“你去告诉父亲,我不会叫他为难。”
赵无恤的冷汗早就浸透了葛衫,使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包在湿漉漉的裹尸布里的尸体。他看到代嬴的眼睫在金色的朝阳下颤抖着,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嘴唇,赵无恤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代嬴一定不愿意嫁人,一定不愿意去多风沙的蛮夷之地。但代嬴什么也没说,这会儿,他莫名其妙地觉得代嬴好像背叛了他。
“姊姊。”于是赵无恤说:“这是为了赵氏和代国的友好。”
代嬴猛地回过头,她在晨光里向他微笑。
“友好?”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仿佛她从未听过这个词,紧接着代嬴用袖子捂住嘴,似乎再也不能忍受般,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忽然爆发的歇斯底里的笑声很快就吓跑了窗外桑树上的鸽子,并且多少让赵无恤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随即,他觉得自己一刻也不能在这个屋子里多待了,太阳升上来之后的热度将一切都变得滚烫,他甚至还没有告辞就立即走了出去。
当他走到代嬴的窗户下面时,他在窗子里发现了姊姊白色的脸,他惊慌失措地扭头和她对视,代嬴将一只手放在窗棂上,露出怜爱而不无忧伤的表情。
“你终于也懂得替家族着想了。”她隔着窗,用抑制着悲哀的语气说——伟大的忍辱负重的女性通常会用到的语气。
赵无恤马上想起了他还不是太子的日子,那会儿万事万物没有现在这么复杂,年幼的代嬴拉着他的袖子和他说起中军将要来访的事,赵无恤踢着脚下满是灰尘的破竹筐,冷酷地答道这都与我无关。那时候他拥有一切,他的世界中心是母亲和姊姊,而不是什么家族。
“……我一定把你接回来,你等着我。”赵无恤咬牙说。
他不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有多么阴森可怕,因为他甚至不敢再看一看代嬴的脸,赵无恤沿着被阴影和光点占据了的高墙匆匆走去,在他身后,传来撑条被撤下,窗户嘭地关上的声音。
这天起,赵无恤就再也没去见过代嬴。代嬴出嫁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占卜、问名等繁琐的程序一一完成,婚期越来越近,家中开始进行各种各样的准备,最后,代国派来迎接的队伍到了绛都,在馆舍中住下。赵无恤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向父亲申请外出打猎。
赵无恤已经一年多没见代嬴,代嬴的忍耐力是不如他的,因此在某一天,他不在的日子,她闯入了赵无恤的房间。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赵无恤的屋子,对于代嬴来说是一种异常的幸运,因为她的行动不仅是毫无部署的,而且完全没有理由,最初支撑代嬴走出闺门的是一种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等着婚期到来然后被装上马车送走,仿佛那会让她失去很重要的东西。
那是秋天的下午,浑金色的阳光落在青瓦的屋檐上,折射进窗子里,在她绛红的裳面投下晃动的光斑。代嬴稍微缓过神来,认出这是赵无恤的书房。这里没有赵无恤,只有一些低矮的家具安静地摆放着。代嬴意识到自己做了可怕的事,害怕得发起抖来,她已经许嫁了,而赵无恤也超过了男女不分席的年龄,这样的行为非常失礼。然而,尽管代嬴恐惧得要死,一个劲儿质问自己为什么,甚至想起了昔日礼仪教师拿来恐吓她的那些不贞洁的妇女的例子,她还是没有退出,仿佛有什么魔力把她吸引在这里似的。
她颤抖着环顾这间屋子,不由自主地想象赵无恤日常的起居。在素净的坐榻上面,放着一架漆成暗红色、摆有高脚铜灯盏的小几,是赵无恤平常读书的地方,一些竹简整理得很整齐,摞在一边。代嬴的眼睛猛地盯住了一样东西——一柄精致的错金短匕首,用葛布条缠绕着,柄端做成张大嘴的怪兽的模样,眼睛处镶嵌了漆黑的宝石——它呆在桌子的一边,像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代嬴很快就认出这是赵无恤平常佩戴的匕首,是攻打鲜虞的战利品,她见过它悬在弟弟衣带上的样子。
想到赵无恤穿着深衣,朝暮之间在宅邸中穿梭的情形,代嬴立刻感到一阵窒息。她四肢僵硬,手指也冰凉了,徒劳地思考了一下,好像被蛊惑般一把抓住了那柄匕首,由于过分激动,她险些把匕首掉在地上。她将它匆匆塞进自己的衣襟里,深吸两口气,飞快地跑出了赵无恤的房间。
代嬴的出嫁在一个月后,天空高旷且深远,草木也被染成适合时宜的庄重的金与红。府中的织工提前半年就为她准备华美的喜服,她的陪嫁品装了好几车,几乎样样齐备:绚丽且花式繁多的丝质品、用各种工艺镶嵌宝石的青铜器皿、各地的陪嫁奴仆、还有见丈夫的父母以及妯娌时需要用到的礼物。
在庄重的奏乐声里,代嬴向赵鞅拜别,赵鞅沉默地打量自己满头珠翠的女儿,以一位父亲而不是一个家族主人的眼神。然后他说:“我曾听人说你是不大愿意的,你怨我吗?”
代嬴温和地笑了起来,她姣美地低垂秀颈,这一动作使得垂在她额间的鱼形玉组饰微微晃荡:“婢子不敢。”她点过口脂的绛唇略略张开:“父母给我血肉之躯,又将我养育成人,何怨之有?”
“那么——”赵鞅顿了顿,说:“你怨赵无恤吗?”
代嬴的笑容消失了。“我不怨他。”她轻轻地说,垂下了眼:“因为他是未来的赵氏宗主。”
忽然起了一阵秋风,代嬴身着盛装从宗庙中走出,夕阳西下,血色的残阳染红了宗庙青色的屋檐。她站在台阶上,抬起眼来最后看了看黄昏时分的绛都,接着在乳母的搀扶下,乘坐上为她准备的用金色漆出华丽纹路的车子。
赵无恤从打猎的地方归来,还没来得及和代嬴说几天话,就要将她送走。秋风鼓荡着他的袍袖,他穿着黑色花纹镶边的深衣,头顶上是宗庙阴暗的青黑色栋梁,他站在高处目送姊姊的车队慢慢从视线里消失,没有发觉其中装载有他的匕首。
所有见过代嬴陪嫁仪仗的人都在议论这个少女的幸福,在他们的羡慕和对赵氏荣华的感叹声中,连绵几里的车队离开了绛都,向偏远的北国行去。赵无恤独自想象着车队驶到寒冷的北方地区时的样子:黎明冉冉升起,在灰色的天空下,车轮踏裂了高原上尚未解冻的凝霜的土地,同时也碾过了一个少年小心翼翼地从童稚时期呵护到现在的,珍贵又温暖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