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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黍离 ...

  •   实际上,智氏的覆灭比赵无恤想象得要快得多。

      智氏族人大半在那天晚上战死了,或者被作为俘虏押到宗庙跟前,砍下脑袋。各地的智氏封邑听说主君的军队在晋阳城前被全歼,主君为赵无恤生擒,认为大势已去,没有什么和赵氏死扛的必要,断断续续地都投了降,还有几个地方主动派人前来,献上版图的。赵无恤为了稳固人心,极少替换当地的地方官,顶多在一些要紧的位置派了数名心腹去督查。同时,为了表明不对外失信,在后续事务处理完之前,就将智氏的地图呈送给韩魏两家的主君,请他们先行挑选,韩虎和魏驹很是高兴,满口称赞赵氏主君的英明,并且当着使者的面发誓,赵魏韩三家的联盟坚不可摧,他们至死也要追随他。

      绛都方面,智氏既然已灭,赵氏自然就不再被视作叛族,执政的位置接下来该轮到赵无恤了。在此之前,赵无恤派人包围了智氏的宫邸,晋国国内的卿族们并不同源,姓氏不出自一家,所以斗争起来格外残酷,一旦在这样的政治斗争中失败,往往就有灭族之灾。曾经,赵鞅在范、中行氏出逃之后,连相帮于他的范氏叛徒范皋夷也诛杀了,如今由赵无恤主持灭智氏之事,除了旁支和分出去的辅氏,若无特殊情况,也不会留下活口。

      固然有些不太相干的智氏子弟早在先前得知消息,从智氏的宫邸中逃了出去,但以后必须隐姓埋名,不能留在晋国,其实已非智氏之人。时期到来的一天,赵氏的行伍静悄悄将智家团团围住,一个也不许走漏。一年以前,智氏在绛都攻打赵氏,军队通过街道,其情状令人胆战心惊,如今赵氏灭除智氏,那情形更是血腥骇人,智氏已败,甚至无需攻打,仅是单方面的屠杀了。

      赵氏军兵破门而入,只见庭院中杂草丛生,松柏为女萝所覆;屋宇荒凉,墙垣任青苔蔓延;躲在里面的人愁苦万状,望着大限到来,个个眼含泪水,哪还有心思作什么抵抗。就这么,几乎毫不费力,智氏一家老小,无论是否作恶,尊卑如何,只因他们是荀瑶的亲人,便悉数绑起,一个个拖到外面去砍下了脑袋。一时间,生人和死者交混,还没有轮到砍头的看着已经倒下的尸体,惊恐万状,瑟瑟发抖,想要缩起身子躲藏到什么地方,又哪里有用呢!到了最后,鲜血溢出庭院,漫过门外,腥臭的味道数日不曾散去,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敢再过智氏之门。

      当时的情景,真是世间少有的可怕,除了赵氏的士兵,无论谁都要不寒而栗的,更是难叫人想象到,这一类的事情在晋国发生过许多次了。纵使传说中作恶多端、向百姓索取性命作为活祭的鬼神如何危险恐怖,恐怕亦无法造成这般景象,只有人能做出,亦只有人敢做这样的事。

      在晋阳战死的荀颜,不久前刚刚新娶了妻子,对方是高贵人家的女儿,性情驯顺温柔,生活算得上和睦美满,不想遭此横祸。她看见了赵氏士兵肆意将人捆起来,拖到院子里去杀戮的样子,心里非常害怕,又不想被这些人的手辱没了,便偷偷躲到楼上去。后来士兵们登上楼来,她走投无路,唯有跑出到走廊上,好容易翻过栏杆,跳了下去,然而楼建得不高,竟没有一下子摔死,后来不知用哪里的力气爬了起来,夺过旁人手中的剑,刺穿了自己的腹部,这才死去。

      由智邑发源,被誉为白璧的名臣荀息之后;数百年间侍奉国君,几代荣登执政之座,历任宗主苦心经营;在晋国叱咤风云、煊赫无匹的智氏,不久前还以为即将做绛都的主人,效法齐国田氏,代晋而有之,却一朝倾覆,满门遭戮,全无东山再起之机。传说,智氏历代的宗主常遭早夭的命运,譬如荀盈、荀朔,死时方三十多岁,使得智氏一度衰落,几乎不存,幸亏同源的中行氏在国君面前力争,又对智氏后人多加照拂,这才保全地位。其后,智文子荀跞勉强活到五十多岁,荀瑶的父亲荀申死时不过四十,威名远播国外、教智氏盛极一时的荀瑶,如今也只有四十多岁,眼看此身如秋后残荷,憔悴衰败不能长久,可悲可叹至极。荀瑶受领执政之职时,身穿隆重华丽的朝服,身佩几尺长的珠玉和佩剑,模样何等俊美潇洒、风流得意,绛都的人们犹能记起;智氏当年之盛景,也一时无法忘却。这正如暴风骤雨维持不过一日,日至中天唯停留片时。智邑既已沦为赵氏领土,自献公以来的荀氏在晋国断绝,即使连深宫中的国君听了,亦忍不住感慨万千,悔恨自己生在这般乱世,竟丝毫无力禁止相似的悲剧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智氏的覆亡,其实早先便有征兆,五年以前,荀瑶在封邑兴修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新宫殿落成之际,他为了炫耀自己的财力与权威,召集家臣前来参与宴饮,满心欢喜地听着他们夸赞宫宇的华美。当时便有一人说道:“雄壮的山川往往不生长草木,长有松柏的地方土地则不肥沃,这所宫殿如此巍峨富丽,简直非人间所有,恐怕不能容人。”果然,过不了多久,智氏就灭亡了。

      赵无恤每隔几天都会来到关押荀瑶的宫殿,将智氏的新消息讲给他听,于此过程中尽情地享受复仇的快感,有时候,他会说在哪里抓到了逃亡的智氏家臣,于是当即杀死;有时候是智氏的封邑投了降,还主动绑来原本驻守在那一块的智氏族人。赵无恤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窗户外柔软的藤蔓在风中摇摆,细细地讲。屋子里的气味算不得好闻,荀瑶卧着,把头靠在榻边的一侧,不知有没有听他的话。赵无恤肯让人放在这里的生活设施少得可怜,他自己也很惊讶荀瑶竟然活了下来,某些日子,天色阴沉,狂风刮得藤花的穗子打在窗户上直响,赵无恤会突然怀疑躺在那里的荀瑶不是荀瑶了,或者疑心他已经死了,禁不住要用手去推一推荀瑶。在那一刻,他的手是不是颤抖的,表情是不是恐慌的,他早就忘记了,荀瑶也懒得多瞧一瞧他。

      有时候,荀瑶对这种沉闷无聊的生活厌倦至极,甚至会主动向赵无恤搭话,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某年在某地遭遇过的事,那是些他们同僚时期的记忆,荀瑶仿佛在怀念过去,他当然要怀念过去,不过,假如赵无恤心情不好,不愿意配合他的这种问答,荀瑶马上就会作罢了。

      另一些时候,赵无恤的言辞激烈了些,刺激了荀瑶,他突然发了疯,如同困在笼中已久的野兽突然爆发了兽性。他胡乱摔砸周身的东西,把头往墙上撞,嘴里诅咒着从叔带开始的赵氏的一切人,也诅咒韩虎和魏驹,把他们个个说得肮脏无比。每当这时,赵无恤便丝毫不慌张地站起身来,吩咐人将他按住。这种难熬的折磨说不清持续了多久,总算有一天,赵无恤来了,不再讲智氏的事情,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讲的,智氏被从这片土地上彻底铲除,一点势力也不剩下,剩下的只有面前这个人。赵无恤立于门边,用近乎陶醉的、充满破坏欲的眼光望着他——简而言之,就是荀瑶往常用来看别人的眼光。他开口说话之前,他的眼光就宣示了终结。

      “你还记得段规吗?”赵无恤优雅地说:“你在蓝台侮辱了他,他发誓要砍下你的头颅。这些天来,他频频向我索要这个机会,我考虑了很久。”

      “哦——”荀瑶抬起头,意味深长、无动于衷地回答:“是吗?所以呢?”

      他侧身睨看赵无恤,嘴角冷然地微笑着。遭到囚禁的这些时日里,荀瑶的表情大多数被麻木与迟钝占据,差不多模糊了往昔的影子,偶尔甚至伪装出与赵无恤和平相处的错觉。只有现在,死亡当前的现在,荀瑶又活了过来,他轻蔑地看赵无恤,脸上充满往日傲慢的光彩。

      “你想恐吓我?想让我求你亲手杀我?”他笑了一声:“你竟以为在我心里,被你砍头和被一个官阶低下的氏族的家臣砍头有很大的区别。”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太过可笑,荀瑶一手指着他,笑得双肩直颤,不得不用破烂的袖子掩住了脸。

      赵无恤眼中似有怒火一闪而过,又立刻冷静下来,他向外面做了个示意的动作,接着挪开身子,仿佛给什么人让位置。不多时,一个手里提着刀的人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他身上穿着黑衣,作刽子手打扮,大约也是恨荀瑶的,进来以后一直盯着他,荀瑶没有兴趣辨认他是不是段规。

      “你期待的时候到了。”赵无恤用淬过冰水似的阴寒声音说,是对那个人,也是对他。

      荀瑶立刻明白,脸上甚至连一丝惊讶或是恐惧的神色也没有,自然更没有反抗挣扎的欲望。他麻木了,彻底地麻木了,或者说,他其实期待已久了,不管想出何种办法折磨他,赵无恤总要把夺去的死亡还给他的。刽子手将刀放在身前,仍然死死瞪住荀瑶,他的刀是一把挺不错的刀,他的眼光比他手中的刀要锋利许多倍。使他和赵无恤皆有些扫兴的是,荀瑶以异常配合的态度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走到墙角,迟缓地向刽子手背过身子。

      赵无恤的心中充满激越昂然甚至能使意志摧毁的快乐和痛苦,但是,在终于到来的关键时刻,复仇的快感的最高潮,他竟然撇过了脸去。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做这样一种小小的逃避,他一面吞咽着唾沫,一面瞥过了脸。他与荀瑶之间隔着比晋阳的洪水还深的仇恨,他杀死荀瑶理所应当,可他撇过脸的动作却使自己有点慌乱。荀瑶可能会认为这是最后的伪善,也可能会认为赵无恤对自己的罪恶稍微有点认知,所以不敢看曾经的晋国正卿于这么一个逼仄昏幽之所丧命的场景,无论哪种都不是这样,赵无恤之所以会撇过脸,只是因为他对于又一次毁掉了自己渴望的东西而心生恐惧,他……

      “赵无恤。”荀瑶忽然笑着叫道。

      赵无恤猝然被这么一叫,下意识地转过脸,望了一下他,就在这一刹那,避无可避的命运被推到了他面前,狠狠撞击他的胸膛。荀瑶站的位置在窗户旁边,几缕夕霞的光线从藤叶的缝隙里漏入,照在他的脸上。刽子手举起寒光闪烁的长刀劈来,荀瑶于淡薄的霞光里朝他露出笑容,这个人四十多岁了,纵使经历过这些日的折磨,生命最后一刹,他微笑的时候,还和进入政坛的第一天一样,还和从赵氏的庭院里向他走来时一样,鲜艳华美的风姿丝毫未曾改毁。紧接着,赵无恤来不及闭上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长刀由后颈斩断了荀瑶的头颅,飞散的鲜血污染了目前的一切。那具尸体倒下了,荀瑶的头颅从映着夕阳的窗下,刚好滚到他脚前。

      荀瑶是故意的,他叫赵无恤看他,就是为了让他瞧见这一幕,算一个小小的捉弄,死到临头的报复。荀瑶死了,鲜血宛若光润鲜丽的锦缎,渐渐覆盖了整个地面。赵无恤仍旧呆滞地站着,看着,有一瞬间他想扑倒在满地的鲜血里去,他又想将脚跟前的头颅捡起,或许死去的脸上还有微笑,可他不敢确认,他什么也没做,他转过身子,丢下段规,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他在赵氏的行宫里四处穿行,走着走着,赵无恤倏忽意识到一种彻底的、无法挽回的倒错。

      假如是一个幸运的人和他倾慕的对象,那么下场绝不该这样。无论荀瑶,张孟谈,代嬴甚至赵伯鲁……他所期望的一切,最终由这双手毁掉了。他把什么都毁掉了。然而这是注定、是宿命,赵无恤从来没有机会选择,任何人自降生在这恶贯满盈的世界上开始,就再也没有机会选择。他曾经以为荀瑶这样的人能够做人生的主宰,荀瑶甚至可以改变赵无恤的人生,教他疯癫而绝望地在晋阳的淤泥中挣扎,可荀瑶最终做了囚徒,死在他面前,一如神明赐予的朱书竹简上所写,一如姑布子卿在那年冬天看见身负柴篓的赵无恤从赵氏门外走过。

      既然赵无恤注定要毁灭荀瑶,得到智氏,那么,姑布子卿是出于怜悯,还是真的瞥见了冥冥之中无可阻拦的天意?抑或是,他的怜悯便是出于天意的驱使,以至于从此展开了鲜血淋漓的人生,定下了到头来两手空空的悲剧?

      一路上,赵无恤隐约知道有很多人向他行礼,还大概对他说了些话,放在平时,赵无恤决不会丢下他们一走了之,那和他最讨厌的傲慢的人没有区别。他只管走,完全什么也顾不得,什么话也不愿意听。直到从不晓得哪个方位伸出的一双手抓住了他,他撞在一个人没有向他行礼的人身上。

      “主君?”张孟谈看着他的眼睛,关切地问。

      赵无恤猛地反应过来,如获大赦,他的神智一下子恢复了,他想起自己要干什么,对,他原本是有主意的,他早就有主意的。他要狠狠地报复荀瑶……绝不因为死了便轻易放过他……

      “替我去找一些漆匠……”赵无恤求援似地抓住张孟谈的衣衫,说道:“赵氏……不,晋国的……天下的……无论什么地方的漆匠,只要他们愿意替我做这样一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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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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