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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棠棣 ...

  •   “韩、魏两家恐怕要谋逆。”荀过站在弟弟跟前,说道。

      “是吗?”荀瑶扬起眉毛,略略坐直了身体:“为什么这么说?”他没太当回事,脸上还是轻松的表情:“晋阳城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是啊,晋阳眼看就要支撑不下去了。”荀过回答:“听说城里几乎断炊,百姓开始食用尸体。您曾与韩魏的主君约定,灭赵以后瓜分赵氏之土,按理说来,胜利在前,他们应该高兴才是。但我看这几天以来,韩魏的主君不但丝毫没有喜色,反而愈加忧愁,他们害怕赵氏的灾祸会移到自己身上。”

      “是又如何呢?”荀瑶毫不避忌自己将来的打算,嗤笑一声,明亮的眼睛向上抬起,反问道:“难道他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荀过摇了摇头:“不然。”他说,微微显出担忧的神色:“我今早来时又见到他们两人,这次他们的神色举止都很诡异,一面像是非常骄矜得意,见了我又露出戒备警惕的样子,恐怕这两家已经在暗地里策划和赵氏联系了。眼看就要攻下晋阳,取得晋国,正是关乎智氏大业的紧要关头,您不可不防。”

      听他这么说,似乎不是捕风捉影,而是确有些奇怪的了,而且事关赵氏,意义顿时不同。荀瑶以手支颐,低着脑袋沉默地想了一会,对身旁的小吏下令道:“将下军将和下军佐请到这里来!”他说完,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重新恢复了慵懒的姿态,把玩着膝边的白玉镇席,慢慢说道:“我倒要看看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韩虎和魏驹不一会就来了,恭恭敬敬地快步走上前,都是迷茫不知所以的神色。荀瑶看见他们这幅样子,觉得这些人到底是不值一提的,心里的提防松了几分,见过礼之后,用不甚在意的语气随口问道:“有人告诉我,两位在军中颇有些奇怪的举动,所以请你们过来问一问,难道是要谋反吗?”

      他一边说,眼睛紧紧地盯着堂下的韩虎和魏驹,韩虎来之前受过段规的告诫,这下做出吃了一惊的表情,急忙起身拜伏在荀瑶面前,惊恐万状,发着抖回答:“我不知道是谁要害我们,在您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赵氏眼看就要灭亡,我们三家约定好平分赵氏的土地,我虽然愚笨,也不至于至眼前的利益不顾,舍近求远!”他稍稍抬起头,恭敬而害怕的眼光从荀瑶脸上一掠而过,又急忙垂下头去,继续说道:“晋阳城内的赵氏受困已久,怕是眼见没有出路了,所以找人来散布谣言,陷害我们,让我们三家内斗,好给赵氏喘息之机,希望执政明鉴!”

      荀过全程立在一边观望,此时听见韩虎反咬一口,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扭过了头,露出悲哀的神气。荀瑶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韩虎,心中非常轻蔑不屑,不再征求荀过的意见,满脸笑容地安抚道:“哎,哪至于这样?我是随便问问,既然没有那更是好事,赵氏就要覆灭,承诺给你们的自然不会少。”随即亲切地让韩虎和魏驹起身,派人送他们出去,两人犹似惊魂未定,答谢了好几次,这才退出了军帐。

      他们走后,荀过顿觉事态演变得非常危险,超出了他的预料。荀瑶竟然当着他们的面询问谋反之事,实在愚蠢至极,从回答的情形看来,韩魏那边早有准备、思虑缜密,这次之后必会更加小心,一时之间再难找出证据,而且按荀瑶的性情,是不会相信他的了。荀过只得叹息一声,向弟弟说:“既然如此,请您再召韩虎的家臣段规,魏驹的家臣赵葭,这两个人很受宠幸,都是能改变他们主君想法的人,您先许诺他们灭赵之后,给他们一人一个万户的封邑,他们贪图土地,就会劝说主君不要与赵氏勾结,做出谋逆之行。”

      荀瑶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看样子不耐烦多时了。他转身背对荀过,冷冷地说:“三分赵氏,智氏能立刻取得的疆域原本就不多,现在还要用万家之邑去贿赂这些下面的家臣,他们是哪里爬上来的人?也值得这样提心吊胆。”说完,一拂衣袖道:“你是我的兄长,是智氏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勾结赵氏,但这种无端动摇人心绪、让军中生出嫌隙的话,以后不要向我说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竟是不愿意和荀过继续待在一起。荀过眼睁睁望着荀瑶的背影消失在室外的光亮里,想到智氏即将有大难当头,焦急不已。围赵的时日久了,三军的气氛皆很浮躁,正是最容易生变的时候。山雨欲来而蓄于云中、沉抑不发之际,荀瑶作为智氏主君却如此轻慢骄纵,竟全不当一回事,还在做着歼灭赵氏的美梦,荀过作为兄长多次劝谏他,无甚效用,现在更是反被当做离间,心中十分痛苦。

      荀过回到自己的住处,想了一回,又到韩魏的军营看了一回,觉得人人瞧他的眼光好像都很仇恨,犹如芒刺在背,更加怏怏不快。傍晚,他召来自己的妻儿和随从,对他们说:“我与当今的主君是兄弟,跟随侍奉他有几十年了,虽然诗中有‘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的句子,即使他的尸骨被丢弃在了山野水沼间,我也该不远万里寻求收葬,但如今情势危急,智氏在晋国几百年,终究到了要灭亡的时候,我无法放着你们不管,任赵氏的兵马杀戮。现今之计,只有抛弃氏族子弟的头衔,隐居起来,以求保住性命了。”于是简单地收拾东西,带着自己的一批亲信,趁夜逃出了智氏军营,逃到距离智氏领地很远的地方去了。后来他将自己的氏更改为辅氏,与智氏彻底脱离了关系。荀瑶听说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

      张孟谈得知荀过出奔,韩虎魏驹受到诘问,赶忙前去见赵无恤,庄重地说:“现在是动手的最好时机,荀瑶并不愚蠢,恐怕已有所察觉,如果继续拖延,等他反应过来,那就很危险了。”然而赵无恤手下缺乏可以充作使者的人,其他家臣又很不可靠,张孟谈主动提出第二次潜入智氏军营,与韩、魏两家约定提前时间。这一回,赵无恤好言慰劳了他,让他去了。

      韩虎与魏驹正恐惧被发现,忐忑不安,听说要立即动手,满口答应。就在当夜,三月的第二十二天,神灵预言的日子,与赵氏逃往晋阳城相同的暮春时节,赵氏打开晋阳城门,突袭智氏,杀掉看守河堤的智氏小吏,将洪水倒灌入智氏军营,韩氏与魏氏之军则从两翼包抄夹击,将荀瑶困在其中。

      这天夜里,好像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动静,荀瑶如往常一样在床榻上安寝。月色异常昏暗,透过团团凝聚的云朵,模糊地映在帐前,不知是不是月光的缘故,荀瑶亦做了个模糊的梦。他好像还是非常幼小的年纪,没有带领军队,也没有成为晋国执政,甚至还不是智氏的宗主,愉快轻松地在庭院中嬉玩,庭院仿佛不是智氏的庭院,种植着槐树,院子里飘着雪。他仰起头,细小的雪粒自灰色的空中飘洒而下,苍穹广阔,天地寂然。或许是身上的雪落得太多,他感到微微的潮湿和冷,自脚底沉重地蔓延到指尖。他倏忽掉转身去,看见赵无恤立在一旁,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微低着头,暗暗地瞥他。他的眼色异常苦痛,有几分仇恨,又好像是刻骨的渴望。

      荀瑶恍惚醒来,感到周身不大对劲,他睁开眼,屋子里特别明亮,简直如同满月的清辉洒了进来。他很快知道这不是满月的光辉,因为顺着门口涌入的洪水已漫到了低矮的榻边,正冰凉缓慢地舔舐着他的周身。粼粼水光爬上他的帐幕,宛若细小的银色的毒蛇,在夜色笼罩的室内游动。面前的景象如幻想和错觉那样不真实,荀瑶几乎要疑心这是一个梦境之后的又一个梦境。

      他支起身子,一面大声呼喊亲随,一面跳下床寻找自己的佩剑和盔甲,但周围非常混乱,无数人声交叠地响起,此起彼伏,惊慌失措,反而没有人能来管他。他正恼怒地提剑踩着水向外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从外头跑进来,几乎撞到他身上。来人见荀瑶已经起身,先是一惊,冲过来拉住他的衣袂,猛地跪在他面前,大叫一声:“主君,不好了!”

      这人是张武,他脸色苍白,嘴唇发乌,衣衫散乱,浑身上下湿淋淋的。他从未露出过这样宛如丧家之犬般惊慌无助的神情,所以荀瑶险些没有认出他来。攥住荀瑶衣服一角的手颤抖着,张武垂下脑袋,用带有哭腔的声音说:“赵氏偷袭了河堤上的人,开闸放水,让水倒灌进了我们这边,现在大家都在救水,可是……”

      他还没说完,荀瑶既惊且怒,一手将他从地上拖起来,踢了他一脚喝令他站好,接着扯着他一起走到军营外面去。含有水腥气的凉风从他们耳边凄厉地掠过,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象仿若庞大的炼狱:昏暗的月色之下,无数的人在挣扎。他们黑黢黢的影子在黑黢黢的营帐间来回奔走,只有地面上的洪水反射着冷冷的光,被搅碎成了一滩混乱的亮点。这些人,智氏的士兵,站在及膝深的洪水中,拼命舀着水,抢救资财,将马牵到高地上去。漫山遍野响彻着他们的呼救和马的嘶鸣。暮春的夜如寒冬一般冰冷,他们犹若一些手舞足蹈的鬼魂,因了生前的罪孽在这里受着惩罚,看起来竟有几分滑稽。

      “赵无恤怎么可能轻易攻下河堤?”荀瑶火冒三丈地瞧着这一幕,朝张武吼道:“守堤的人全是没有手脚的废物吗?为什么不在他们一开始进攻河堤的时候就通知我?”

      “主君!”张武捶胸顿足地哭道:“事至如今您还不明白吗!韩氏和魏氏反了!是他们把赵氏……引进来的!”像是害怕荀瑶不相信他一般,张武急忙抬手指向远处横亘的一道黑色巨影,示意他向河堤上看,那里倒是很安静,横亘着的河堤间,每隔一段就立着数根火把,宛若水上的城垛,灼灼火光刺破黑夜,染红了流水,异常炫目耀眼。

      “赵氏和韩魏约定,举火为号,他们占领河堤之后,就点起火把来……”

      荀瑶持剑的手差点不稳,将剑失落。他睁大眼睛,沿着河堤望去,苍蓝的夜空之下,鲜红的、恐怖的、光明的地狱之火,在他为了摧毁赵氏而修建的黑色堤坝上,仿佛得胜的旌旗那样招展,从起始的晋水一直到尽头,计算不清数目地点亮着,一直延伸到己方的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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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棠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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