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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宾之初筵 ...

  •   荀瑶准备第三次讨伐郑国了,赵无恤立即把张孟谈召到身边询问。

      即使可怕的末世,也并非每年有战事,荀瑶和赵无恤一样,更多时候在绛都或者封邑处理政务,任漫长的时光在窗外叶尖的枯荣之间消耗。另一些日子,从远方传来别国的消息,就要进行战争了,站满公卿的朝堂上空气充满凝重的味道,像是春祭时宗庙里的冰冷的灰尘气味。

      罕见的是,这一次出兵并非荀瑶主动提出,而是新即位的国君向他询问的。郑国的先君前不久也去世了,国家内部发生动乱,给了晋国可乘之机。荀瑶作为执政,而且是两次受挫于这个弱小国家的,自然不肯放弃机会,早就在计划怎么让赵无恤对他屈服,跟他一起出征了。

      荀瑶当即向新君索要了诏令,派人向诸位卿大夫宣读,此事重大,晋国上军出动,赵氏免不了要随行,赵无恤把张孟谈召进书房,朝他询问。

      “无穷之门的事,执政不可能没有察觉。原本我们和智氏的关系就很紧张,现在随时可能崩溃。所以最好顺遂他的意思,否则……难免生出事端。”张孟谈坐在主君下首,一只手把袖子揽住,冷静地分析着状况:“而且郑国向来也是赵氏的敌人,您的父亲简主生前常通过战争震慑他们,虽然您如今尚未坐上执政之位,也不能疏忽。”

      他原本信手在地图上指点,感觉主君好像在看他,抬起头来。赵无恤果然望着他,眼光沉默而冷淡,过了片刻,问道:“能做到简主的地步吗?”他随意地说:“我年轻时性情狂傲,近来却常在想,荀瑶比我年轻。”

      张孟谈睁大眼睛,霍然攥紧了手中的绢帛地图,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于察觉的悲哀,更明显的是特有的坚定,狂热的、愿意为某种事物赴汤蹈火的坚定。张孟谈松开手,地图上黑色笔墨细细勾出的城阙之间,布面的褶皱扭曲地横行。他俯下身向赵无恤深深一拜,额头正好落在主君被檀红色下裳包裹的双膝之前。

      “国内外的很多人都预言过,智氏不长久了,如果您愿意信我……”

      “我知道了。”赵无恤觉得没有说下去的必要,打断张孟谈,把他扶了起来,一面挪动膝盖,离开了光滑单薄的细麻垫子。他站起身,轻轻地说:“我会接受国君的诏令。”

      破窗而入的温柔的夕阳之下,张孟谈注视主君离去的背影,觉得他此刻的身姿异常孤独而单薄,一股如暮霭般朦胧的哀愁涌上了他的心头。

      赵无恤现在非常信任张孟谈,最近的日子时常让他陪在身边,即使府内的事也与他商量,很多人议论说他恐怕今年之内就要得势,张孟谈心里不在乎。他还不到三十岁,到底逃不过年轻人的毛病,对功名总有点轻蔑和不屑,以为人世间还有更高华的东西。因此,当他一开始接近赵无恤为他准备的陷阱,立刻就沉沦了。张孟谈把赵无恤当做同病相怜的伙伴,俯伏在他的身前时,他觉得自己在世上不是孤独的。

      一切源于祭祀那天在宗庙里的对话,赵无恤的态度令他十分意外,他好像是为董安于鸣不平,恐惧着面前的深渊,这使张孟谈对自己的主君产生了好奇,他无法禁止自己窥视他内心的欲望。从这天起,赵无恤就不再单纯是他的主君,张孟谈想方设法地要看清迷雾中的那个人,赵无恤却以守为攻,张开罗网,把他网住了。

      赵无恤是个和他一样面临抉择和权衡会感到迷茫的人,一个习惯于用理智压制情感的人,赵无恤的情感比谁都强烈,他的理智也更加冷酷。他不得不为了赵氏的利益而舍弃作为一个人的欲望,正因如此,他无时不刻地破坏着自己的内心,他深深拘束自己。他不是政治的机器,也不是笙歌长春的狂徒,赵无恤还活着,并且从宗庙鲜艳的画栋之下跌跌撞撞地向张孟谈走了来,握住了张孟谈的手,那瘦削颀长的手指,肌骨是冷静的苍白,通过皮肤的温度可以想见内里深红色的灼热的血管是如何细密地纠缠,阴郁的血液遍淌其中。

      年轻的张孟谈被这种阴郁的、忍隐的深受压抑的气质牢牢吸引了,在不对外人宣示的内心深处,张孟谈和他的主君已然成为了秘密的共犯,他们背叛了忠于家族和祖先的思想,背叛了作为宗主和家臣坚定的决心,被共同放逐到道德的荒原上——尽管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做。这使张孟谈的行动除了谋生之外也有了别的意义,他想改变赵氏受制的局面,他怀着拯救赵无恤的想法为他出谋划策,他以为完成了赵氏的野心,就能替他解开家族的诅咒,殊不知这诅咒当初缠绕在赵无恤身上时,他是多么欣喜若狂。

      ——赵无恤向张孟谈偶然展现的,不过是人类万花筒般复杂多面的性格中一抹彩色的折影罢了。为了吸引张孟谈更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赵无恤有意使那在漫长生涯中消退得难以寻觅的、以至于带上了虚幻色彩的叛逆的碎片,在他面前变得灼热真切起来。倒也不能说他在欺骗张孟谈,张孟谈不够了解他,他却已经十足地了解了张孟谈,就像他十足了解自己的每个手下一样,他不费吹灰之力地笼络了这个服务多年,极富才华的年轻人,使他真正地向他屈服了。

      赵无恤待人的手段十分高明,这几年来,不止是家臣,他在国人的眼中慢慢建立起了良好的声誉。除了荀瑶,他几乎能从容应对所有人,在谁也没有察觉的地方铺陈阴谋。只有荀瑶是他永远不能欺瞒的,是他迄今为止还不能收服的。当年的事在他心头缠绕太深,纵使他能够做出万分平静的神情来对待他,赵无恤仍然无法逃避那种尖锐的痛楚以及无法挽回的挫败感,他的平静是摇摇欲坠的平静。荀瑶轻易便能践踏他的自尊。

      与他相反,荀瑶的声名在不断损毁,这不让赵无恤感到意外,虽然那个人的风度和魅力比起昔年只是有增无减,亲切面容之下的狠戾终究是渐渐被人识破。尤其在第三次伐郑的消息传出以后,认为荀瑶狭隘固执、一味追究私仇的人更多了,尽管他本人丝毫没有因此收敛个性。

      荀瑶乘坐金黑色的车子,穿过绛都的街市,仪仗很盛大地来到赵无恤的府邸拜访。按照张孟谈的意见,赵氏就要跟随出征,朝堂上其他的大夫,自然不会与荀瑶相抗。对郑国的战争迫在眉睫,只等物资筹齐,便是向南前行的时候。这种关头,身为晋国的执政卿,荀瑶有必要前来与赵无恤商议战争的种种细节,顺便也将一些战争之前的事务交代给他办妥,赵无恤的官职是下军佐,荀瑶的下属,理当辅佐他处理国务。

      他们拟定许多条项,作了许多假想,推演数番,赵无恤执行任务可算尽心,荀瑶的吩咐他一桩桩承诺下来,并且向他仔细说明解决的方案。他们两人这样在战争前夕谈论公事的时候,不能说氛围完全正常,不过荀瑶的态度至少还算柔和,毕竟他久经沙场,不再年轻,明白不能重蹈第一次的覆辙。

      期间,他们没有再说针锋相对的话,难得做了一回真正的同僚。到了很晚,是吃饭的时候了,赵无恤身为主人,甚至挽留荀瑶在府中用餐,荀瑶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居然没有推辞。冒着热气的菜羹和肉食端上来时,荀瑶刻意留心观察,没有酒,给他准备了酒但赵无恤没有,赵无恤不在他面前饮酒。

      荀瑶今天原本没有抱着羞辱赵无恤、或是逼迫他的目的到来,一直克制自己,可这个颇值得玩味的细节一经发现,立即使他心中罪恶的嗜好蠢蠢欲动了。十多年前的往事浮上他的心头,这是否说明赵无恤仍旧畏惧他——至少是忌惮他?虽然不再提起,但荀瑶相信赵无恤没有忘记他作为赵氏太子参加的那次伐郑,正如荀瑶至今记忆犹新。或许他们现下讨论的事唤起了赵无恤屈辱的记忆,看着赵无恤面前没有摆放酒樽,因而显得空荡的漆案,荀瑶的内心隐约品尝到了胜利者的甜蜜。

      “您过去很喜欢酒,如今已经戒掉了么?”荀瑶故意地问。

      坐在东面的赵无恤闻声抬起脸来,他身旁是蜜色的烛火,映衬着深红的帐幔。在一片鲜艳的光影里,他的姿容普通又平庸,面上也丝毫没有光彩,完全无法与荀瑶相提并论。

      赵无恤放下箸,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说:“多饮误事。”他的声音具有中年人的安详柔和,但荀瑶从其中捕捉到了若有若无的痛恨。

      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赵无恤几乎想也不想,随口吟道:“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僊僊。”这是一句讥讽醉酒大臣的诗,时机算得很精妙,吟诵的声音也很是可听。在赵无恤吟诵这一意味深长的诗句时,纤瘦苍白的手指轻敲案几的边沿,他那好像十分平庸的眼光,穿过被帐幔染成昏然的红色的灯火,漫不经心却异常锐利地向荀瑶投去。

      ——他是在讽刺我十年前的借酒装疯。荀瑶当即心想。他还是恨我。

      可一句诗算得了什么呢?赵无恤的讥讽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到底是非常高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纵使是赵无恤的愤怒,除了给他增加一些陶醉的原料之外,仿佛也没有别的作用,因为那愤怒联系着无可奈何,荀瑶非常轻易便能予以还击。他笑了起来,在赵无恤锐利的注视下,他一口饮干了面前的酒,轻慢地扬起下颌。

      “是啊。”他说:“像大夫这样的人,确实不擅长喝酒,你擅长的只有推辞而已。”

      赵无恤恨他,赵无恤无法从往事中挣脱,他一定还记得荀瑶把酒樽扔到他脸上,芳香的液体带着刺痛侵入伤口;记得荀瑶劝说赵鞅废除太子,言辞狂妄的信件被赵鞅放到他面前,他记得在一刹那间心头涌起的那种冰冷的恨意,恨不得把他自己和荀瑶都撕碎的恨意。荀瑶马上就看清了隐埋在恨意之后他的实质——自卑、忌惮以及无能为力。

      果然,赵无恤紧紧咬住嘴唇,几乎把脸整个儿埋进饭碗里。他忍耐着,大概花了一点功夫把自己从破碎的自尊中拯救出来,当他重新仰起脸,他的面庞又恢复了令人恐惧的、平庸的沉静,不过,其中的变化已被荀瑶悉数目睹,赵无恤的沉静在他眼中也不像之前那么牢固了。

      “您不一样只会劝酒吗?……还不很擅长。”

      荀瑶满意地眯起被醉意染红的眼睛。今天的赵无恤与往日相比,竟具有了些微的攻击性,经过长时间的侮辱与挑衅,他终于忍耐不住,微微露出了獠牙。或许是饮酒已经超过了清醒的程度,荀瑶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兴奋了起来。

      “对什么人用什么办法,我特别擅长,或许我还有机会教你呢,赵孟……你想让我教你吗?”

      他略约侧过身子,面带冰冷的笑容,语气轻浮地问道。

      赵无恤紧紧地握住筷子,缄口不语。荀瑶恶意地笑着,嘴里说出胡话,撩拨赵无恤,企图点燃他一直遏制在内心深处的怒火。然而他的挑拨实在是过了头,马上就被看穿了,赵无恤又恢复了全然麻木的态度,以没有回应来回应他。

      荀瑶愉快而遗憾地叹息,赵无恤放弃回应的同时,他难得地也放弃了挑衅,两人都清楚那是为了不破坏伐郑的同盟关系。作为适可而止的庆祝,荀瑶在赵无恤面前一杯接一杯地吞咽微辣的液体,直到面庞染上酡红。醇厚浓郁的酒的味道里,他回味着赵无恤的屈辱,怀着征服者的陶醉沉入陷阱。他乜斜着眼睛望向自己的猎物,自己的囚徒,眼角在灯下略略上挑,异常地凌厉而浓艳。

      荀瑶为了取得拥戴,常是亲切的样子,实际上根本不懂得同情怜悯,他热衷于品尝他人的痛苦,这种喜爱在赵无恤身上尤甚,或许因为赵无恤的性格格外令他讨厌,他的伪装过于厚重,使他燃起了焦灼的破坏的欲望。他和赵无恤坐在同一间堂上,以同僚相称,但他们毕竟是敌人,他们迟早要为敌的。而赵无恤除了一句诗,除了无力的谴责,没有别的可以指向他的武器。赵无恤不可能战胜荀瑶,他在这个人面前取得了永恒的胜利。

      荀瑶痴迷于破坏赵无恤,他痴迷于毁灭他,总有一天他会把他彻底毁灭,这种幸福的想象像刚刚绽开尖儿的虞美人的花朵,只在翠色的荒草中闪过一个艳丽的角,便俘获了人的感官。它代表着超越一切□□享乐的,至高无上的精神的快感,既将一个高傲者的自尊在脚下碾碎的快感。

      荀瑶将酒器凑在唇边,再度地觉得醺醺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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