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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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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南裹着兽皮大氅在马草上睡了一夜,虽然比不得住宾馆酒店舒服,但怎么也比蜷着身子睡在火堆边的乌乐舒服多了。
她醒来的时候,乌乐已经不在洞里了。火堆上铜锅子里烧着热水,锅子盖沿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白面窝窝头。想来,这应该就是她的早饭了。
顾南带着毛巾、牙刷去地下河边洗漱了,又认真的擦了乳液和防晒霜,这才抓起窝窝头一边啃着一边往洞外走。
外面天还没有大亮,林间光线昏暗,顾南只敢在洞口的岩石上坐着。她还在猜想乌乐去哪里了,便见他抱着一大捆新砍伐的树枝回来了。
“早安。”乌乐朝顾南点点头。
这两个字的发音和语气都很到位,听起来居然有那么点绅士味儿。顾南的心情也愉悦了不少,她起身问道,“你一大早就砍柴去了?洞里不是还有很多柴火么?”
“晾着,备用。”
顾南明白了,但凡从洞里取用过物资的人,都得自觉的补充上。这种“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互利思想,不正是孔子提倡的大同世界么?看来,不同的种族间也是有相同的社会认知的。
待乌乐将新伐的柴火在洞内码整齐,顾南将锅沿上的另一个窝窝头递给他。
“你的。”说完,乌乐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和昨天晚上一样的黑窝窝头,埋头啃了起来。
顾南看看自己手里的窝窝头,再看看乌乐手里的,她不禁皱起了眉头,“我们为什么不是一样的?”
“你吃不惯。”乌乐又啃了一大口。
她来拉姆措是来考察纳依族的,如果连他们族群的饮食都不体验一下,算什么实地考察?!
顾南一把抢过乌乐手里的窝窝头,在乌乐惊讶的表情下,埋头啃了一大口。
“啊……!”
顾南没有想到,乌乐的黑窝窝头居然是硬的!这猛一口下去,牙齿都磕软了。
“怎么这么硬啊?”顾南匪夷所思的看着手里的窝窝头。
“黑豆、松子,压制的。”
“压制的?”顾南将窝窝头拿近了看,果然密实紧致得如同糖块。她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块,口感粗糙,满嘴都是面粉渣的感觉。
“这么难吃的东西,谁做的?”
“家姨。”乌乐从顾南手里拿过黑窝窝头,“出门吃的。”
原来纳依族也有类似压缩饼干一样的旅行食品啊。顾南恍然大悟,难怪昨天晚上他也只是吃了一小个就说饱了。
看着乌乐大口嚼着黑窝窝头,顾南有些感动。他是个细心的大男孩,见她手破皮了,主动就去买了创可贴,怕她吃不惯,又特意为她准备了方便面和白面窝窝头。等考察结束,得再给他加些佣金,她想。
吃完早餐,乌乐收拾好兽皮大氅,将锅子里的热水灌进水囊里,灭了火堆,清理了洞里的灰烬,这才带着顾南在一片晨曦中重新上路。
有了这些接触,顾南对乌乐的认识有了改观,也对与他的沟通有了更多的耐心和包容。她打算从他开始,逐步了解纳依族的现况。
经过一路的交谈,顾南知道乌乐家一共有三口人,分别是年过七旬的奶奶,终生未婚的家姨和他。乌乐的父母早亡,为了照顾他和奶奶,家姨推脱了婚事,终生未嫁。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是靠出售兽皮、干肉、药材,以及奶奶、家姨编织的围巾、绒线毯子。
“拉姆措水域面积那么大,你们怎么不卖水产品啊?”顾南问道。
“有卖鱼干。”
“鱼干?”顾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离拉姆措最近的集市就是里布瓦了,这么远的路途,水产品送到也都臭了。
除了购买盐巴、火柴、煤油、金属这些东西,纳依人的生活基本都能自给自足。纳依族的男人主要从事狩猎、捕捞和采药这些户外劳动,女人多在家里从事衣物纺织、兽皮鞣制、食物腌晒以及照顾孩子这些家务。
问到纳依人接受文化教育的程度,令顾南大为吃惊。迄今为止,乌乐是这个族群中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生。纳依族本身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他们对教育的重要性毫无认知,接受过义务教育的人不达整个族群的10%。
顾南知道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交通不便,所以她试探问,“你有没有想过在拉姆措办一所学校?”
乌乐摇了摇头。
“教育是一个民族最最重要的事情啊。乌乐,你好好想想,你要是有这个想法,我可以帮你联系外面的资源。我们学校就有很多寒暑假的支教活动,我也认识很多热衷支教的志愿者……”
“等奶奶病好。”乌乐打断了顾南的话。
顾南想起张老师曾说,乌乐本来去年就考上了西南民族大学,但因奶奶长期卧病在床,他放弃了念大学的机会。
“奶奶是什么病啊?”
乌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背她到里布瓦找医生看看呢?”
“离开寨子,她不肯。”乌乐说着看向顾南,犹豫着补充了一句,“她不信任,外面人。”
一路这么聊着走着,剩下的路程就没有起初那么艰难了。
到第三天傍晚,两人翻过一座林木茂密的山岭后,乌乐突然敏捷的攀上了岭上的一块巨石,对顾南伸手道,“快!”
“干嘛?”
“快!来不及了。”乌乐催促道。
顾南有些诧异的把手递给他,被他猛力一拽拖上了巨石。
“天啦,好美!”一站上巨石,顾南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轮红日悬在西边的山巅之上,绚烂的晚霞铺满了整片天空。而天空之下,明镜似的辽阔湖面上,倒映着漫天晚霞,天水相接,云影波光,嫣红映醉。
在湖岸边,一群群归巢的水鸟振翅翔回,逆光的剪影在晚霞长空中显得格外的意态优美。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此美景,令顾南自然就联想到了王勃在《滕王阁序》中的那句千古绝唱,不由得诗兴大发的吟诵出声。
“湖里,是野鸭。”乌乐在一旁说道。
顾南笑了,“嗯,王勃当年写错了,应该写‘落霞与野鸭齐飞’,那‘孤鹜’听起来多孤单。”
“他写的,也是野鸭。”
“王勃写的是野鸭?”顾南有些好笑。
乌乐点头道,“落霞者,飞蛾也,非云霞之霞。鹜者,野鸭也。”
“什么?”顾南难以相信,乌乐嘴里说出的竟是汉文化里的“之乎者也”!
“宋代,俞元德考据的。”乌乐看着顾南,补充了一句,“是张老师说的。”
顾南转头看向乌乐,夕光将他的五官勾勒得越发深邃立体了,他紧抿着唇线,表情严肃的看着她,像是课堂上忐忑等待老师评判答案正确与否的学生。
这个样子的乌乐,是最符合顾南想象的乌乐。她几乎有些忍不住想伸手去拍拍他的头,夸他学得好了。
关于古文诗词的解读,总有那么一些文人会有与众不同的突发奇想。顾南文科出身,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没料到说话极尽简约的乌乐,在背诵引用句子时,居然还蛮流畅。
好像也不只是背句子,现在与他对话比三天前已经好了许多。顾南不禁想:会不会是因为他平日呆在拉姆措,隔绝了汉语语境,所以表达起来有些艰涩。通过这几天自己与他的交流,他慢慢又找回语感了?
“走了,天要黑了。”乌乐被顾南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转身跳下了巨石。
也就是刹那间的事,那轮红日就悄然沉入了西边的山谷,天空的晚霞变得更为浓郁,镜平的湖面变作了沉静的墨蓝。
顾南恋恋不舍的跳下巨石,跟着乌乐沿着山脊往湖边走去。
一路上,晚风阵阵拂面而来,携带着潮润的水汽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顾南不由赞道:“好香。”
“嗯,是苹果树开花了。”乌乐牵马走在前面。
顾南的目光从远处的湖面收回来,留意到路的两边长满了苹果树。在渐渐昏暗的天光中,树上挂满了星星点点的白花。
“这么多苹果树,你们吃得完吗?”顾南看着这一片苹果树,就想起他们远离城镇的不便来。
“可以做果酱,晒苹果片。”
乌乐的回答,令顾南脑海里泛起了男耕女织田园生活的美好想象:苹果成熟的时候,纳依族的男人在林子采摘苹果,女人在家里晾晒苹果片、熬制苹果酱,孩子们握着苹果在院子里奔跑嬉戏。
离湖越来越近,湖边葳蕤丛生的芦苇,浮游觅食的野鸭,木头房子上低浮的炊烟,划着小船唱着歌谣归来的捕鱼人,让顾南脑海里的想象又平添了几分“渔歌入暮烟”的诗意。
“乌乐,他们唱的是什么?”听着那带着几分古意的质朴歌声,顾南好奇问道。
“啰啰调。”
“什么是啰啰调?”
“我们的民歌。”
顾南留意听了一阵,是几个捕鱼人在唱和。其中有一个主唱,每唱完一句,就有其他人接着和上一句“啰啰噻,啰啰噻”。她猜测“啰啰调”就是指这种唱和的形式。
见乌乐已经走到前面去了,顾南几步追了上去,“他们唱得很好听呢,你给我翻译一下。”
“我没听清。”乌乐说这话时,眼神有些闪躲。
第一次看见乌乐这样的表情,顾南心里稍一揣摩,就笑了起来:“他们唱的是情歌?对不对?”
乌乐诧异的看了眼顾南,随即不自然的咳了一声,扭过头道,“我们村子还远,得走快些。”
“看来我猜对了。”顾南跟着走了几步,又笑着问,“是不是他们唱的内容太直白,你不好意思翻译?”
乌乐抿紧了嘴唇,加快了脚步。
顾南笑着追上去,“告诉姐姐,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没有。”这次,乌乐回答得很干脆。
顾南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