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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荼靡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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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甄国来,向将军借个东风。”
她哪里是借东风来了,她不过是想见他一面,见见这个她朝思慕想的人。
可这东风借完了,她的命也该偿了。
——题记
— 壹—
天下东西南北,囊括四宇。自周一分为二,大小周并存。加上地处九源的穆国,大梁冒国,下相吕国,伏息甄国,大宛车国,治历山的西麓,邙绥的旒蒟小国。八方之势,九国争雄。
“公主,穆国的霍将军来了。”宫人向她禀报。
“是吗?”她轻点朱唇,刹时嫣然生色。
“末将奉命前来,便只为此事,望冀公多加考虑。”霍宁道。
甄冀公捋须沉吟,缓缓向霍宁道,
“寡人自会多加思虑,霍将军远道而来,不如让寡人以尽地主之谊。”
霍宁抱拳道,“冀公的心意,末将不胜感激,只是末将尚有公务在身,不便停留。”
甄冀公微微颔首。
一阵清风拂来,一条纯白的绣巾被高高地挂在树枝上,伴随着女子的娇呼,
“我的绣巾。”
“奴婢们这就去取,公主莫要着急。”宫人急急道。
可陪侍在侧的只有几名宫女而已,也没有法子取回那条绣巾。
霍宁路过花园,见状,腾身一跃,便替公主取回了绣巾。
“送还公主。”霍宁微微低头,将绣巾呈上。
欢宜公主见他英气明朗,眉宇间存然有一种威武之气,不禁芳心暗许,红了双颊。
“多谢将军。”欢宜公主低头娇羞道。
掩在花间中的憷公主无意看到这一幕,目光突冷,嘴角却绽如花开。
欢宜公主微颤着身子,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你不是很喜欢绣巾吗?这可都是江南织锦的好绸料,你这殿里光线太强了,是该好好遮遮了。”
憷公主从木盘里捡了一块粉红绣巾,故意丢在地上。
这满殿的绣巾绸帐,重重叠叠在一起,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宫殿围了个水泄不通,遮住了外面投进来的温煦春光,昏暗不见天日,悬挂在屋梁上密密麻麻的绣巾沉沉地给人压迫,让人喘不过气来。
一想到不能踏出殿门半步,要在这昏暗幽深的殿里呆上三日,欢宜公主又情不自禁地啜泣起来。
临走的时候,憷公主还特意嘱咐欢宜公主。
“父王近日正为穆甄两国交好之事劳累,如果你还想让父王多几份烦扰,就差人去告诉他,我一定不会拦着你。”
看着欢宜公主那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憷公主嗤之以鼻。
她是甄国的憷长公主,但她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封号。
憷,意为害怕,受惊。
她曾问过母后,为何她的封号不能像妹妹欢宜,晏眉那般。母后却告诉她,是她生辰八字不吉,惟有‘憷’字才能护她周全。
—贰—
溪山崖
马儿在一旁休息,霍宁一手靠在屈起的左膝上,低头思忖,眼神黯然。
他望着溪山崖,望着崖下的万丈深渊,还有那棵依旧的大树,遥远的记忆扑面而来。
怪石诞,怪石诞,怪石诞……
远处传来马蹄声,霍宁抬头一看,是傅江。
“虎将军急诏。”
“吕国已派使者,央寡人出兵援救,这兵,派还是不派?”
穆齐公面露犹疑看向众臣。
裙下众臣面面相觑,虎符年出列抱拳道,“吕冒两国此次一战,兹事重大,试若九国牵连进来,必定是流血漂橹,天下大乱,穆吕两国虽为同根宗族,但一在九源,一在下相。早已没有了互通交好之例,况我穆国正处于与甄国重修旧好之际,冒国王后又是甄冀公之妹,贸然出兵只会让穆国进退两难。依卑职愚见,臣主不战。”
穆齐公思之,虎符年所言有理。
大夫元崇之出列作揖,缓缓道,“然臣之微见,出兵未然是坏事,一来可以博得穆国尽善尽德,维顾大局的赞誉,二来也有利于吕国与吾国修关复合,甄国如今尚未于两国交好之事予以答复,前车之鉴犹以在目,不得不做他算,若论同根归祖,吕王尚得唤您一声从兄。”
群臣窃窃私语,有几个出声附和,也有几个支持虎符年。
穆齐公眉头紧蹙,甄穆两国曾交于战事,如今穆国想与甄国重修旧好,订立盟约,而甄国迟迟未予答复。吕国虽然与穆国同根归祖,毕竟枝旁疏远。若此次出兵援助吕国,势然是站在了它这一方,而甄国定会出兵相助冒国,这样一来,穆甄两国岂不是又要兵戎相见?甄国是九国当中唯一一个能与穆国相匹敌的国家,如此而然,定会两相挫败,元气大伤,让他国乘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
“霍宁,你意如何?”穆齐公把目光投向霍宁。
霍宁沉默了一会儿,抱拳低声道,
“臣主不战。”
穆齐公满意地点了点头。
军营
“祁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九国他日大战,此处便是穆国要害之地,可眼下军营中并无可妥之人。”虎符年把目光投向霍宁道。
“末将愿请辞前去。”霍宁当即抱拳道。
虎符年略带欣赏的嘱咐他,“但你此番前去,必要牢记,无诏不回。”
“霍宁谨记。”
—叁—
甄冀公信步走到未澂殿。
憷公主出来相迎,款款行礼道,
“见过父王。”
甄冀公罢了罢手,示意憷公主起身。命人将东西呈了上来。
宫人雁字排开,手中呈放着各色织纱,素雅淡静的,清新悦然的,色彩缤纷。
“这是大宛车国送来的礼物,布料稀奇,中原难有,父王便为你送了过来。”
憷公主淡淡的扫了一眼那些织纱,嫣然一笑,细细道,
“多谢父王美意,不过父王难道忘了,我从不喜欢素净的衣饰。”
甄冀公哑然失语,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儿,娇美如花,明艳动人,容貌有七分似她母后。
一想到憷的生母,甄冀公不禁微微叹了一口气。
憷从小心高气傲,惟惟只听她母后的话。
可自打憷的生母离世后,她的性子甚为乖戾,越发盛气凌人。念她小小年纪失了生母,甄冀公对她便比其它公主更为宽容,有时候连甄冀公都对自己这个女儿感到头疼。
“欢宜毕竟是你的妹妹,她再怎么冒犯你,小小惩戒便足够了。你是甄国的嫡长公主,自然要比他人多些宽容。憷,要念及手足之情。”
甄冀公语重心长道。
“手足之情?”
憷公主听到这里,不禁冷哼了一声。“母后只有我和翾弟两个孩子,翾弟早夭,我何来手足?”
憷公主眼中的愤恨让甄冀公欲言而止,他知道憷恨什么。
憷自小最疼翾儿,当初翾儿和允儿私自跑去池塘嬉戏,不料双双掉进池里,他一人独步散心经过,听到两个孩子的呼叫声,他正迟疑着到底先救谁,在水中挣扎的翾儿努力地把允儿推到自己面前………
允儿被救上了岸,可翾儿只留下了一具冰冷的小身体。
憷激动地扑在翾儿身上,泪如雨下,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翾儿的乳名。
可她的翾儿再也不能轻轻唤她一声,姐姐。
甄冀公久久不能忘怀那时憷看他的眼神,一个孩子,怎么会有那么深切的恨意。
他如此纵容憷,也多有一半是对翾儿的愧疚。
“唉!”甄冀公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便离开了未澂殿。
憷公主转头看见那些织纱,吩咐道,
“把这些东西送到欢宜公主那里去,就说,是父王赏赐给她的。”
“是。”宫人齐齐答道。
—肆—
祁山,穆国边界。
“甄国拒绝了我们。”站在霍宁身后的傅江沉声道。
霍宁皱着眉头端摩祁山的山脉起伏。
“这是在试探我们,看我们出不出兵援救吕国。甄国在其余八国中实力最强,自然不想与我们平分秋色。它如今断然拒绝我们,势必会出兵相助冒国,若我们出兵救吕,那便会形成甄穆两大阵营,其它几国则会根据自身利益,各投其营。那天下可真要大乱了。”
“那……”
傅江疑惑道。
“王自有打算。”霍宁看出他的顾虑。
霍宁眼神突然犀利起来,待看清马上来人后,杀气才渐渐退去。
一身男装的憷公主拉住缰绳,向霍宁缓声道,
“我从甄国来,向将军借个东风。”
月黑风高夜,冷冷萧瑟景。
篝火静静地燃着,两个人都沉默不语。
“从这里到九源,需多少时日?”憷公主向他问道。
“至少十天半个月,姑娘想见虎将军也不一定非我不可。”霍宁直直地看着她。
憷公主稍有惊异,转而微微一笑。
“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我只是好奇,为何你要我亲自护送你去九源?”
“别人我不放心,”她顿了顿,“除了你。”
霍宁不解。
从祁山到九源,路途遥远,不过好在他们有马匹。
霍宁向来话语不多,两个人除了简单的交流外,没有过多的言语。
“如今吕冒两国交战,甄国已派兵救冒,不知穆国做何打算?”
马上的憷公主道。
霍宁闻言,唇角微扬,慢声道,
“你是甄国人。”
憷公主知道他意指何意,且不论她是甄国人这一层不说,就算她是穆国人,他也不会告诉她。
甄国已向冒国派了救兵,穆国到如今仍然按兵不动,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可曾听闻过甄国的憷长公主憷?”她好像想起什么似地向他道。
“略有所闻。”霍宁淡淡道。
霍宁行至几步,勒马停留,望着前面的茫茫荒地道,
“前面就是冣崤关了,此处常有盗匪出没,切要小心。”
—伍—
冣崤关
茫茫荒地,一望无际。
狂风卷起砂砾扑打在脸上,硬硬的咯着生疼,憷公主屈起右臂挡在眼前,防止沙粒吹进眼里,风沙的狂舞,马儿也乱了步伐。
“过了冣崤关,去九源的路上也就没有什么阻碍了。”
霍宁看着她,不言一语,调转马头,行至她面前,侧身替她挡住风沙。
憷公主心下一暖,但没有喜形于色。
霍宁侧耳注意周围的异常,风沙渐渐退了下去,他的眼神变得犀利。
因为四周迎上来的是手舞刀刃的流寇,将他们层层围困。
糟糕!憷大感不秒。
为首的那个把刀背搭在肩上,他脸上的那条长长的刀疤赫然吓人。他仔细地打量着今日的猎物。
霍宁不动声色地退了下来,向憷公主伸出手,沉声道,
“上马。”
憷公主顺势上了他的马,身子被他紧紧环住。
为首的大刀一挥,四周的流寇纷纷驾着马,挥着刀,嘴里呼呼嚷嚷着从周围向他们杀过来。
看着他们杀气腾腾的样子,憷公主开始担忧起来,以霍宁一人之力,如何抵抗这些威猛流寇。
“这些皆是亡命之徒,将军可要当心。”
霍宁低头,记住了她此时的样子。
刀光剑影,鲜血四溅。
纵使霍宁有再好的身手,一人敌众,又要护她周全,自然是分身乏术。
憷公主能感觉得到他胸口的剧烈起伏,她抬头望着他溅了血迹的脸庞,他的眉眼,他的唇鼻,她曾是那般熟悉。
“小心!”憷公主的话音还未落地,锋利的刀刃已穿过霍宁的肩胛。
“霍宁!”憷公主惊呼。
他的眉头突兀一蹙,手中剑锋一转,狠狠刺中身后那人要害。
“扑腾”一声,那人滚落下马。
霍宁目光寒冽,杀气腾腾。
剩下的盗匪见状,不由得退了几步,他们虽以烧杀抢掠为生,却是头一次遇见身手如此了得的人。
眼看着他们又要逼近过来,那刀刃上还淌着霍宁的血。
憷公主慌乱道,
“怎么办?”
“不要紧,你记住,一会儿朝南跑。”霍宁调转马头。
他握住她的手,却把缰绳交到她手里。
“那你呢?”憷公主惊慌失措地望着他,她害怕,害怕他就此要和她分离。
霍宁一跃下了马,“走!”
他猛然一拍马背,马儿便飞驰起来。
霍宁侧身替她挡住流寇,凝神闭气,运功集于右臂,长剑锋影一挥,众匪人仰马翻。
憷公主策马回头,是他被飞扬的尘土淹没的身影………
—陆—
她从来未曾觉得,等待一个人是如此的漫长。
枯藤枝上,老月苍凉。
她望着凄凉的月光,月色朦朦胧胧,浸染了心房。
那夜,长信殿的月光也是如此。
她光着脚丫,蜷缩的长信殿的角落里,嘴唇被冻得发紫,而她却浑然不觉。
母后死了,连翾弟也离她而去了。她不知在以后的漫漫长夜里,谁还能陪伴着她。欢宜?晏眉?还是允?
欢宜和晏眉自小忌惮她,从来都不会像翾弟那般唤她姐姐,她们只会低着头,敛着气,小心翼翼的唤她,
“长公主。”
一想到允,她便有浓浓的恨意,对允的恨,对允的母妃珺华夫人的恨。
如果不是他,那她的翾弟还是活蹦乱跳的,而不是现在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翾弟从小最怕黑,可他每次都爱扬着小脑袋,倔强的说不怕。
倘若翾弟泉下有知,会不会怪她这个姐姐太狠心。
不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惊喜地回头。是马儿驮着伤痕累累的霍宁。
她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的揭开霍宁身上因伤口粘在一处的衣物。
霍宁倒吸了一口气。
憷公主连忙停住手上的动作,柔声道,“忍忍就过去了。”
霍宁身上不止这些新伤,他赤裸的上半身上林林总总汇集了几十道伤疤。
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看得她心下一紧。
他戎马沙场不知受了多少伤,想到这儿,她手上的动作更加轻缓了。
她简单地给他包扎好伤口,正欲给他整理胸口的衣衫,
霍宁却拉住了她,“多谢姑娘好意。”
憷公主默默地将手收回,随即坐在他身边。寂寥一笑,缓缓道,
“不知哪位姑娘才能有幸得将军青睐?”
霍宁整理衣衫,脑海里却是那一声声呼唤,怪石诞,怪石诞,明天你还会来吗?
“月有阴晴圆缺之时,人有悲欢离合之事。缘分此事,不可强求。”
“那将军可有什么等待之事?”她侧脸问他,眼里是他清澈的影子。
他想起溪山崖,那个失信的约定,但他巧妙地掩饰过去。
“无非是两种结局,一种是缘尽,一种是缘始。”
他望着枯枝上的那轮残月,仿佛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他望着月,憷公主望着他,月光洒落在他们周围,一切如此静谧祥和。
她倒是希望这是缘始。
她突然淡淡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不会失信。”
憷公主蓦然抬头。
“如今这战火已烧到韶郡,若此下去,岂不是要危及我穆国百姓。”穆齐公细细地端摩案上的羊皮图纸道。
“不知王做何打算?”虎符年道。
“惟有这块方是我心头大疾。”穆齐公轻轻叩着羊皮图纸上的某一处。
虎符年不看也知道,是伏息的甄国。
—柒—
九源城门
“九源到了。”
她当然知道九源到了,意味着他护送她的路途也到尽头了。
“我已向将军借完了东风,他日之后,我祝将军飞黄腾踏。”憷公主颇有意味缓缓道。
霍宁虽有不解,但只道,“功名利禄于我,早已是身外之物。”
他只想回一趟溪山崖。
虎符年正坐于书房,翻看兵书谋略之计。
霍宁带着憷公主进来。
霍宁抱拳道,“将军。”
虎符年仔细地打量霍宁身后的人,他早已收到霍宁的飞鸽传书。
虽然心生疑惑,但还是急诏霍宁带人回来。少年眉清目秀,英姿勃发,神采奕奕,可眉宇间却缺少一份阳刚之气。
虎符年挥了挥手,示意霍宁退下。
“不知公子有何事要与老夫商榷?”虎符年合上书册。
“想必老将军近来也为此夙夜难眠。”憷公主故意顿了顿,“八荒之地,天下争雄,九国之中,惟数周,穆,甄三国实力最盛,可周一分为二,裂形于大小二周,强权分离,渐如鸿微。吕冒两国政治平平,实力均衡,如今又引战火,罔不论是非成败,两国均会元气大伤,一时半刻难以复原。大宛的车国虽天性凶悍,矫勇善射,但新继位的胡汗王无他,惟好女色。治历山的西麓国和祁绥的旒蒟国曾叱侘过塞北,毕竟是小国寡民,和车国一样难成气候。”
虎符年略有警惕地看着憷公主,这小公子如此清楚九国之势,且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各国之弊,语出惊人,必有图谋。
“公子言下之意是—”
憷公主拔下头上的玉衡,三千青丝尽散落,容貌清丽宛动人。
她定定道,“我要灭甄。”
吕冒两国突然宣布休战,由穆国来做这个和事佬。
于三日后,黄凭举宴,甄国同为见证。
当甄冀公将欲想在黄凭举宴上把她许予穆国公子阳重一事告知憷公主时,憷公主断然拒绝。
“要嫁我只嫁霍宁。”她决然道。
甄冀公疑道,“你何曾见过霍宁?”
憷公主端坐不语。
“甄穆两国联姻是最好不过,你嫁于阳重,必使穆甄少于战事。”
“那父王可是说笑了,父王膝下之女又不止我一人。”
见甄冀公缄默不语,憷公主又言道,
“父王可别忘了,甄国江山可是有一半是姜氏替你打下的。”
甄冀公惊然一怔,他从未想过憷竟会以此来要挟他。
甄国姜氏,手握兵权,姜氏一族均为朝野重官。
姜氏,憷公主生母便是此姓。
—捌—
黄凭举宴
当她以一袭盛装出现在宴会上时,那嫣然似桃花,昳丽生动的妆容惊艳了四座。
就连穆齐公也不禁多看了她两眼,除了他——霍宁。
吕冒两国都愿意各退一步,互相割城让池,重订盟约,以换取和平。
宴会上杯盏交错,你来我往,轻歌曼舞,管竹丝弦,莫不融洽。
霍宁自饮了两斛,自觉无趣,见穆齐公和其它几位尚在尽兴处,便请辞离去。
憷公主见霍宁离了席,便也借故离开了。
“霍宁。”她在他身后轻轻唤他。
霍宁见是她,作揖行礼道,“末将见过憷公主。”
他从一开始便知道她身份特殊,一个甄国女子千里迢迢从伏息赶来,却只为见虎将军一面。面对盗匪不慌不乱,行事沉稳冷静。一路下来,他便知道她并非普通女子。他也有曾猜测过她的身份,她是甄国的憷长公主,一切好像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憷公主慢慢向他走近,他第一次这样站在她面前,她梦中的容颜真真实实地出现在她眼前,她忍不住想要去触摸他的眉眼。
然而霍宁退却一步,语气并无多大起伏,却像是一盆冷水浇在她身上。
“请公主自重。”
她的手就这样停在空中,但她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如果我问你,霍宁。你可愿娶我?”
霍宁只是抱拳低头,“末将不敢。”
“不敢?是不敢,还是不想呢?”听到这个答案,憷公主步步向他逼近。
她的气息扑散在他的脸上,如兰清香。
可他的眉眼至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就像今夜所有人都惊艳于她的美貌,忍不住想要多看她两眼一般。
唯独他,始终没有为她所动。
见他这般神情,憷公主退后两步,她自嘲道,“你当然会觉得我可耻。”
那日她离开虎符年的书房时,虎符年却道,
“你以什么作为凭证?”
她扶住门框,侧脸坚定道,
“姜氏必反。”
她一抬头,便看到门外的霍宁。
她自然知晓,他眼中的轻视。
宴席上
甄冀公思忖再三,又想起憷对他说的话。最终还是向穆齐公然然道。“小女如今已到婚配之龄,今日借此机会,愿将小女—”
“我仰慕公子阳重久矣,想要与之结为秦晋之好。”憷公主徐徐而来,巧笑嫣然。
甄冀公顿时了然于心,继而微笑道,
“齐公,可否?”
穆齐公面露悦色,大笑道。
“善也。”
—玖—
未澂殿
她描上了最动人心魄的妆容,戴上了最繁重的冠饰,她一袭红色嫁衣,眉黛如山,双瞳剪水,樱唇似火,娇艳欲滴。
今日原是她嫁于穆国公子阳重的黄道吉日,然而此刻穆国正在攻打甄国的城门。
才几阵光阴。
穆国联合大宛的车国横扫中原,先是设计挑吕冒两国的战火,后灭掉政权不稳的大小两周。趁此又先后挟治历山的西麓,祁绥的旒蒟国两王为质,迫使两国不敢轻举妄动。
吕冒两国早已元气大伤,车国已直捣吕国下相。穆军衔枚而进,攻城得池,直逼冒国都城大梁,冒岌岌可危。
甄国这才恍然大悟,匆忙派遣大军救冒,城中留下王室亲信姜氏一族镇守。
谁知道这竟中了穆国的调虎离山之计。
穆国反过来攻打甄国,声势浩大,势如破竹。
宫人们个个胆战心惊,频频向城门方向望去。
她理好鬓发,打趣她们道,
“瞧你们怕成什么样了,甄国是那么容易被攻下的?”
宫人听了,神色回定不少。
只有她知道,今晚王宫中必有大风浪。
她看着铜镜里面的自己,容貌倾城而独立,因这红色嫁衣更显妖娆,难以让人移开视线,她想起了她的母后。
甄冀公手执长剑,怒气冲冲,疾步走进来。
宫人见状,吓得四处散去。
“父王是来祝贺我的吗?”
憷公主温婉一笑,刚转过头来,杀气腾腾的剑刃便直指她鼻间。
甄冀公怒发冲冠,大声叱责道,“为何唆使姜氏谋反?”
憷公主轻轻笑出声。
“姜氏没有谋反,只是他们知道真相后,不能再拥您为王了。”
“你究竟跟他们说了些什么?”甄冀公咬牙切齿恨恨道,他的江山,他的王位,转眼马上就成了空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母后并非病逝,而是你——亲自赐的毒酒逼死她的。”憷公主扬起手指指着他,愤恨道。
甄冀公吃惊地看着她,“你……”
“那日,我就在殿内。”
那日,她回来得晚了,害怕母后又要责罚她偷偷溜出宫玩耍,她便悄悄地躲在长信殿的一角,想和母后捉迷藏,却见到了让她永生难以遗忘的那一幕。
母后跪在冰冷的地上,苦苦的哀求她的父王,说翾和她还小,不能没有母亲。
可她的父王多冷漠,漠然地将鸩酒递给她的母后。
“先王在时,便有女主乱政之例,姜氏一族均为朝中重官,寡人不得不立子杀母,你去之后,翾便是太子。”
母后央求无果,听闻此言后,去意已决,临去之时悲然道,
“愿王善待憷和翾。”
言罢,杯中鸩酒一饮而尽。
她惊恐地用手遮住口鼻,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声响,眼泪却随着指缝流入她的口中,竟是那般苦涩。
“翾弟从小被那些庶子指着鼻尖唾骂是没有母妃的孩子时,你可曾替他想过。”
“寡人本欲立翾为太子,可……”
一提到翾,甄冀公的语气也软了下来。
“够了!你逼死母后,不就是想立你的珺华夫人为后,立她所生的允为太子吗?害怕女主乱政,想要立子杀母,你为何不一并赐死她?姜氏一族又凭什么要为他人做嫁衣,铺江山?”憷言辞激烈道。
小时候,她不懂为何母后常背着她和翾弟偷试着眼泪,她不懂为何允每日都可以见到父王,而长信殿里偶尔才有父王的足迹。
“你想要政权安稳,而我只想要一个母亲。”憷神色黯然道。
甄冀公颓然地闭上双目,默然长叹,到底还是他对不住她,对不住翾。
憷也不知道她这样坐了有多久,耳旁有太多的声音,有厮杀声,宫人的惊呼声,四处慌乱的逃散声。
甄国憷长公主,史册上该怎么写呢?卖国求荣还是嚣张跋扈?
她如今却不怎么讨厌自己的封号了,憷,胆惊受怕。她的确是担惊受怕,为了霍宁。
未澂殿殿门被人一脚踹开,来人身有戾气,剑柄上还淌着鲜血,待他看清憷公主的容貌后,两眼突放异彩,不怀好意的笑着朝憷公主走近。
憷豁然起身,不由得向后倒退了两步,打翻了妆奁……
—拾—
霍宁终于在城墙上找到她。
她一袭红色舞裳,在城墙上翩跹起舞,脚步轻盈,衣袂游动,步步生姿。
忽而清风一来,她手中的红薄纱便吹了过来,覆在他的脸上。
憷慢慢向他靠近,她隔着薄纱覆上他干裂破血的嘴唇,轻轻地,轻轻地留下浅浅一吻。
当她温热的唇触碰到他的唇时,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了。
还未等霍宁反应过来,她便踩着舞步离开了他。
霍宁见他舞着舞着突然停了脚步,对他盈盈一笑,宛如芙蓉花开。
他还未走近她一步,便看见她整个人向后倒去。
他急忙上前抓住她,她的衣袖在他手中滑然而过。
耳旁的风一略而过,呼呼地做响。
他的手中空空如也。
她听不见其它的声音,她的眼眸里只有霍宁。那久违的感觉再次涌入她的脑海里。
可为什么,为什么它来得这般迟呢?霍宁。
她在空中依然笑得那么淡然。
可当霍宁看清她口中凄然的唇语时,他的瞳孔蓦然放大。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她?
她说的是,怪石诞。
那年,他十四岁。
在殿前犯了错,被父亲责罚,闭门思过。
他一时赌气,便跑去溪山崖,他正挥剑乱舞泄气,隐约却听得有人在求救。
“救命啊,救命啊……”
小女孩害怕地拉住小树枝,身体被悬在半空中,她的脚底下是万丈深渊。
霍宁着急地不知道怎么办,要是一个不小心她就有可能命丧于此。
“你别害怕,别害怕。”他慢慢向她靠近。
小女孩的啜泣声渐渐变小,她等着他来救她。可是树枝在这时‘嗒’地一声断掉,她便这样掉了下去。
霍宁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抓住了她的手。
那小女孩反倒不哭闹了,怔怔地看着她,甜甜一笑。“你就是母亲大人常说的怪石诞吧。”
“什么是怪石诞?”他把她救上来问道。
“在人们遇到危险的时候,怪石诞每次都会出来救他们的。”她如是说。
他暗自一笑,不知道她母亲为何要给她讲这个故事。
可她就像打开了的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地给他讲她的小故事,从天南到地北,从海上到月明。
他一字一句的都听得很认真,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深深地触碰他的心。
他都忘记了今日在殿前的阴影,只有她和她烂漫的笑。
“对了,你为什么来溪山崖?”讲完小故事的她好奇地问。
“我被父亲罚过。”他低下了头。
她的笑声宛如银铃般动听。她主动凑过来道,“其实,我也是被母亲罚过的。”她偷偷地告诉他她的小秘密。
霍宁看着她,开心的笑了。
天色渐晚,她恋恋不舍地道,
“母亲怕是要找我了,我该回去了。”
“恩。” 霍宁点点头,没有将不舍表露出来。
她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一样,他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原来是他腰间佩戴的那块玉原石。
“送你。”他取下小石头送给她。
“谢谢,怪石诞哥哥。”她扬着头看着他,眼睛笑如月牙。
他喜欢这个新称呼,怪石诞。
“明天你还会来吗?”未行几步的她转过身来。
“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不会失信。”
她站在远处,笑靥如花,而他却将这样的笑容深刻于心。
可是,那天他在溪山崖等了一天一夜,却始终没有等到她的到来。
他不知道。
她兴高采烈地回到长信殿,想和母后捉迷藏,却见到了她今生难以忘却的那一幕。
父王却对外宣称,母后是病逝的,举国大丧。再后来,翾弟溺水而亡,她伤心欲绝,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世上她最亲近的人接连离她而去,她还有什么可以依赖的呢?
等她看到桌上放着的那块玉原石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
她蓦然想起她和他的约定,抓起玉佩就往外面跑。
可是溪山崖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再后来,她召集了宫里所有的画师到她殿里来,她将他的容貌细细描述给他们听,可是没有一副是像他的。
直到她以他们的性命要挟那些画师时,才有一副逼真的画像送到她手里来。
她辗转得知,他是穆国霍将军的嫡子,霍宁。
她命人从千里迢迢的穆国送来他的画像,有花下舞剑的,有昼夜点读的,有沙场奋战的……她轻轻抚摸画像上他的眉眼,鼻梁,嘴唇。
她早已对他,情根深种。
第一次在花园里遇见他,却看到的是妹妹欢宜的娇羞,她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她的霍宁。
他护送她去九源,一路上甚少交谈,他对她照顾有周却疏远。
她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在合适的时候告诉他。
那晚玉阶上的凌辱,她还是咬着牙忍住了宁为玉碎的想法。她要留着性命,留着性命再见他一面。
—尾记—
她终像一朵牡丹盛开在于城脚,鲜艳动人。
“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不会失信。”那个少年暖如春风。
霍宁,是我失信了,来世……来世你可愿再等我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