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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忘川 ...

  •   生火的时候我又看到了秀才,我拿起手中的烧火棍,在河边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正”字前数了数,在第八行写下第十个“正”字第一划。
      “小鬼,又在偷懒!”
      我回过头,揉揉有些发红的眉心,瞪着眼前的男子。明明每次从背后偷袭,却偏偏要将那一下打在我前额,害我额前的红印久久不去,成为其他小鬼的笑料。“烧火是吧?知道了,婆~婆~。”故意将“婆婆”二字叫得甜腻无比,成功地看到眼前那张俊脸开始扭曲。哼,玉帝给的官职,量你也不敢否认。
      果然,那张脸上不过眉毛挑了一挑,便转身布碗,再不搭理我。

      我是望乡台边的烧火小童,孟婆,是我的顶头上司。

      一

      我本是阎罗殿里灯烛的一根灯芯,化了人形便也只是阎罗殿里一只小鬼,终日做些打扫活儿。后来,奈何桥边的孟婆换了任,新任孟君向阎君讨个烧火小童,我便又开始了终日与火相伴的日子。
      赴奈何桥上任前,殿前的小鬼纷纷羡艳地对我说,那新任孟婆可是玉帝钦点,据说是王母为素衣仙女(注:王母的二女儿)相中的夫君,定是才思敏捷、文采过人,定能给我个好名字。我很想说:什么孟婆?如今的孟君可不再是白发苍苍的熬汤老妪。连烧火的活儿,也要了我去代劳。不过,名字这节到正中我下怀。我们这些小鬼,连名都没有一个,只求跟了个好上司,讨个过得去的名字,不用再叫“那边的小鬼”。我还未答话,眼前的众小鬼先变了颜色,手指偷偷指向我身后。我不敢回头,能悄无声息走近我们又令眼前小鬼如此害怕的人物,整个地府也就那么几个,一个我也得罪不起。毕竟,私下讨论主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算了吧,他好好的天上神仙不当,跑到这地府当孟婆的家伙能有什么文思?你在那奈何桥头守着,免不了遇上几个饱读诗书的人间秀才,让人家信手取个名儿恐怕也好过那新来的孟婆。”身后的人留下几句话,飘然而去。我回过头,刚好看到崔判官离去的背影。小鬼不善修饰倒也罢了,如今连阎王殿前首席判官竟也将其唤作孟婆?明明是气宇轩昂七尺男儿,却偏偏冠以孟婆的称呼,我有些替新主子鸣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孟婆神的官号,本就不能因为这一任是男儿身而改变。
      崔判官一走,气氛便又活跃了起来。那些跟了主子的小鬼开始纷纷向大家展示自己消息多么灵通,七嘴八舌间我倒也将新主子了解了个大概。原来新任孟君的真身是忘川河里一条金鲤,机缘巧合救下了私闯地府探奇的素衣仙女,从此平步青云。算一算,那已是千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我恐怕还只是一团灰烬。可为何他天上神仙不当,却跑来这地府任孟君,到底是无人知晓了。虽仍是位列仙班,可终日与幽魂、小鬼为伴,总归算不得什么好差。莫非,是怀念忘川河了不成?

      来到奈何桥头的第十天,我依旧是没有名字的小鬼。
      孟君待我不错,却也只是不错而已。每日劈柴生火,偶尔帮孟君挑水、熬汤、递碗,日子竟比在殿里打扫时还要清闲。
      孟君很少说话,往往桌上摆上百来个碗,个个盛满汤水,便躲去桥下喝酒了。我曾问过为什么不等人到了再盛汤,也免得凉了。
      “孟婆汤这种东西,有谁会趁热喝呢?”孟君低声说。比起回答我的问题,更像喃喃自语。
      不出两天我就意识到孟君实在高瞻远瞩。来人往往端起汤,又放下,如此反复数次,方才一饮而尽。于是,数人们放下孟婆汤的次数也成了我的爱好之一。

      秀才是我上任的第十天来到这里的。前面说了,直到这天,我仍没有名字。孟君清醒的时候一直叫我小鬼,我也好像已经把小鬼当成了我的名字。往往我想向他讨个名字的时候,他已经醉了。于是我开始询问来人中是否有人间的秀才,秀才,是我询问的第七千四百五十六个看起来很有学识的人。别问我为什么记得那么清楚,鬼在日子穷极无聊的时候,记忆力也会变得特别好。他摇了摇头,看了眼手中的孟婆汤,又放下。过了很久,仍是没有再度端起的意思。
      “要不,再上望乡台看一眼?”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如此放不下尘世种种,望乡台上多看一眼,让他们看到凡间亲人平静的生活,便会放下执念。
      男子却没有回应,只是望着忘川水,在我身边坐下,静默无语。
      我看到水边独酌的孟君回转身望了眼桥头,继续饮下手中那杯酒,忙挥手招来下一个被鬼差带来的人。
      那天,男子最终也没有喝那碗孟婆汤。因为孟君在喝完一壶酒后,意外地来到炉前,对男子说:不喝,就给我滚!
      我想孟君是醉了,因为清醒的孟君从来不曾这样对待来人。他总是温柔地看向来人,再看一眼桌上的孟婆汤,往往这时,来人便会忘了问“孟婆为什么是男人”这个问题,呆呆地喝下孟婆汤,奔赴他的下一站。更多的时候,他在河边饮酒,留我一个应对那些“你就是孟婆”“孟婆为什么是男人”的问题。而且,不愿往生而留在桥头等待的事时有发生,孟君为何偏对这人如此严厉。
      男子看了一眼孟君,重又走上奈何桥,桥的那头,是黄泉路,暗无天日的黄泉路。之前,他就是这样走过黑暗的黄泉路,循着唯一的光亮,来到这奈何桥头的。他竟宁愿被困黄泉路也不饮这孟婆汤?
      男子突然连连后退,向后倒在我脚边。我知道那一定是孟君干的,孟君总用这招袭击我的前额。
      “你以为,这奈何桥是可以走第二遍的吗?”醉了的孟君声音有些颤抖,“不想喝,就留在这儿吧。”完了,当时我想,孟君这一回醉得太厉害了,居然会留下一个凡人。后来我听说,凡人若是二度踏上奈何桥,定会坠入水中,被虫蛇争食,永无出路。方明白是孟君救了秀才。

      男子就这样留了下来,有时他会替我生火,偶尔也会陪我聊天。即使是做这些的时候,他也不会放过细细端详每一个走过奈何桥的人。
      “你为什么在找秀才?”在我第一万零四百零一次失望时,男子问我。
      “据说秀才是人间饱读诗书之士。”
      “嗯?”他看向我,似乎不明白我的解释和行为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我,”我低下头拨了拨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要个名字。”
      “这样啊。”男子看向忘川水,低声说,“你整天与这忘川相伴,不如,就叫忘川吧。”
      “忘川,好,好!原来你就是那饱读诗书的秀才!秀才!”那一刻,我一定笑得很傻。
      “我不是秀才,如今人世间已经没有了秀才。”不理会秀才的辩解,我仍坚持以“秀才”相称。
      “哼,忘川?既欲忘却前尘,何不饮了这碗孟婆汤?”孟君不知何时站在了灶台对面,随手用碗从锅里勺了碗汤。
      我很想提醒他:烫!看到他严肃的表情,却只是收敛了笑,失却了发声的勇气。秀才没管这些,仍旧以一贯平淡的语调说:“这不是由我想不想说了算的。”
      孟君握着碗的手有一些颤抖,我想,他是被热汤给烫到了。
      后来,我被二人间凝重的气氛吓得落了跑,去了河边挑水。待我再回去时,孟君已经不在了,只留下秀才呆坐原地,盯着不远处的三生石。
      虽然被那样严肃的孟君吓到,但那一天仍是我来到奈何桥头最开心的一天。因为,来到奈何桥头的第十四天,我有了名字,忘川。

      孟君从来不叫我这个名字,还是“小鬼”“小鬼”地叫。于是,在我第一百零一次纠正未果后,我开始称呼孟君为“孟婆”“婆婆”。我第一次唤“婆婆”的时候,孟君面目狰狞,秀才却“噗嗤”笑出声来。我看得呆了,原来秀才笑的时候也是个如此好看的男人。不知愣了多久方才想起逃命要紧,转身却发现孟君似乎同我一样,看得失了魂。
      我把这事当作笑话讲给崔判官的侍者小炎听,小炎没有笑,只劝我万事小心。我有些奇怪,遇上个这么仁慈的主子,连小鬼的调笑都不生气,有什么需要小心的。小炎那主子崔判官,成日黑着一张脸,面目凶恶,他才是需要小心的那个吧。再三追问,小炎拗不过我,只得含糊说了。原来孟君贬落地府的原因竟是与那素衣仙女座前的侍读童子相恋!那童子堕入轮回,世世为情所伤、不得善终;孟君便自请来了这奈何桥头,只求每次童子往生时能看一眼曾经的恋人。我掰着手指计算,在我赴任之前,孟君已到任二十天,地府一日人间一年,不知孟君与他的恋人是否曾有缘得见。小炎拍下我掰着的手指,说不要算了,即使见了也是认不出的了。见我疑惑不解,小炎转过头,不知看向哪里解释说:孟君在上任前饮下了忘川河水。
      我倒抽一口冷气,须知这孟婆汤便是取忘川水熬制而成,凡人喝了足以抛却一世记忆,若是仙家饮了,虽不至记忆全失,却也三百年修为化为泡影,连带,这三百年的记忆。若是我这般修为尚浅的小鬼饮了,那便是回复原型。即是说,孟君此刻虽来了地府,却是已忘了来的理由,忘了那一段刻骨的爱恋?
      “孟君,知道吗?”我颤抖着问,突然开始理解为何孟君总看着忘川水闷声饮酒。
      “知道吧。饮下忘川水,是他来地府上任的条件。”小炎终是转过身去,留下一个背影。“你我缠绕数百年,又一同修炼,我自不会害你。这事我只对你说了,今后,离他远些吧。你的性子……对了,上回不是说想看看人间好玩的东西吗,我从收敛司那里拿来些无人认领的玩意儿,你拿去看看吧。”
      小炎突然转了话题,我知道他又想说我笨,说我没有脑子了。从很久以前,我们还是缠绕在一起的两根灯芯的时候,他就常常这样说。所以后来他比我先现了人形,成了崔判官的侍者,我却还只是殿前打扫小鬼。
      不知小炎若知道我竟将从他那里听来的如数讲给秀才听了,会不会愈加认定我没有脑子。好在秀才听了,只说“没想到他也是个痴人”,再无下文。我想你也好不了多少,你这样守在奈何桥头,连我这没有脑子的也看出来了,谁不知道你是为了等那人世的情人呢。

      二

      地府不辨昼夜,我便将新生一炉火那刻作为一天的起始。这已是秀才留在桥头的第四十六天。
      秀才不是第一个逗留在奈何桥头的人,却是时间最长的一个。
      在这地府,凡人对时间的感知会暂时停止,对我来说的第四十六天,对他们来说,却是漫无止境。要有怎样的勇气,方能耐得住这漫长的寂寞。河边那一排排七零八落的“正”字,是我对这些勇敢的人的记录。而他们不知道,凡人长时生活在这忘川水雾之中,即使不饮孟婆汤,记忆也会越来越模糊。不过,还没有谁曾坚持到记忆模糊那一天。
      孟君今天又是熬好汤便离开了,自从秀才来了,孟君就很少出现。留下秀才应对那个“孟婆为什么是男人”的问题。也不知该庆幸还是失落,自从秀才来了,便再没有人将我误认为孟君。

      “他很讨厌我吧。”秀才这样对我说。
      我默默盛着汤,不说话。孟君那样仙人的想法,又岂是我这种小鬼,你这种凡人可以揣度的?
      “那边的就是三生石了?”秀才指着不远处的矮石问我。
      我边点头边将手里的碗递给了对面那对老夫妻。到了地府仍能互相搀扶,实在幸福。想到这样的幸福很快会因为一碗汤而终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据说上面写满了世人的前世今生?”秀才却似乎心情甚佳,总想找些话说。
      我又点头,余光瞟到那对夫妇微笑对视,饮下孟婆汤。“可是,我们都是看不懂的。”我突然害怕秀才会求我替他看一下他的前世今生,我不忍拒绝这样的秀才,可我实在不敢去做那件足以耗尽我灵力的事。“只有孟君那样的仙人,才能读懂三生石上的记载。”我没有撒谎,只有孟君那样的仙人,才有多余的灵力耗损在这三生石上。
      秀才却没再多问,只轻轻“哦”了一声,拿起大勺开始搅和那一锅汤水。
      “你想看你的前世?”孟君的声音从桥那头传来,借由黑暗的掩盖,我看不清孟君的表情。
      “不是。”秀才笑了笑,“我想……算了,我大概,很快就会见到他了。我有预感,我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呵呵呵呵……”孟君的笑声渐远,黑暗中的笑声听来有些阴森可怖,秀才却也笑了起来。

      “哐啷。”眼前的女子突然扔下碗再次向望乡台跑去,留下满地汤水和碎片。
      “唉……”我唉声叹气清理着碎片,“想再上望乡台看一眼就去看一眼吧,何苦砸了我的碗,孟君回来又要挨训。”
      突然想到,秀才好像从来没有上过望乡台。那个让他牵挂至死,在桥头等了那么久的情人,他难道一点也不想看上两眼吗?
      “小鬼,你又不小心砸了碗?”时不待我,孟君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
      孟君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了不久前刚刚路过的那对老夫妻。不过,此刻的他们,恢复了年轻时的相貌,彼此礼貌而疏离着。
      “小鬼,多拿两碗汤来。”孟君此刻的表情看起来竟有些威严。
      汤很快摆上了桌。“喝了。”孟君对那对夫妇说。男子退了一步,向女子做了个请的姿势。女子也不推辞,只微微点头作为答谢,便拿起了汤碗,一饮而尽。
      “唉……”我在一旁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谁能想到片刻前还是那样情意绵绵的夫妇,此刻却成陌路。
      一旁的鬼差与我早就熟识,见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我,我也只是摇摇头,想我一介烧火小童,怎可能知晓孟君的心思。不过,恐怕他们押了那么久魂魄,也是第一次遇上被孟君追回来要多灌两碗孟婆汤的事情。秀才却在再次看到那对夫妇时煞白了脸庞,颤抖着嘴唇好像想说些什么。他上前拉住那女子的手腕,却没有说话。我从女子的眼中看到了疑惑看到了挣扎看到了尴尬,却唯独没有熟悉。秀才大概也看到了,松开了手。我庆幸他没有说什么,因为喝下孟婆汤的人,是听不到他这个凡人的话的。到那时,他只会更加失望。
      在女子再次被鬼差带走的时候,我听到秀才说:“她来了,他呢?”

      日子继续过着,河边的“正”字越来越多。
      我在灶边翻看那日小炎给我的物什,倍感无聊。又想起前几日那对从亲密到疏离得夫妇,那个失落的秀才。我本以为那女子就是秀才在等的人,等到了,看了那一眼,握了那一下手腕,秀才也该走了。可是没有,秀才依旧留了下来,只是日渐沉默。习惯了有秀才陪我聊天,这一时间竟寻不着别的乐趣。
      小炎给我的东西也翻得差不多了,多是些印得花花绿绿的纸片,据小炎说,人间的钱币便是长成那个样子。可惜到了地府,这纸片只能供我生火用。我在那一堆纸片中找到几张写满字的,上面的字整齐划一,一看便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想我初修行之时,也曾和小炎一同在案前照明,算是识得几个字。纸片上的文章,半读半猜间竟也读了个大概。初时以为是人间女子追忆情郎所作——人世间的情爱,我这种小鬼本是不该明白的。可看看孟君、秀才,天上人间,情之一字,若是遇上了,任他是人是神都逃不过——看到中途方知是出自男子之手,我一阵唏嘘,直叹原来男子的笔触也能这般细腻感人。要不小炎怎么总说我没脑子呢,我当时居然就忽略了执笔的是男子,口中的恋人也是男子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
      我又想到那个关于孟君的故事,如今人间已过去九十余年,那童子大概早已从这摊前经过,开始下一个轮回了。如果孟君还记得童子,现在便可以从三生石上读到他前世的经历了。但那世世为情所伤、不得善终的预言,实在令人不忍去窥视这样一段人生。
      翻过几页,在某页页脚发现这样几行字:
      “你在我们分手前的日记,在你笔记本里翻到了,打出来给你。那时候多好,之后的事,都忘了吧。我是真喜欢你,可是这辈子,已经不可能了。别恨我。
      “我离婚了,把以前我们租的房子买了下来,现在住那里。
      “……”
      这人真叫奇怪,说要忘记却又写得那么详细。不及细看接下来的文字,突然听到秀才的声音:“忘川,怎么办?我好像,想不起他的样子了,怎么办?我怎么会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我很想告诉秀才你成日留在这忘川水边,迟早会忘尽人间的事,可看到秀才如此脆弱的表情,竟不忍心再去相激。秀才突然夺过我手中的故事,开始发疯般反复踱步,撕扯自己的头发,口中念着:“这是他的字,我认得,这是他的字。可是,可是他的样子呢。他的额头有些高,哦,不是,是很宽,也不是,是……”
      我被秀才激烈的反应吓得忘了问那个“他”究竟是谁。上前安慰,反被秀才擒了手问:“忘川,我会不会忘了他?”不及我开口,却又自己答道:“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会忘了他。我怎么可能忘了他。”
      “哼,醒醒吧,你终究会忘了他!无论那爱恋多么刻骨铭心!”孟君,又是孟君。为何最近孟君总是以“哼”出场。不过他的话……“无论那爱恋多么刻骨铭心”……我仔细凝视孟君的脸,希望从其中找到一丝痕迹。没有,什么都没有,孟君的表情一如平常。我笑自己太多心,他怎么可能记得呢。不过,关于这样的遗忘,孟君的确最有谈论的资格。那个被他遗忘的恋人,此刻不知投生在什么人家,过着怎样的生活,又爱着怎样的人。
      秀才没有回头,仿佛没有听到孟君的质问般,仍是擒着我的手,等待着一个回答。
      鬼适应环境的能力也是很强的,我已经习惯了他们这样的相处方式,孟君凶狠,秀才平淡。有时候我真想提醒孟君,是因为他的特赦秀才才得以留在桥头那么久。既不愿见到这样的秀才,为何不像从前那样迷了秀才神志骗他饮了孟婆汤,转世为人。我也图个耳根清静。不过,我想孟君只是想拖个人陪着他罢了。他知道自己在等人,等一个自己已经忘了的人。我不会傻到以为那个故事真的只是你知我知,连我和小炎这样的小鬼都知晓得那般详细。那故事,恐怕已传遍地府了。孟君自然是听过那故事的,所以他才会知道饮下忘川水是自己来地府上任的条件,才会终日在河边饮酒,才会留下秀才。他要秀才同他一样,等着那个已经想不起长相的人。他在逼秀才,又何尝不是逼自己。唉,孟君啊孟君,我终究还是忍不住,猜测了你的心思。
      我当然不会傻到这样回答秀才,我的顶头上司可正站在我对面,紧盯着我——盯着我眼前这个人。
      我突然很想去挑水。
      “我要去挑水了。”我试探着掰开秀才的手指。我果然是修为不够,竟被人类的手指掐得有些发疼。
      挑着桶往河边走去的时候,我想:我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刻想起挑水呢?

      三

      我在河边装水,秀才和孟君在摊前对峙。
      在我第五次把桶里的水倒出来又装满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清脆的笑声。
      “小鬼,你这是做甚?”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循声望去。我知道对面是黑暗的黄泉路,而我这等没开眼的小鬼,无论怎样伸长了脖子都是看不到什么的,却因了那声音止不住想看一眼的念头。那样清脆无邪的笑,是我从未听过的。
      一眼之下,我已呆了。那的确是一个年轻女子,哦,不,那一定是仙女姐姐。
      她是那黑暗黄泉路上我目所能及的唯一光亮,一袭素净白裙,裙裾拖曳在地,却纤尘不染。她从黑暗中走来,仿佛将那重重黑幕生生撕裂;待她走出那片黑暗,黑幕又在她身后重新闭合。
      然后她走过了忘川河。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过来的,她就那样轻轻地,也许迈着轻盈的步子,也许没有,走过或飘过了忘川河,来到我面前,轻弹我的额头问我:“小鬼,这河上的桥几时不见了?”
      那一下轻弹让我开始回神。
      “因为没到时辰所以孟君施了法术隐其踪迹你只需向南走上四十七步再向……”我从来不知道我在见到美女的时候脑子会开始短路。哦,不是,小炎说了,我是没有脑子的。
      “小炎是谁?你的小情儿?”
      哗啦啦,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轰塌了。那样不食人间烟火、不问世事的模样,居然会问这么有失身分的问题!
      “不过随口问问,你不愿答不答就是了。须得如此腹诽吗?”
      仙女姐姐满脸委屈,我瞠目结舌。
      “嘻嘻。”仙女姐姐笑了起来,“好玩好玩,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地府里还有这么好玩的小鬼?若我千年前遇上的是你,说不定就懒得理那家伙了。”
      千、千年前,那么,眼前的仙女姐姐是……
      “忘川……”仙女姐姐突然大声叫了起来。
      “啊?”我终于重拾正常的说话能力,虽然我知道,即使我不说出口,眼前的素衣仙女也是知道我想说什么的。可是,“仙女姐姐怎么会知道我一介小鬼的名字?”
      “天阳,你又偷下地府了。”
      孟、孟君的声音?
      “忘川,这小鬼很是逗趣,我要了去,如何?”
      孟君温柔地看着素衣仙女,几分宠爱,几分无可奈何。“天阳,你又胡闹。”
      孟君的眼神让我想起小炎,他便是时常如此看着我说“你怎就那么不长脑子!”
      等,等等,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很不对。
      “忘川——”素衣仙女抓住孟君的手臂,乱晃起来。全然的小女儿撒娇姿态。
      这样的素衣仙女,千年前该是什么样子。
      “哼,有过之而无不及。”
      完、完了,孟君,孟君居然也会这读心之术。那我从前心中所想……
      “小鬼,后悔也迟了。”孟君的心情一定很好,因为他在笑,他居然在笑!
      素衣仙女抓着孟君的手臂,像看好戏般看着我困窘的模样。突然,她止住了笑,惊愕地看着一个方向,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边,秀才正缓缓向这边走来。

      “忘川,”这是秀才在叫我,“挑水怎么能那么久呢?”
      秀才很平静,平静得令人无法想象片刻前他曾那样疯狂地往复踱步,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素衣仙女却连声音都有些不稳,“你认得他?你认得忘川?”
      “当然认识。”秀才好像并没有被这个美丽的女子吸引,只是礼貌地答着话。
      我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忘川”!此“忘川”非彼“忘川”!我也突然开始明白,为什么孟君从来不叫我“忘川”。因为,那本是他的名!
      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好像触碰倒了某些禁忌,忌惮着、害怕着,却又难以扼制地好奇着。忘川河中的金鲤,仙人忘川,孟君……
      “啪!”又是额前的肿痛令我清醒过来。
      “小鬼,当心走火入魔。天阳,你也是。”是孟君救我。说完便携了满面愁容的素衣仙女去了,留下手足无措的我同不知所谓的秀才。
      “啊,时辰到了!”我将手中的木桶塞给秀才,向着炉灶跑了过去。我还没有忘记,我只是这望乡台边的烧火小童。
      孟君,是我的顶头上司。
      可是秀才,是否真的只是徘徊在奈何桥头的鬼魂?

      整整一日,孟君没再出现,素衣仙女没再出现,就连秀才,也不知在何处躲了起来。炉火将熄的时候,小炎来了,面色惨白。
      “你可知你的主子常常喝醉?”
      我点头。
      “你可知他醉了常在判官府里发酒疯?”
      摇头。
      “你可知他的名字?”
      点头。
      “你可知这名字乃判官所取?”
      摇头。
      “你可知今日来的仙女大有来头?”
      点头。
      ……
      当我快要受不了这点头摇头的游戏时,小炎终于停止了发问。
      “我早告诉过你,离他远些。你偏不依,偏要取了跟他同样的名字,终日替他守着摊儿,连他喜欢的人你也不忘讨好……”
      不不不,不对。那个同样的名字是秀才取的,守着摊儿是因为烧火之职,至于讨好他喜欢的人,我连他喜欢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我讨好谁了我?
      可小炎不懂那读心之述,只是继续说了下去。
      “为何你们都……”
      我们?除了我,还有谁?我们又如何了?小炎却又转了话锋。
      “早知如此,就该把故事都告诉了你,给你个警醒。”
      故事?孟君与童子的故事,还是孟君与素衣仙女的故事?
      “一千三百年前,你的孟君还只是这忘川河里一条金鲤。好不容易修炼得道,却贪恋忘川水,终日嬉戏水间,不愿继续修炼。那时候,判官尚且年少,一日路过水边见了金鲤,一时贪玩俘了回去,养在缸里。”
      我笑,想不到孟君与判官之间竟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你且莫笑,谁知道你那孟君转的什么心思,明明可以化作人形,却老老实实跟着判官回了家。然后,然后……”
      然后如何?
      “然后,自然是现了人形。判官欣喜,因其长在忘川,故赠名忘川。更同他一起修习,视若己出。
      “可金鲤自由惯了,哪里习惯这样的日子,便时常回忘川河里嬉戏。”
      我抢白:“后来,偶然救了素衣仙女。后来的事你都说过了。”
      小炎摇头:“不,后来,还有后来。”
      我问:“你如何知晓这么多?”
      “呵呵,”素衣仙女清脆的笑声又一次响起,这一回,我总觉得其中有几分幸灾乐祸,“因为,他喝醉了常在判官府撒泼。”
      然后,我看到面色铁青的崔判官,看到小炎刻意撇开了头,看到崔判官拂袖离去,看到小炎疾步追上前却最终在三生石前住了脚步。我踮起脚,直到再也看不到判官的影子。
      “小鬼,想不想听后来的故事?”素衣仙女笑语晏晏。我却觉得这笑有几分骇人。
      素衣仙女作势敲我的额头,被我偏头躲了过去。
      “怎么,你的孟君打得,我就打不得?好呀,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素衣仙女也走了,我想我应该求她留下,求她给我讲后来的故事的,即使让她敲一下额头也没有什么。可是她已经走了。三生石前也没有了小炎的身影。我揉着明明没有被敲却依旧有些发酸的额头,回想起素衣仙女最后那句话。
      “怎么,忘川打得,我就打不得?”我被一个空灵的声音惊起,回头看到了面若死灰的秀才。“忘川,我是不是疯了?”
      我发誓很想回答秀才我也没有丧失说话的能力,可我没有答话,因为我觉得他不是在问我。那双眼睛,好像透过我,看向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不怕,有我陪你一起疯。”
      我知道了,他看向的是另一个忘川。我也知道了,我之前猜错了。什么忘却前尘什么拖个人陪他,都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孟君,是心甘情愿地陪着秀才疯了。
      我从秀才严重看到无限温柔,也许许久以前,他也曾听过同样的话。而我身后的孟君,此刻定也是温柔地看着秀才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多余。多余的人是应该去挑水的,于是我去了。

      如果你以为那天我真的去挑水了那你就错了,事实上,我挑起了水桶,然后站在原地没动。我发誓我真的很想去挑水真的什么都不想看到什么都不想听到,我想孟君也知道,所以当我因看到孟君的头向着秀才逼近而丧失行走能力时,我晕了过去——那一定是孟君干的。
      当我被泼醒的时候,我想我算是丢尽鬼脸了。
      素衣仙女看着我,说:“他走了,他们走了。”
      为何要告诉我?
      “也许因为,你也叫忘川。也许因为,从今往后也只有你能同我做个伴了。”
      我不懂。
      “王母娘娘说了,若是他们双双饮下忘川水,还能想起那段爱恋,就放他们自由。忘川自幼在这忘川河中长大,饮忘川水生长,忘川水对他早就失了效力。亏他装得那么痛苦,骗过诸神。
      “至于小北,你见过了,你唤作‘秀才’的那个。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也能记起。
      “菩萨让我来这一趟,竟是要让我做个见证吗?”
      这就是后来的故事了吗。
      “算是了。可是小北已经除了仙籍,只能转世为人。”
      我知道,世世为情所伤、不得善终。
      “今后不会了。忘川,舍不得的。”

      素衣仙女不只是来做个见证,她留了下来,继任孟君。每隔一段时间,她会在三生石上细细端详,然后给我讲一段人间的爱恋。偶尔她也会敲我的额头,偶尔她也会叫我“忘川”,更多的时候,她会叫着“小鬼”指使我干各种各样的活儿。

      我是望乡台边的烧火小童。百年之后,若你路过奈何桥头,叫我一声“忘川”,我会请你喝碗孟婆汤,同你讲一个,关于忘川的故事。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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