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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辞行(卷一·完) ...


  •   人世间,有些东西被毁掉了,那便再不能回来。也许你能报仇雪恨,可依旧拿不回来那个岁月静好、浅笑嫣然的样子。

      到最后,无仇可报,无人可恨,只能怪自己为何如此脆弱,因为太过疼痛就忘记了怎么去宽恕。

      ——

      冬日里,昼短夜长,方才酉时一刻,这天幕便沉淀下来。天上还有些亮光,这下面的房子已是墨黑一片。

      厚呢帘子半垂,黄翠凤提笔在抄写《庚申经》,写得无心无绪,因是老太太吩咐,她不得不敷衍一下。

      颦月在一旁伺候笔墨,由衷得赞叹,“太太的字写得真好。”

      黄翠凤笔尖顿停,抬眸起来凝思,本是农家女,无缘识字的。可她天生就喜欢斯斯文文的书生,喜欢一手好字,不然也不会对周福生痴痴不忘。

      可惜——

      落花有情,流水无情。

      临头来,只怕黄翠凤只有一句嗟叹:是我自作多情。

      掌灯时分,一卷经书抄毕了,黄翠凤叠起来去交给老太太。

      院子里落了小雪,风吹满空若烟雾,黄翠凤紧了紧风氅,径直往前走去。老太太在佛堂中,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诵经念佛。

      她推开雕花细窗格的门,里头有木鱼与经幢的声音。藏教东传,这民间是三教九流合并,不晓得她们到底拜的是哪门子的佛了。裴家老太太是个行百里路的人,游历过各种名川大泽,拜过各路的神仙,香炉峰烧过头香,普陀山点过蜡烛,法华寺、太极观都去过……是逢神必拜的信女。

      “老太太——”

      黄翠凤不敢惊扰,只轻轻唤了一声。

      老太太纹丝不动,那张如搁陈了的老姜似的脸庞宁静而祥和,唯有嘴中喃喃有词。

      不知为何,黄翠凤觉今日这夜,今日这人都有些怪异。她环顾左右,屋顶上与窗外都有奇怪的声响。曾也请风水先生来看过,说是屋子老了,难免会吱声。可黄翠凤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凝眸细瞧,外头是攀爬悬挂的鬼。老太太每念一声,那些鬼便动一步。

      佛不收人间香火,野鬼听经。

      黄翠凤心中大愕。

      翌日清早,棺材铺的钱老板送来了一口七寸厚的寿材,老太太在十六年前就备下了,到如今已上了十六遍朱漆,缝隙也用米汁浇铸,瞧着躺下应是极舒服的。

      老太太是在子夜半刻过世,死后用的东西她老人家早已自己备好了。白绒花、缟素藏在红木箱子里,纸糊的元宝银锭装了满满当当的两只大箩筐,一切不用子孙辈操心,是个极省事的老太太。

      其实老太太素来是怕的,邢氏死的时候,她都不敢露面。怕让小鬼瞧见她一把年纪还没死,就立刻勾了她的魂去。然而,终要直面生死。

      棺木下点一盏微光幽若的油灯,指引往生而去,门前白幡飘动。

      祭品摆了满满的一桌,黄裱纸烧了一路。

      在凄迷的夜色中,黄翠凤又看见那个寻找骸骨的小女孩了,聚精会神地在东南角落的竹林里挖骨头。她拎着一串银锭,跑到外头,迎风烧给了她。

      “你怎么还不投胎去?”黄翠凤问鬼。

      “骨头不齐,来生只能做爬虫了。”小女孩小老头似的唉声叹气,却偏偏言词稚气,似乎是为鬼后也不知道死亡是一件悲伤的事。

      死得太早,很多东西还不懂。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黄翠凤眼中充满了怜意,很早以前,她就想生个乖巧伶俐的丫头,倾一己之力,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正遗憾时,小女孩忽然叼着一根骨头,鬼气森森地抬起头告诉她,她已时日无多。

      一阵冷风吹过,小女孩便不见了,灵幡后头多了一抹红影,提着一盏鬼灯笼,静悄悄地在人世行走。

      三年前,黄翠凤就认识她了。那时候森罗殿青灯正在城西讨债,有个老太太不肯死,拿着一把扫帚将她打得抱头鼠窜。瞧她做鬼卒都这般窝囊,想来生前也不是春风得意之人。黄翠凤一点都不怕她。

      青灯比黄翠凤紧张。她已经连续两个任务都失败了,因此黄翠凤这笔帐,她一定要收走。如若不成,又会被鬼神白洛骂得狗血淋头。做鬼也是有生存压力的!

      凡间、阴司都一样,柿子捡软的捏。

      青灯寸步不离地跟着黄翠凤。

      老太太出殡后,黄翠凤叫颦月给她打点衣裳,瞧她的样子是要出趟远门。

      颦月不知其故,但也不问这遭,只往别处打算盘,“太太,如今老太太也没了,您在这府上那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主子得意,做奴才的自然水涨船高,颦月如今在府上那是掌事大丫鬟的位置。

      黄翠凤不搭这话,男人要名利,女人要位分,全都活得那般累。而她从来都只是要一个栖身之所,然而这点也已经得不到了。

      老太太的丧事告一个段落后,黄翠凤忽然在某天早上,带着一件刚做的新衣,乘一叶扁舟离了裴府。

      那日,正值春分,大抵因天气烦躁,绿幺的病又犯了,大清早地骂骂咧咧、兴风作浪。

      黄翠凤从后门走出,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回眸望了一眼裴府里头的大石榴树,枝繁叶茂,富贵盈门。

      她走后,那里便是绿幺的天下了。

      惟愿,她能开心,得偿所愿,天下第一……

      而自己,死都不要死在这里头。

      ——

      城东轩口,圆形的铜钱招牌,有一间开了二十多年的老当铺。当街是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里头坐着山羊胡的当铺行家,后头是他的学徒,给他端茶送水,听他东拉西扯,讲黄河鬼棺,讲夜叉吃人。

      黄翠凤走到里头,脆生生地道,“老先生,我寻人。”

      黄蔷不曾想到姐姐竟会来看望自己,喜出望外,跟师傅请了半日假带她回自己的住所。

      “弟弟,姐姐想在这里住一段日子。”黄翠凤道。

      黄蔷愣了一下,疑惑地点头称好。

      他素来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即便心中有诸多疑问,别人不讲,自己就不会去问。

      “等我走后,你再把媳妇领进来吧。”黄翠凤晓得去年有人给弟弟说了一门亲,马上就要过门了。她道,“姐姐怕与她相处不好,给你添麻烦。”

      黄蔷一应从了。

      黄翠凤从米铺里买来一袋米,装满了米缸,又去前院挑了一缸水,顺道在菜场买了一斤五花肉放在灶台上,生怕弟弟自己过不好日子。

      黄蔷从当铺回来时,发现黄翠凤正在屋顶上晒面条。

      家乡有这种风俗,晒过月光的面条更有劲道,小时候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觉得蛮新奇,长大后,便知是糊弄人的。然而,过了这许年,黄翠凤依旧在贯彻这种小把戏。

      “晚上吃面条。”黄翠凤下令般得告知黄蔷。

      黄蔷点头,方将碗筷摆好,黄翠凤又驱使他,“去打三两酱油。”

      黄蔷皱眉,露出苦恼的神色,“姐姐,我这刚回来,你让我歇会吧。”他赖在灶间,看黄翠凤做好吃的。人世间的烟火,粗茶淡饭,在三餐中知岁月的可贵。

      黄翠凤呵斥他,“叫你去便去,哪那么多的废话?”她将黄蔷训了一顿,却又在他临出门前,慢声细气地嘱咐,“等你回来,姐姐应该已经煮好两碗面条在等你了。所以,你快些——”

      外头偏巧下了雨,细雨纷纷。

      黄蔷虽觉黄翠凤有些蛮不讲理,但还是照办了,举着一把断了骨的破伞,闯入濛濛的雨雾。

      路上行人行色匆匆,青石板上积满了水,溅起的水花湿了人的裤脚。左边估衣摊的老板娘慌忙收摊,对面包子铺的麻皮老五便喝着茶悠哉悠哉地笑,大约是得意自己有店铺,不用那般奔波狼狈。世俗的幸福,往往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纵然它千般不好,可你总归要爱这个尘世的。

      黄翠凤从锅里捞出面条,撒上葱与辣椒酱,粗瓷小碟子里还有十二个油豆腐。虞山的油豆腐味道素来不错,但这辣椒酱就逊色了。江南人不会吃辣,这酱料做得也不如人意。

      天色已晚,风雨欲摧,黄翠凤等不及了,坐在板凳上津津有味地吃面条。

      油灯昏暗,外头风声雨声。

      灯下,森罗殿青灯正凝眸静坐,面前一碗忘川水已煮沸……

      ——

      酱园已打烊,黄蔷站在排门外头跟酱园主的小女儿求情。

      “我姐姐吃面条要蘸酱油,你卖给我吧。”

      “不卖。关门了,你明天来。”

      “小姑娘,你行行好……”

      “吃面不放酱油会死吗?”

      “小姑娘,你怎么不卖我酱油,又骂起人来了?”

      “就不卖给你了……”

      ……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辞行(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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