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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孤身 ...


  •   “翠凤,你还不知道吧!”周母对黄翠凤说,“福生他中了秀才,现在城里的学馆教书,大家都很敬重他。”

      “我就知道表哥是个能耐人。”黄翠凤听到自己的唇齿这样说。

      “他看中了城里的什么花,是个郎中家的闺女。我不同意,但他不听我的!”周母表现得对儿媳很不满,但嫌恶的表情太夸张了以至于显得有些虚伪。

      黄翠凤横了个眼风,说,“表哥看中的一定不会差的。”

      在三三两两无聊而冗长的谈话中,黄翠凤得知周司晨中了秀才,娶妻生子,家庭美满,百子千孙。好……她连声道好,恍若天地间只剩下这个字可以供她“谈笑风生”了。

      她强自镇定地剥着周母摆出来的花生,光见她剥却不见她吃,大抵是怕手闲下来,心就空了。天色已不早,黄昏澄淀下来,碧蓝的一片。周母执意要留她吃饭,掏心窝子似地说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叫她不要客气。

      黄翠凤明白,场面上的客套话,你可千万别当真,当真被人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她逢场作戏,说,“自家姑姑,我哪会客气?”

      饭桌上,周母不再讲些无聊的话,单盯着黄翠凤的碗,往她碗里夹菜。她大抵认为一盘清蒸鲫鱼,两只狮子头就可以偿还这些年她欠黄翠凤的人情了。毕竟她想,伊从前肯定没吃过。

      黄翠凤闷声不语,装作在吃的样子,实际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走到篱笆门前时身体摇摇欲坠,抬头望天,但见星河灿烂,明媚如许。恍恍天地之间,她凄凄惶惶一个人。

      ——

      没有盼头了。

      黄翠凤总会不由自主地抬头去望苍天,仇怨不是在脸上,而是悄然在心里刻下几道伤痕,面上看不出,实则早已千疮百孔。

      她打理头面,依旧打扮地油头粉面,就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逢年过节,她也会忙碌,在瓮里冻一盘鲞冻肉,在窗台挂腊鸡腊鸭,家常的煮些茶叶蛋,做些糕点,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埭里摆戏的时候,她总会早早地去,择个好位置买一碗豆浆喝一下午。

      乡里摆戏,往往是借着尼姑庵的宽敞地儿,演鹦哥戏,有一出大抵是讲恶婆婆不准媳妇翠姐儿回娘家。黄翠凤记得最清楚的是,翠姐儿有朝终于得婆婆恩准回娘家,结果踩死了三叔婆的一只乌小鸡。三叔婆拿腔捏调拉着她,不肯放她走,令她回不得娘家。

      三叔婆那天蹋了一般上窜下跳的样子叫人忍俊不禁。

      尘世自来如此,因小事而暴跳如雷,而真的等到天崩地坼时,谁都无泪了,默默地承受。

      这就是女人的本事。

      她在看戏的时候认得了邹七嫂,一个热心肠的妇人,替她着急,二十岁了还未嫁人。邹七嫂说,“那还了得?”

      自此以后,邹七嫂开始热心张罗黄翠凤的婚事,她也一遍又一遍得喝了人家请的茶。

      她倒也不是贪图几碗茶,几盘点心,她就喜欢咸吃萝卜淡操心,给人搭桥牵线。

      在半个月内,傻的,瘸的,丑的,穷的,黄翠凤有幸都见识过了。至于缘何邹七嫂给她介绍傻的,瘸的,丑的,穷的,她也大咧咧得道出原委,“你年纪大了呀,你要挑别人,别人还要挑你呢!”

      这言词说得还算客气的,黄翠凤还听到有男方的娘说自己命不好,二十岁里头就克死了爹娘。黄翠凤是个没脾气的人,听到是非也不会跟人据理力争,她背后没有可以为她撑腰的人,逆来顺受惯了。

      晚饭后,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两个穿着体面的老妈子。

      黄翠凤见她们的举止不似乡里人那般风里火里的急躁,说话拿捏着分寸,只说,“姑娘,我们路过此地,跟你讨碗水喝。”

      黄翠凤洗了杯子,拿一块细绢擦净了杯口,泡了一盏自家晒的凤仙花茶。

      一个老妈子跟她言语,另一个老妈子打量着她的形容身貌,手生得小巧玲珑,脚被裙子遮着看不到,但那种一步一挪的风情便知这脚也是生得巧的。黄翠凤心里已知这两人是来看人的,不过依旧不动声色。

      老妈子问了她是否已有婚配,她说没有,她们便很高兴,将实情和盘托出。

      媒人是个绍兴师爷,两个老妈子只是来探探口风。

      这个绍兴师爷穿一身青色竹布长衫,风姿翩然而潇洒,终年拿着一把折扇,扇面上题“莫生气”的一篇骈文,显得好像很有学问。黄翠凤没瞧出他的文采,但看得出来他很精明,一会儿装得很市侩世俗,跟她讲县官老爷是如何的有权有势,是高山仰止,打着灯笼也难找;一会儿便是文质彬彬的样子,说,“三春牡丹,雪里梅花,姑娘是想做富贵牡丹,正当得时呢还是雪里梅花,哆哆嗦嗦忍气吞声?”

      黄翠凤说,“我是个低贱的人,高攀不上大老爷的门楣。”

      师爷摇着扇子哂笑着说,“县官老爷看中的人,这婚事不成也得成了。”

      黄翠凤知道他们就是那样的人,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你有理他们来硬的,你失了理站不住脚跟,他们就软绵绵地跟你讲理。横竖这世道是没有天理的,她果真是命不好。

      她低眉,沉吟又沉吟,没有半个可以商量的人,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后方才道,“你们拿出你们的诚意来,我要风风光光地出嫁。”

      ——

      照例乡里热热闹闹地摆酒,租来了椅帔桌围,瓷器与香炉烛台都是现买的。黄翠凤这边没有人替她打点,全是绍兴师爷一手操办,周全细致,半点也没委屈她。

      黄翠凤感激他,无以回报,给他道了个万福。

      弟弟黄蔷回来了,个子已经很高,但形容举止稚气,也许时常吃不饱,面有菜色,身体羸弱。

      黄翠凤把他叫到房中,抬眸打量他的眉宇,乡里很少有这样清俊的小伙子,不过空有一副皮囊也是不顶用的。长姐如母,她细细地教诲:为人处事一定要厚道,宁愿自己吃亏些也不要同人起争执。

      乡里穷,人人都练得精明能干,泼辣有为。但黄翠凤自小就不是这样,她处处忍让与包容,与世无争,但人欺负的就是她这份善良。

      黄蔷的性格随她,宽厚礼貌。

      黄翠凤说,“好好服侍掌柜,学一点手艺。姐姐给你一笔钱,将来开爿店,自己当掌柜。”她取出一个梳妆盒,里头是一些首饰,交给他,“将这些当了,有本钱终会有个盼头的。”

      她离家时,黄蔷方才五六岁,早已记不得她的模样了,可还是知道她就是自己的亲姐姐。

      他有千言万语,可是未及开口,周母就带着一帮婆子闹哄哄地闯进来,一叠声地给黄翠凤道喜。

      “姑姑,侬请坐。”黄翠凤收敛起真情,脸上是淡漠的笑,吩咐黄蔷,“去给姑姑倒杯茶。”

      “翠凤,我从小就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周母说,“你祖母还在世的时候就给你算过命,说你将来肯定大富大贵,今朝果真实现了。”她容光焕发高兴的样子,宛若秀才中了举一般。

      黄翠凤颔首低眉。

      红烛冉冉地烧着,一片红光衬得她白皙的脸盘子如梦似幻。只是只有她这端是明亮的,其余的色泽黯淡陈旧,最是悲戚。也许是某个画师他忘记上色了,也许是这幅画永远就只有这点颜色了。

      周母还有言论,黄翠凤却忽然打断了她,道,“姑姑,时候也不早了,你可以入席去了,我也要去敬酒了。”

      周母叠声说对,方起身,黄翠凤的声音从背后冷冷地传来。

      “表哥与表嫂不来吗?小侄子呢?我想听他喊我姨。”

      周母听她问起这,当即心花怒放,一通吹嘘。“你表哥现在很忙,城里的赵四奶奶过生辰,叫他们一家子都去了。他们叫我也去,但我是不去的,我跟他们说今儿我大侄女出嫁,可是个好日子。”

      “承蒙姑姑看得起。”黄翠凤笑。

      她去给人敬酒,或苍老或丑陋的面孔,虽然跟他们毫无交情可言,但她依旧恭恭敬敬地称呼。当初说她命不好的接过酒,改口奉承她说,“我就晓得侬是个有福气的人。”

      “承蒙婶子吉言。”黄翠凤照旧只是笑。

      或许是夸赞声太多了,将周家的风头都盖了过去,周母私下里对一帮妇孺嚼舌头,“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不晓得,她是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嫁给别人做小。给人做小,只要不要祖宗的脸面了,啥人做不来?”

      人世间的唇舌最是不饶人,风刀霜剑催人老。黄翠凤盖上喜帕子,一片是也非也全在天之外了,由人说,由她去,由她们暗箭伤人。

      许师爷松开挂钩,替她垂下风帘,没有萧鼓,没有琴瑟。花轿静静消失在暗夜的星耿之下,走入漆黑的夜,与寂寞烟花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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