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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曲终 ...


  •   大抵有些身份的人,都顾惜颜面,绝不肯承认是在花柳之地丧生。鸨母便是抓住了这一点,自认是不足以为惧,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可惜女人的心思素来千回百转,有时候她突然之间失去了某样东西,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要脸了。

      顾衍家中还有一位结发半载的妻子。京都龙骥将军府出身,家底子硬,做事一贯争强好胜,不敢落于人后。不放过自己,也喜欢断人后路。

      素衣连袂,清减三分。

      学士府沉浸在一片难以言说的悲痛当中,外间三班道士、一院和尚,或念经或作法,神神叨叨,神神鬼鬼。

      陆婉清坐在景裕堂右首上,声色俱厉,一意要拿长三公寓给她夫君陪葬。她嘴角噙着一丝冷嘲,似笑非笑地道,“既都是不堪之人,何不一同归去,在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顾郎是喜欢热闹的人,最怕孤单。”

      顾老学士已颜面扫地,这儿媳也欲给他难堪。这也怪他平时疏于对儿子的管教,知顾衍在外宿花眠柳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陆婉清心中藏着好大一口怨气,也很悲愤屈辱。

      “顾家三代清白传世,不知怎的出了这个逆子。”顾老学士无比沉痛,痛诉一阵后劝陆婉清要为学士府的声誉着想,传出去对她亦是不佳。

      她轻嗤,如看怪物,冷笑道,“我都没了我的丈夫,我还要这脸面做什么?贞节牌坊也不是这么竖的!”

      她不顾顾老学士的阻拦执意叫人捉拿黄翠凤,押送官府,欲置她于死地。

      ——

      顾家少奶奶想叫她去死,黄翠凤没有能耐再去活。

      她在县衙阴沉沉的石牢中回忆长三公寓中的岁月,往昔此时应是坐在高楼上等外头卖酒酿的敲竹绑的声音,和姊妹从窗内放下绳子和吊篮,吊篮里放三枚铜钱和一只青花细瓷的小碗。

      红酥手,黄藤酒,金粉红楼,看尽春花秋月、雕栏玉砌。原来做妓女没有那么不好,一念至斯,便没那么怕死,可再一念,她怕烟花散尽的寂寞。

      石牢像一口古棺,了无生气。

      牢里还有一位姓苏的姑娘,面庞稚气,长得小巧玲珑,看起来不像大奸大恶之徒。这间牢狱里关着的都是牵涉人命官司的重犯。可黄翠凤不信她会杀人,想她也许是跟自己一样,或被人冤枉,或无辜被牵连,都是苦命的人。

      她端起一碗饭走到她身边,噎着一丝勉强的、礼节性的笑搭讪着问:“姑娘,你是犯了什么罪被关到这里来的?”

      便是要死,她也不喜欢又苦又闷。

      她扒了一口糙米饭。

      苏小酒迟钝地抬起头来,她年纪尚小,但天生嗓子沙哑而缺乏感情。

      “杀人。寻了个平常的日子,我把我的丈夫给杀了。”她说完,视线依旧回到那堵高高的石墙上去了。

      她有七天的活期,可她已用三天来望一堵厚实坚硬的石墙,不清楚在奢望着墙外的什么。黄翠凤凝眸打量她,是个我见犹怜的丫头。脸色苍白如纸,眸如点漆,时常噙着泪珠儿,满脸写着悲怆与死寂。

      或许她并非是想逃跑,毕竟她知道逃不过人生的这堵墙,大都时候头破血流,叫人喑哑无声。

      她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黄翠凤不喜欢打听别人的故事,特别是不好的故事。

      世人皆无情,莫道谁比谁更苦。

      狱中的生活,分不清日夜。黄翠凤不知道自己是第几天耐不住沉闷终于开口问了苏小酒,“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黄翠凤心里,苏小酒是有活路的,可她自个儿不想活了。活着总比死了好,她觉得自寻死路的人都不值得同情。

      苏小酒把面容朝向她,呆呆地看着,说了一段很长的话。

      “我被抓来这里之前,下楼去包子铺买了一碗长寿面,那天我生日。铺子店的大娘跟我诉苦,她丈夫又去赌钱了,儿子整天跟人打架要赔钱。她给丈夫与儿子当牛做马,可谁也不领她的情,她说她想去死了。”苏小酒嘴角扯出一个讥讽又苦涩的笑意,“我经常听她这样说,可没见哪回她真的死了。她应该还能活很久,这样的生活还要继续很久。我丈夫跟她丈夫住在同一条街上,两人称兄道弟,是一路的货色。我想我以后也会是这样的,念及如此,我就把他毒死了。”

      她落泪,“很无望啊,哥嫂收了他的银子,这笔债要算到我头上,我跑又跑不掉。”

      黄翠凤听后半晌无言,有人道出了自己的处境,曾经是没有希望的,今后也没有。她不愿这样想,不想却也是这样的,惘然无泪,依稀想起不久前的话:

      “做完这桩生意,我就从头来过。”

      自作多情,老天不给机会。

      泪光悄然而落,黄翠凤怨恨苏小酒,为何要戳穿彼此?

      ――

      行刑那日,黄翠凤与苏小酒共赴刑场。

      天色阴沉,菜场口满是看杀头的人,也有小孩子混在里头,男男女女,眼巴巴地望着。场面宛若庙会的时候看来自天津直隶一带的杂耍艺人表演胸口碎大石、空手接白刃。

      监斩官扔下红判,黄翠凤血溅三尺白练,没人替她喊一声冤。大都是觉得死个妓女是好事,老天开了眼睛。

      天气依旧灰蒙蒙不堪,到了午时,湿答答地下起雨来。

      乱葬岗里,一张破席草草掩着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首,从杂草蓬蒿中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大腿。野狗在不远处觅食,寒鸦停栖在枯枝上。青蝇吊客,不知是谁家的白幡被风吹斜,凄惶地飘着。黄翠凤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自己的头,一步一踉跄地寻路。

      在吴中,她举目无亲,心想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若逢上阴雨天,空气潮湿,雾气迷蒙的时候,住在刑场一带的人家都会看到一具无头女尸拎着自己的首级在雨夜初霁的月光下行走。刑场煞气重,怪力乱神之事层出不穷,这一带的人早已司空见惯。天边尚有余晖,家家户户就紧闭门窗,视而不见。

      黑沉沉的街道一无所有,一条灰白的路指向远方,月色照着她的脚,一前一后,伶仃的影子。

      不知名的角落里,新魂旧鬼伤恸而哭。

      僻静的西门城墙下,正有一个无人收管的老头在寻死,不过他似乎不知道怎样才能死,找死的手法拙劣。城东槐树枝上刚挂了一个寻了死的妇人,天色一片苍苍茫茫。

      出了城郭,黄翠凤沿着那漆黑的护城河徘徊,天上一轮濛濛的毛月亮,周遭看不真切,是是非非的好像河里有千百只白骨森森的手在沉浮。踏碎一河粼粼波光,有个小女孩淌水下去摸鱼,网兜捞起来,是一根泛青的白骨。她生于战乱年代,死于饥荒,尸骨无存。做鬼的时间比黄翠凤还长,她在河里寻找自己的骸骨。

      尘世,众生相,夜行百鬼,光怪陆离。

      人活着的时候,时常感到走投无路,恐怕死了也一样。黄翠凤已做鬼半年,没有人烧纸钱给她,也没人收殓她的尸骨送她回故乡。她死不瞑目。

      今日,她在这里等一个鬼,打算跟他做一桩生意。

      她等的已有些时候,荒鸡夜鸣,有几个人从她面前走过了,吓得她赶紧隐入薄雾之中。没多久,她又看见一名赶尸匠领着一堆孤魂野鬼往深山里去。那样子行尸走肉的才叫鬼,黄翠凤觉得自己跟它们不一样。

      大抵是晨曦微露的时候,荒野的尽头忽然出现一抹飘忽的身影。他戴着新编的棕色斗笠,青衣连袂,一盏破旧的灯笼散出莹莹的烛光,斯斯文文,瞧着像一个书生。或许他生前就是一个书生,但死后,无论如何都不是了。

      黄翠凤要跟他买三年阳寿。

      鬼神白洛让她在字据上签字画押。黄翠凤沉吟片刻,提笔画了半个圆,抬眸起来道一声,“谢谢侬。”

      生者的世界,市井百态;死后的世界,倒没这么复杂,有的鬼在人间作伥,有的鬼在阴间放高利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白洛对她说,“三年阳寿,来生还我十三年。若三年未满,就自寻短见,十三年照付。”

      ――

      长三公寓里已经十来天没有生意了,里里外外都流传着闹鬼的事情。

      红倌人素玉懒洋洋地靠在一张湘妃榻上,伸手修剪指甲,嘴里亦没闲着。

      “伊要是要来寻,叫她去寻玉漱去好了,关我们什么事?”素玉打眼瞅着不远处一脸倦容的玉漱,嘴角一斜,笑着道,“那天本来该死的人是玉漱呢。”

      这几日,玉漱本就心神不宁,素玉再这样一遭说,心里更是慌得没底。她气急败坏,冲上去骂道,“我要是死了,头一个来寻侬!”

      素玉“啪”地将剪子拍茶几上,扯开了嗓子骂腔,“我就看不下去你这副热心肠的样儿。自家的客自接,就你到处做人情。这下好了,出事情了,连累我们都要关门倒灶了!”

      素玉自来与玉漱不睦,此番借着黄翠凤的由头更是得理不饶人。玉漱气得要动手,鸨母上前劝她们都少说两句,“生意不好么,大家都不开心。这时候更加要和和气气的。玉漱,侬回房去。”

      平日里,鸨母素来是打压别人,偏袒玉漱,但如今她表里装作公平,实际已经把玉漱当作弃子了。毕竟,闹鬼的事情最初就是她房里传出来的。

      玉漱其实一点都不想回房,她怕房里一个人更加害怕。然而,她也不想再受素玉的气了,在众人或嘲笑或冷漠的眼光下回了自个儿的房间。

      窗外飘起了霏霏的雨线,虽是大白天,但天色阴沉,瞧着倒像是晚上了。

      房间里的光线黯淡而平和,淅沥的雨声也被隔绝在窗外,静得像一幅纸上的画。玉漱坐到绣花架旁,分理着绞成一团的彩色丝线,打算做些刺绣,免得自己太闲容易胡思乱想。

      火折子引燃了油灯,屋里落满霜雪,玉漱回头之际忽见窗纸上映着一个影子,半晌未动。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探看,拔出捎子,轻推开一条窗缝,踮脚去瞧。

      “玉漱,侬帮我开开门呐。”

      黄翠凤在门外喊,玉漱吓得一时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抖抖索索地捂着胸口哭泣,“翠凤,不是我害死侬的呀,侬不要来寻我,侬要寻去寻别人去。”

      “玉漱――”

      黄翠凤欲言又止,一声轻叹,低声说道,“我是来拿我的琵琶的。”

      琵琶?玉漱一激灵,环顾四周,在壁上找到了那把不算名品的焦尾。

      “翠凤,侬拿了就好好好去投胎了。”玉漱将琵琶递出门,面上皆是惊惧之色。

      黄翠凤嘴角一抹微笑,眼角却坠了泪,苍白有点浮肿的脸上残存着一丝哀色。她心里哀怨,玉漱啊,姐妹一场,我死后,你却连纸都没有烧一张给我。

      千般心绪,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无言地曲终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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