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赋(重生)》如意锦

19、帝后

　　“这太后呢，有了些岁数，可这身子骨呐却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还硬朗。”

　　饭后陪太后走了九百九十九步路，澜曦回自己寝宫时已迈不动步子。这伺候皇太后的活着实是比读书做针织还累，小时候总想着读书累，做针织费心神，现在想来当初真是少不更事。

　　镇国将军的夫人搀扶着她，瞧了瞧她细瘦的手腕，愕然，“娘娘你怎的瘦成这样？……我头回瞧见你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是呐，镜子里的面孔越来越陌生。澜曦说话有些飘忽，冥思了片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自己也有些疑惑，“我不知是怎么了，就这样瘦下去。大抵是吃不惯北方的膳食吧。”

　　镇国将军的夫人本不想多言，可忽然间于心不忍，提点澜曦，“这太后呢说好相处甚是好相处，若说伴君如伴虎，那也有这么一回事。关键是你得顺着她，皇上就是……这一点，你千万得记住。”

　　澜曦仔细琢磨着她的话，试探性地问道：“太后是不是与皇上不和？”

　　“和或是不和，总归是母子。”镇国将军的夫人不敢多言，在宫里头说话得留着神，谨防被人听去传出是非来。

　　澜曦一想这话在理，母子再不和也只是怄个气，可自己若招太后或是皇上不待见，便是杀身之祸，所以她要学皇后。她这正想着明哲保身，那头已将御书房伺候笔墨的文书太监横着抬了出去。

　　太监张顺宝是个重感情的人，嗫嚅着嘴唇说，“清早上，这桂子还托我出宫的时候给他带些东四牌楼的酥饼来。他小时候没爹没娘讨饭路过时，那掌柜的接济过他一段时间，他说将来要好好报答他。可怜这孩子到了晚间，就这样没了。”他唉声叹息，“宫里头，最不值钱的就是太监。”

　　大内总管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扫了一下拂尘，说道，“这宫里头呐本就没几个活得像人的。你瞧皇后主子表面上是光鲜，可实际上还不如京城里卖饽饽的，至少晚上还有个说话的伴。您再瞧皇上……唉。”

　　东暖阁中，年少气盛的皇帝独自一人坐着，没有点灯，大殿里空空荡荡。过道上，帝师裴怀盛正吃了晚饭施施然过来给皇帝上晚课，一路上和同僚高谈阔论。

　　生活步履维艰，时光马不停蹄，一如往常的作息。也无人问一问他心里是否搁着事，叫他满目荒凉。

　　宫里头的恩怨，澜曦都看在眼里，却从不作声。她也是从宫里出来的，也尝过那番悲欢无人问津的滋味，那个最护着她的人已经死了，她试着看淡人世间的冷暖。

　　翌日，她照例过来给皇太后请安，瞧见几位朝中大臣都在寿康宫奏事。他们倾诉着对皇帝的不满，慷慨陈词求皇太后作主，想来昨日他们还不曾这样，今日便换了一副面孔。

　　镇国夫人的儿子也在场，在外间粗声粗气地说，“是太后钦点我安排黄河堤坝事宜的，可皇上却因为我犯一点小错就罢了我的职，叫我回家种田去。您说，这算什么事呐。”他环顾左右，满腹的牢骚。户部的主簿早已被金刚收买，撑着一把老骨头，替他打抱不平。

　　他们所言的小事自然是中饱私囊，置民生于不顾的贪污弊案。皇太后说，“你们贪点拿点，都无伤国体，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忠心。金刚是自家人，我信得过，卢主簿也是耿耿忠心，青天可鉴……”

　　百官罢朝，皇帝把自己关在御书房苦闷了三两日，但最终还是服了软，来寿康宫认错。

　　天色暗下来，有些风声雨味，皇太后正在叫宫娥把云南进贡的花搬进来。她瞧着夸道，“这花真是俊，一天一个样。”她缓缓转过身，打趣说，“你们这些丫头呀，也是常看常新。姗儿刚入宫的时候还没那桌案高，现在呐，都能嫁人了。大姑娘，我都不好意思留着了。”

　　太监一生要死在宫里头，宫女到了一定的年纪，却能被放出去。皇太后又是极疼宫女的，宫女都道她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澜曦清冷冷地坐在一侧，把着茶盏，听她们欢声笑语，无意间转头，瞧见皇帝跪在殿外。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对与她政见不合的人可没有一丝宽容。

　　太监匆匆过来禀报，皇太后气尚未消，便道，“随他跪在外头，我们乐我们的。”她要看宫女们下棋，看卒吃了马，马被車吃了……华灯初上，夜凉如水。

　　渐过三刻，雨声潇潇，在殿外值夜的太监宫娥们都仓惶地跑到檐下躲雨。他们噤若寒蝉地望着皇帝，想再进去通报可又怕打搅到皇太后休息，左右相顾，面面相觑。

　　澜曦一直心神不宁，搁着帘拢望着玉阶上的那抹黑影，蓦地撑着一柄纸伞走了出去。

　　“这雨没个停的时候，叫人脸上也蒙着这层阴霾。”澜曦第一回跟北地的皇帝说话，平常的语调，却被雨水打落地有些飘渺。“我来这里之前，也在宫门外跪了好久，那时候没人帮我去劝劝我那位看着柔善实则铁石心肠的父皇。我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了，原来还有人也是这样。”

　　明晔将头抬起来，凝视着她，忽而绽开笑颜，“你的意思是说这世上最可怜的两个人聚在一块了？”

　　“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了。我也希望我的心肠硬些，可做不到，最见不得悲伤之事，往往施与援手。可别人都不是这样对我的。”她虽心有不甘不忿，可依旧替明晔当了一回说客。她撑着一把伞站在他身侧，朝内大喊，“太后——是皇上，是您儿子跪在外头呐！求您，开个门——”

　　三两声的叫喊飘落，内殿依旧没个动静，明晔不免心灰意冷，劝阻澜曦，“曦妃，曦妃，别喊了。”他顿了顿，道，“朕感激你。”

　　“人心都是肉长的。”澜曦固执，“皇上，太后会开这个门的。母子没有隔夜的仇。”

　　明晔笑她不明就里。

　　——

　　“昔日便是落个水都不碍事，如今倒显得我更娇气了，片颗雨也淋不得。”澜曦拥着被褥跟前来探望的皇后闲聊，染了风寒，病得面无血色。

　　“皇后娘娘，帮我去跟太后求个情吧？”澜曦说，“我死后，请把我的尸骨带回南朝。这里炎凉，我不服水土。”

　　皇后素来不爱管闲事，埋汰道，“不就生个病，怎把死不死的挂嘴边？我要像你一样，看不开事，我也早被人呕死了。”

　　澜曦叹气，“我想我是把太后给得罪了，活不长了。”

　　皇后说，“怪你自个儿。你想皇上承情你的好，可你也要想想咱皇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还不如我呢！”

　　“您不愿帮我求太后，那您可否帮我通过内务府寄份家书？我父皇的寿辰快到了。”

　　“你可真是孝顺。”皇后推三阻四，“谁知道你信上到底讲了什么？叫人查着了，就是我里通外国，罪无可恕。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帮你是人情，不帮也是道理。澜曦灰了心，把家书烧成了灰。其实家书里也没有什么尽孝的话，无非是提醒从嘉帝他有一个儿子含恨而死，还有一个女儿正含恨活着。澜曦素来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宫娥画眉是明晔派过来安插在澜曦住所，瞅着空当就把这里发生的事告密给了皇上。

　　半月后，南朝有使臣来访。

　　使臣谢东来是三皇子的旧部，澜曦自然是想尽法子要见的。

　　“看见你就像我三哥还活着一样。”澜曦在花厅接见了谢东来，沏一壶好茶，算是旧友相逢。

　　“公主还是放不下呐。”谢东来落座，风姿郁美的南方公子，工善书画，斯文儒雅。

　　“有些事情是会叫人一辈子都牵挂在心的。”澜曦说，“你知道我父皇的胞妹，曾经的大长公主是怎么没的吗？”

　　宫廷秘事，谢东来自然不知。

　　“她的女儿嫁的不好，幽愤而亡。大长公主把罪责都怪到自己身上，自此以后再没有笑过。家宴时，父皇安排了一出百戏，她的驸马瞧着有趣欢声大笑，大长公主听见笑声突然就噎着了。一口气咽不下又出不来，没几日就撒手人寰。”澜曦说，“有的人薄情寡义，是狠得下心的。而有的人偏生多愁善感，活在过去里。”

　　“公主……过得好吗？”谢东来沉默了片刻犹豫着问。人的悲喜是写在脸上的，自然澜曦是不好。她说，“你问我好不好，我想给你大哭一场。”

　　“三皇子若还活着，看到你这样，定然是要心疼的。”

　　“你若还顾念着昔日主子的情义，那你就带我走吧？这里太拥挤了，到处都是人，可偏偏没有关怀。你带走我吧，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也不想回南朝。”

　　谢东来听了这番话，吓得魂不附体。澜曦看着他张皇的样子，无动于衷，眼眸淡然地觑着他。

　　“你知道的呀，我就是这样的人呀。”澜曦挂着苦涩笑意撒娇，委婉地请求，“父皇说我是个没有孝心，也不懂事的孩子。不懂事的人，就是这样。她想一走了之，不管什么国家，什么百姓，也不管这天下会成什么样子。”

　　海棠开得千重万重，花下的人微笑，许久，他才打断澜曦跟谢东来的谈话，问：“曦妃真的打算离开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