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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荣宠 ...


  •   花朝已过,天气却没有如期暖和起来,宫里头比外面还要再冷些。红墙碧瓦,去年刚栽种的宫粉已开枝散叶,趁着冰雕玉砌的季节,一枝独秀。

      尽管宫内装着地龙,但不知何处潜藏的寒气依旧袭人,陈皇后坐在避风的位置,十二重的深衣裹在身上,体态略显臃肿,手炉倒是不敢用了。叫那些嫔妃看着又要笑话自己人老珠黄,连身子骨也跟着不济了。

      妆台上支着一面腰圆的铜镜,陈皇后对着镜子扫视自己的面容,清丽的鹅蛋脸,长得甜美白净,不带一点薄命相。一双标致的丹凤眼温婉疏离,鬓角梳得齐整,趋于中规中矩,没了年轻时候俏然生姿的样子。

      没能在最好的岁月里遇见最好的人,年华老去时,方才有幸得见,一时欢喜,一时却又叫人忧愁。

      她打眼瞧了瞧身侧初为人妇的昌平公主,感慨道:“我真是老了,瞧着你们年轻的样子就觉着自己啊该颐养天年去了,什么事情都不要管,一并推了。”

      昌平公主天性率真,嘴又有些贫,打趣说,“您呐,本来就什么都没管,还嫌着事多。那宫里的萧妃呢,管着管那的,倒像她才是皇后似的。我是头一个不服她。”

      “她是宫里的老人了,资历本就比我高。”陈皇后过去经历坎坷,最看得开的就是位分、荣宠了,淡然道,“先头我见着她还得下跪呢。如今反过来叫她跪我,她心里不舒坦也在情理之中。”

      “她也真是承受得起。”昌平公主面露讥讽之意,冷笑道,“她在宫里,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你做了这皇后,她还要更嚣张呢。你是不知道她先头做过什么事。”

      陈皇后无动于衷,慢悠悠地描着鞠衣上的花样子,她不喜欢这宫里的纷纷扰扰。

      “我是不晓得这宫里原来的恩怨的,谁和谁结过怨,谁和谁情同姐妹,我都不问。”峨眉婉转,她露出一丝娇纵的意味,“皇上说了,我做这皇后,就是恃着身份无恐的,叫别人不敢再欺负我。”

      昌平公主笑容甜美,“您呐,最是个有福之人,不争不抢,福分自到你家门口来。”她略停了停,道:“我听说父皇最近身体不太好?”

      陈皇后说,“他住在永安宫里,修身养性,不叫人探望,我不晓得他身体到底如何。”

      “你真一回都没去瞧过?”昌平公主心中嘀咕,这陈皇后也真是心大。别的宫女子是削尖了脑袋,使尽了手段无孔不入地在接近从嘉帝,她倒好,真安分守己地每日养花观鱼,过神仙般的悠闲日子。但可知这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的道理?

      “皇上说他要清静。”陈皇后霎霎眼睛,一脸的平和。

      “他是烦着别人,你去看他,他定是高兴的。”昌平公主时不过二十,但人小鬼大,心思儿比谁都活络。

      “真的?”陈皇后还不大确信这话,思量了须臾,情绪低沉下来,“说句实话,我真不喜欢皇上居住的永安宫。那里总让人感觉一年四季都下着雨。”

      ——

      永安宫是座古城,灰墙黛瓦,梵铃喑哑,南朝建国之前它就已在东南角上待着了。历代的先皇都不乐意居住在这里,宫殿年久失修,阴冷潮湿,风过窗格,萧萧簌簌,若一曲哀婉凄恻的清平古调。有年老的宫娥太监还总说晚上打更的时候,在井沿边、废弃的暖阁中都能见着故去的人。她们有的载歌载舞,有的提着一盏红灯笼,逢人就说有人抢了她的鞋子,叫她无路可走。

      陈皇后胆小,最怕怪力乱神之说,此番涉足于永安宫还真觉着鬼气森森。

      沿着石阶拾级而上,跨入殿门,从嘉帝在偏室里待着,青灯古卷,远离尘世,这个九重之中的帝王如书生般温润谦和。御医崔道然也在,不过不是在讲医理,而是谈些市井间的因果故事。她不知,从嘉帝竟还喜好这个?

      殿内有风,帷幕还是前些年的,单薄破旧。风一盛,便如白绫似得满殿飞舞。陈皇后端庄笑着走进来,崔道然连忙回避。

      “怎的今日有空来?”从嘉帝放下书卷,一袭明黄的袍子,玉玦挽着发髻,烨然若神人。

      “昌平说你病了。”陈皇后在熏笼上落座,眼眸中装着他,娓娓道,“这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从嘉帝颔首认同,“朕子女甚多,可是唯有昌平知朕之冷热。”他一阵叹息,“生在帝王家,有权要争,有利要夺,难免都薄情寡义些,朕不怪他们。”

      “皇上这是想起哪位皇子,还是哪位公主了?”陈皇后打量着他的眉眼,眼底略泛着青,好似近些日都没睡好。“臣妾来宫中的时间尚短,皇子公主们的都还没认全,也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位。”

      从嘉帝抬头望着殿外,春寒料峭,玉墀上空空荡荡,略显萧索。

      “你有没有见过朕的三皇子?”

      陈皇后摇头。她是今年元宵入的宫,在这之前她是个寡妇,皇帝占了臣子的遗孀,于礼不合。她不想多谈。

      “朕的三皇子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以至于在琅琊吃了败仗。朕当初盛怒,当着满朝臣子的面训了他几句,他便想不开,是夜就在外头的宅子里挥剑自刎了。”从嘉帝提起陈年往事,满脸的哀伤,指尖微微颤动,不是没有懊悔。

      “他自己年轻,意气用事,怪不得您。”陈皇后出声安慰。

      “他死了,朕不是最伤心的那个。”从嘉帝说,“朕有个女儿,名字朕记不得了,排行第六。性情和她母亲一样,争强好胜,乖戾倔强。朕不喜欢她的母亲,也不喜欢她,从没有抱过她。”

      “她和三皇子感情最要好,总是当众顶撞朕,说是朕害死了她的三哥。”

      儿女总是叫父母不省心,陈皇后垂下眼眸,面容之中有淡漠的闲愁,她无儿无女,那份牵肠挂肚、那份提心吊胆她怕是体会不到了。

      冬日里昼短夜长,暮色沉下来,天上还留有余光,地上却是漆黑的一片。宫娥们过来点灯,火折子引燃灯盏,殿堂里落满了青白色的光。九枝灯火恍恍,更漏滴水,长夜漫漫。

      从嘉帝望着疏星缺月,烛火照亮他的面容,灯盏的影子如画笔般轻轻勾勒而出。“随后北钺大举兴兵南下,朕为保百姓安宁,江山太平,遂派她出关和亲。”

      “原她就是和亲的曦公主。”陈皇后低眸凝思,“听说她后来回来了。”

      从嘉帝点头。

      “再后来——”陈皇后抬起眼眸望着他,“再后来的事,我就没有听说了。她好像一阵雾,突然从这宫里烟消云散了。”

      “她怨恨朕。”从嘉帝对着灯火长叹,“朕每晚都听见六丫头在朕耳边啼哭,说朕对不起她。”

      陈皇后是个聪颖之人,小心翼翼地问:“六公主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从嘉帝并未回答,但她已明白了,此事非同小可,她细思量,慎重地同从嘉帝商榷,“那臣妾去找些道行高深的法师来宫里驱驱邪?”

      言罢,她警惕地瞧了瞧四周,宫灯还是那盏宫灯,宫娥还是那个宫娥,永安宫里一片祥和。

      从嘉帝眸色偏浅地看了看她,嘴角勾起寒心的一笑,说,“她不是邪祟,她是朕的女儿。”陈皇后一时领悟,自知失言,低声认错,“皇上恕罪。”

      “你请法师来不是将她赶走,而是把她的魂招来。”从嘉帝一时惆怅,“朕要问问她受了何种委屈,为何彻夜啼哭。”

      ——

      故地重游,青灯问白洛是不是愁肠百结,哀思绵绵?昔日之人早已不记得他这个英年早逝的东陵王,一切物是人非。

      青灯指着一处宫殿说,“听说那是皇子居住的地方,你小时候是不是在这里穿着开裆裤跑来跑去?”她来宫里驱邪,其实她一点都不会,也不知道何为邪,何为正。

      “那是皇子念书的地方,你们这些天潢贵胄背不出书会不会被先生打手心?”青灯兴致勃勃地搜罗白洛生前的点点滴滴,神情显得格外兴奋,问他生前有没有画像留下来?可也如现在这般冷若冰霜?

      白洛耳朵嗡嗡作响,叫他头疼欲裂,突然转身捂住青灯的嘴,训道,“闭嘴,你话真多。”

      被训了一顿,青灯终于消停了,只是忍不住时不时地偷觑他两眼,看他是否还在生气。

      他们齐肩行走在永安宫巷子里,活的宫娥、死的宫娥都摇曳生姿的地从红墙底下走过,乌鹊停在寒枝上,一阵仓惶惊啼。

      荒鸡夜鸣,晦朔未明。

      阴司间,鬼神白洛掷出一团飞雪,化作飞蛾扑火,森罗殿青灯拣拾路边枯骨。火折子点燃走马灯,弹指一挥间,人世大梦。

      他们等的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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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荣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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