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物语》妃嫣

1、今生

　　“啊！不祥的人。那可怕的标志，她是遭诅咒的。”尖锐凄厉的童音划破长空，一群小孩惊恐地落荒而逃，剩下一个一脸无辜与无奈的小女孩。又一次，周围的小伙伴逃离她。只为了这与生俱来的胎记吗？

　　是天谴吗？我究竟在未知的岁月中犯过什么天地不容的罪行？她低声啜泣，抚摸着颈上一道长而醒目的鲜红印记，像个伤口，为利刃所伤，还在滴血。没人愿意与她一起玩，从来就是这样的。她是被唾弃的。

　　只好回家看书。无意间撞到书架，一叠书跌落，最上面一本红得耀眼。像她项上的颜色，她好奇地打开《王国兴亡录》。啊，本国历史。十四岁的她略有所知，好久好久以前，这块大陆分裂为两个国家，历代争战，人民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终于有位伟大的国王舍小家为大家，牺牲独女巧妙设计击败另一国，统一天下。国王过人的胆识与谋略以及非凡的气量与功绩，流芳百世。

　　但是谋杀亲夫助父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公主呢？只为机械执行国家计划，对王子毫无感情还是怀着万分痛苦手刃最心爱的人？

　　她宁愿是单纯的政治婚姻，不涉及感情与心灵，尔虞我诈无可厚非。随意翻开，刚刚是公主与国王关于那场影响深远的联姻的对话。

　　她愣住了。因为公主的第一句话——“父王，我爱上了一个人，让我如痴如醉的一个人。我已经瞒着您答应他的求婚。无论如何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原来，公主另有情人吗？

　　“我的宝贝长大了。难怪最近满面春风，出宫那么勤快。慢点说，小心呛着。你们怎么认识的？”日理万机的国王从北方战事吃紧的文书中微微抬头，果敢的眼神流露一种难得的慈爱。

　　公主陷入甜美的回忆：那时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她在闹市游玩。突然马受惊了，她惊声呼救。人群骚动却都束手无策。她的王子就这么出现了。在一片惊叫声中，他翩然ස上马背，白衣飘飘，英姿飒爽。他握住马鞭，强行遏马。他的手与她的手交叠，她觉得她已有了整个世界。

　　骏马狂野嘶鸣，前蹄竖立，盛怒而踢，想把他摔下去。她不安地揽住他的腰，他回头安慰她，别担心，有我在。啊，他那美妙的风采，那样温柔的话语，令人心悸的体温……

　　“怎么有这么危险的事，我都不知道。”国王纂紧女儿的手，有点用力。

　　“我不是好好在您面前吗？多亏了我的王子扼住缰绳。和他共乘一骑，眼神交会，我就知道我完了。喧嚣人群，美丽傍晚，全消失了。我心中只有他，我也听到他的心跳，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他赢得了我的全部信赖，在那一瞬间，我唯一的爱，我生生世世等候的人出现了。我和我的王子永不分离。”

　　看着女儿爱得痴狂,那么纯粹,那么汹涌,那么无谓……十八岁少女最美好,最稚气,最真诚的感情。他微笑说：“好了，像你这么大的女孩都会称自己的心上人为王子。但你的心上人显然比较幸运——我会送他白马的，尽管他不是王子，他会成为真的国王。告诉我，到底是哪家的傻小子能骗走我最宝贝的女儿？”

　　“可是，他的确会成为国王，并不需要您恩赐。他的国家正与我国交战。他率队亲征，乔装远来察看我国都虚实，无意中撞见我，爱上我，不可自拔。您成全我们吧！”她低头请求。

　　他是敌国的王子！纵然国王素来从容镇定闻言仍一惊，文书落地。而看史书的小女孩确是大吃一惊，书本掉到地上。原来公主爱的人就是王子，他们早就彼此相爱——造化弄人。国王很快镇定下来却不语。

　　“求求您。”公主跪下磕头，直到额上鲜血直流。

　　“好。”沉思许久，终于庄重点头，像下了个严肃的决定更像在战书上签字。

　　“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一定会让我幸福的。也许两国能因此化干戈为玉帛。”她兴奋地扑到威严的父亲的怀中。幸福的女儿，天生就注定深受宠爱，单纯快乐地过了十八年，未来当然还是一样，难道不是吗？

　　“你太天真也太高估自己。你以为你是谁？一山难容二虎，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别太迷信爱情的力量。你所谓的和平，不过是暂时休战对峙。或是根本就是将我国作为你的嫁妆，拱手让人。别高兴，我同意绝非因为你将得到幸福。听着，我要你嫁过去，以休战议和为名，以你为人质，麻痹他们，然后你在新婚之夜杀了王子。没了继承人，军心大乱，民心浮动，我们大军可以轻易得胜。多年对峙就可以结束。我的子民将得到一统的帝国。”深谋远虑的国王，不带感情地说出他完美的计划。

　　“什么？您说什么？”她不敢置信推开父亲，望着他陌生坚定的眼睛，屹立的国王——贤明的君主。

　　“人要有所获得就必须先舍弃一样同样重要的东西。我舍弃女儿的幸福，你舍弃情郎的性命。我为我作为国王付出代价。同样，我唯一的掌上明珠，帝国最尊贵的公主受到万民景仰与膜拜，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必须为高贵的血统付出高昂代价。天下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婚姻不是你个人的得失而是一场斗争。”他说出真实，尽管伤人，她还是必须承受。

　　“我不……我怎能杀了他！在我的情郎变成我的新郎时？”她尖叫想逃离。

　　“冷静点，爱情不是全部生活。十八岁绝不仅仅意味着谈情说爱，它还意味回报与承担。”戎马一生的铁臂捉牢她的肩。生平第一次给了她一巴掌，为了打醒她。

　　“您蔑视着爱情，可是您却在母亲死了十一年以后仍孤单一人。”为什么？她不解地看着父王书桌后方的母后的端庄画像。不衰老的美丽微笑，洋溢爱与被爱的光辉，永不需要面对其实只有唯一答案的选择。妈妈，你可看到我的疾苦？

　　“我孑然一身并不危及国家。我只是蔑视让人变得软弱的东西，尤其是自私的爱情。他抚摸着独身爱女的额头，语重心长，孩子，你没有逃脱的幸运，因为根本无路可逃。两国多年混战，生灵涂炭，你能逃到哪里？长期苦于彼此国力相当，谁也统一不了此地。天赐机缘，若此番一举成功，可以造福多少人民？你仔细想想。因一己私利错失良机？你对得起你的人民，你的良心吗？难道你可以背叛你的国家？”

　　“我不会。但为什么是我？”无力跌坐在地上。道理她懂，但情何以堪？

　　“你是我女儿，血统与责任生而注定，不可更改，他偏偏爱上你，也该付出代价，这也无从选择。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一日纵敌，数世之患。思及子孙，你不能软弱。去吧，为你的子民做应该做的事。义不容辞。你怎能自己一人享福而看着你的人民灾难深重？你长大了，不是吗？”

　　“我也不能。父王，我会以您女儿的身份，王国公主的地位嫁入敌国，而不是以爱的名义，我的真实心情嫁给我爱的男子。”她应允，咬碎银牙，唇角滴血，大义凛然。她知道没有退路。英明果敢的父亲一向说一不二，而且他是对的。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这就是政治。真实，残酷的真实。

　　“这才像我女儿，没白疼你十八年。我保证你全身而退。安心待嫁吧。我会送你最好的嫁衣作礼物。”

　　“你只要将我们合葬——最好的结婚礼物。”她眼睛一闭，迅速睁开，退出御书房，背影决绝！

　　剩下孤独的国王看着忘妻遗像中隐约相似的眼睛，一语不发……

　　三月后，经议，主嫁敌国，确于大婚晚弑夫。新婚突新丧，敌慌乱不甚。是夜乘此大败敌军，敌国遂亡，天下乃大同，霸业成，英名立。

　　王固用兵料事如神，然亦赖公主创一线先机，天时人和方全，如虎添翼。

　　惜公主一去不返，死禁军乱刀。厚葬公主，了其愿与王子同穴。后在位二十年，勤政爱民为世尊。膝下无子，后继乏人，晚景凄凉终为武将篡权。

　　畏一代明主，不弑。幽囚斗室郁郁而终。为其德，全国墨，哀三年。

　　文末史评，她似懂非懂，但是对着发黄的书页，眼泪不觉下坠。史书上三言两语的记载为突现君王的伟大，公主只是陪衬。她好奇公主明知会嫁给心爱的人然后亲手杀他，到底是什么心情？她摇头，说，“不应该是这样的。没有谁为了别人而活着。什么天意不可违？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幸福自己找。”

　　“那么，理智与情感矛盾的时候究竟该何去何从？”优美的声音，飘来，似乎很远，其实，就在身后。

　　“为什么要选择？我都要。”她回头，发现声音主人一袭白衣，颈间白色的一角领巾都随着习习凉风轻轻摇曳，优雅的气质与声音非常相符。

　　但是他的脸在风中看不真切，只觉他几乎深不见底的眼睛，正在看她，眼神包含了太多的东西，超过陌生人初见的尺度，更超过她的年纪所能理解的极限。

　　“贪心的小孩。你一脸无辜，并不代表你懵懂。”他因为她的回答而笑了，笑得包容，舒心，非常温柔的笑纹，眼神也变得不再那么深奥。“但你好像并不怎么幸福。找不到玩伴吗？我和你一起玩吧。”他向她伸出手。非常白皙细致的手，暗示着他高贵优越的蓝色血统。

　　“请别靠近我，我是不祥的人。”她惊恐地后退，推却橄榄枝，害怕将来那么美丽的眼睛里会流露出对她的厌恶——因为知获她的不祥。自己的爸爸妈妈也不太喜欢自己，因为那不祥的胎记。

　　“你的确不祥！我知道，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明知会万劫不复，还是奋不顾身，因为爱着你。”他继续前进，一点点靠近，完全没有威逼感。他的语气与用词令人沉沦，他好像不讨厌自己。原来也可以有人不讨厌自己吗？自己不是个连爸爸妈妈都不喜欢的小孩子，一直在被排挤中孤单长大？

　　情不自禁地问出：“包括这与生俱来代表原罪的胎记吗？”幼小的心在一点点沦陷。这是生平第一个主动亲近她的人。而他有那么温柔的眼睛。那么近距离的注视，要抵挡他的魅力，真的很难。就这样看着我吧，为了这样一生难觅的眼神，我就算被你卖了，我也乐意为你数钱。请不要远离。

　　“它对我而言意味深长，我绝不会忘记。”他虔诚抚摸那恶魔的烙印，说：“我寻觅你好久了。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什么？”她听不懂，只觉他很高，在小孩看来，几乎高不可攀，她才到他的肩膀，必须抬头俯视他。因为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她才有机会看清他俊雅清瘦的面容上的忧郁。

　　她的动作使她正对他的眼睛，那里没有逃避，没有歧视，没有排斥。十四年来在别人眼中司空见惯的任何不善的眼神，他美丽深幽的眸中统统都没有，只有亲近的渴望。那么，他真的不讨厌自己。她为这个难得的结论欢呼地一跃，她的头撞到他的下巴。

　　“哎呀，”她惊叫，因为撞痛的脑袋，也因为冒犯到他。他是不是要讨厌自己了？不可以，他是长这么大来唯一对自己很好的人。她很诚恳，很可怜地哀求，口气却是孩子似的霸道，“求求你，你不可以讨厌我。”

　　他没有呼痛，有些怪异地看着她突然展现出童真的奇趣，如小鹿般跃起，又突然眼神惶恐如小兔子般不安，好像她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却硬要强求如纸老虎。看来她敏感脆弱，易受惊吓，果然不是快乐成长的小孩。

　　心中忽忽不乐，因为她得人怜的孩子气和不明朗的口气。本来，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应该无忧无虑地游戏着吧？他摊开她的小手，沿着她的手心轻轻画着，说，“知道么，这是你的命运之纹。就像这交结的曲线，我们早就注定要纠缠在一起。我们的世界一定会交集。所以，我决不会讨厌你。”他说，同时心想着，我只是……恨你罢了。然后轻轻抚摸她的脑袋以示安抚。微笑清扬，问：“疼吗？”

　　那个人被她撞了，不但不生气，还反过来关心她。太感动了，于是她说：“带我走吧。”声音轻得宛如喃喃自语，他清淡的气息近在咫尺，她几乎虚脱。但是这是她的心声，所以说出来令她倍感愉悦，还有不知名的兴奋与紧张。

　　“去哪？”他轻轻扬了扬眉，颇有兴致。但是只是一瞬间，他的眉毛仍然微微拧起，任是春风吹不展。

　　“任何有你的地方，无论哪个陌生角落，我都愿意跟着你，做你的影子。”直觉地，跟随这个男子，她的人生会很不同。懂事之前，情动之后，只想听他柔和询问她任何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就这样吧，跟定他了。

　　至少，他不会厌恶地看着自己。还有，他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看一生一世也不厌倦，不生生世世也不舍得把眼光离开。

　　她难得开怀大笑，因为这个认知。自出生以来，并没有什么太值得高兴的事。但是，他很值得呢。为此庆祝一番，真是不错的主意。她的小嘴可爱地噘噘，浑然不知自己在撒娇。她一直认为不被父母宠爱的小孩子，是没有撒娇的权利的。

　　“好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一把抱过她，尚未长成的小不点身形很轻，略显单薄，瘦削而略含忧色的脸颊没有应同龄少女应有的粉嫩，反而有些蜡黄。她就像春天风雨中飘摇的小小蓓蕾，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低头看着怀中兴奋的小人儿，明显的愉悦，与她的气质并不吻合，但是为什么呢？你可知道你的命运从此就会不同，可怜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