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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河骨的算盤之二 ...

  •   工廠有地下室。
      下鐵梯,陰陰暗暗只見一排有大樓水塔大的壓縮桶,晾好些衣服,搭了布,便是稍有隱私的臥鋪,屎尿味濃烈。
      河骨被綁在一根被潑了屎尿的鐵管上,腦袋低垂,一直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仔細聽,原來是在和自己說話。
      “喂醒醒,有客人──媽的瘋了。”獠牙忌憚河骨,不敢走近。
      “他怎麼了,以前人好好的沒問題。”小趙問。
      獠牙恨吐一口沫,“你什麼時候見他的?他本來是枯骨,吃人、撕人皮才有這皮囊。大概是那些皮肉還有帶有原本記憶,拼裝起來犯沖,有時今天一個脾氣,明天又一個。”
      “我認識河骨時他還只是一具枯骨,要不是看你們的態度,我也認不出這就是他。”
      “這就是了。”獠牙說,“醜話說在前頭,我們都是要在地獄爛死的人,要是你弄到甘露珠,我們兄弟一定感激你,可你要是私自吞了,我們也不怕再多那一點磨難。”
      說完,退到外圍去,留一幫人遠遠圍成牆,不靠近犯瘋病的河骨,也不讓他有機會作亂。
      “河骨?”小趙試探。
      只聽河骨自言自語:
      “娃娃在櫃子裡!”掐著聲音裝童音,“我喜歡玩!”
      “蠢丫頭,閉嘴!別吵了,我頭疼,腦袋要破開來了……”換成沙啞嘶吼。
      “我想家,我錯了,我不該殺嬰兒。只殺一個就好了,一個,我哥哥的孩子……”少年的聲線。
      “河骨,是我,小趙。”
      “噓!噓!你們聽,有人來了!”女人的聲音。
      “是小趙。”少年音。
      “小趙不好,小趙殺了他妹妹,地獄怎麼沒關住他?”童音。
      “小趙可以救我們,河骨聽他的話,因為是他給了他第一塊遮醜的人皮。”女人說,“噓……河骨要醒來了。”
      痙攣的背影洩出可怕呻吟,又以肉眼可以觀察的速度變得完整。甚至有某一刻,小趙清楚知道河骨“醒來了”。
      小趙離開時河骨幾乎還只是人骨,即便有先前獠牙一番話提醒,等真見到完好的人臉暴露在光線下時還是暗自吃驚。
      不好形容的面孔。
      初看二三十歲年紀,細看又像四五十歲。
      濃眉大眼,眼下有痣,有女人的靈動,可是整張面容又還是男人的,高鼻樑,嘴唇細薄。以男人來看頭髮稍長,抹油梳到腦後,以女人來看又短了些。一身民國初年的馬褂,讀書人一樣斯文,但只要想到這身皮囊都是從別人身上撕下的,又覺得人面獸心。
      要吃掉多少肉才能有這樣一具肉身,他不動聲色地想。
      “趙先生,好像幾百年沒見似的。”河骨問候,雖然還是被綁在穢物裡,可是神態間全然不見幾秒前的狼狽。
      “在我來看沒太久。”
      “那是,地獄時間比較難磨。”
      “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德行的?”
      “您說哪樣?這身體,還是馭下無方?”河骨笑。
      小趙聳肩,不想得罪人,“我剛聽到……被你吃掉的人在說話。”
      “啊。”河骨略顯遺憾地仰天,“都是附著在皮肉上的執念,會代謝掉的。您給的皮肉倒是太悶了,隨您一個性子。不過要不是與您的這點聯繫,還不知道您回來了。您才進到地獄,那塊肉便撲通撲通鼓譟起來,想忽略都難呀。”
      “我就納悶你怎麼知道派人救我,謝謝你──不過你的手下現在不太好。”
      “不是救,是還債,我欠您的情,您肯定記得吧。他們也不是我的手下,他們還沒通過考驗。”河骨糾正。
      “當初的事是互利,沒什麼好說的,我比較想知道現在是怎麼回事,跟你說的‘考驗’有關嗎?”
      河骨嘻嘻笑,眼神狡猾地向外頭兜一圈,小趙便明白他的意思:別讓人聽去了。
      河骨低問:“您怎麼讓他們同意和我見面的?”
      “我說會給他們每人一些甘露珠。”
      河骨一聽,便知道小趙不曉得什麼是甘露珠,笑道:“甘露珠是第七天琉璃樹樹脂做的寶珠,年產一粒,非常罕有,不同時候色澤還不一樣,月下欣賞特別好看。因為是琉璃樹所產,能抵禦一般咒術,常用來做兵器。
      “木吒的鎧甲嵌了七顆,因為死在遊魂關,天上的東西也就流落到地獄。靈體吃了能消除罪孽,早日脫離地獄。也不知道獠牙他們怎麼曉得我知道在哪的。”
      “我跟他們說有九九八十一顆。”小趙只好承認已經放出假風聲。
      “您當是念珠了吧,就算是念珠,木咤將軍掛這麼一串,不等暗算也要自己絆倒。”河骨笑,“先前一方面是我不舒服,二方面是知道您來了,才賣破綻給他們,順便請您幫個忙替我清清門戶。”
      “什麼意思──”小趙話沒說完,天上忽然摔一樣東西進懷裡。
      是隻大灰鼠。
      原來工廠屋頂遍布梁架,這大灰鼠是算準時機跳下來的。
      “麻煩趙先生替嘟嘟掩護了。”河骨笑道。
      “我就想你神通廣大怎麼會被綁在這裡。”小趙淡淡道。
      只見嘟嘟將鼻頭埋在鐵鍊間,又咬又扒,竟然硬生生撕下河骨腕上的皮。
      撕下這皮時,難免牽動周邊,這才發現他身上是好多皮拼貼出來的,雖然仔細挑選過仍有色差。
      沒有血水,顯然都是好久前的死物。
      這片撕下來的皮上有咒文,要是敷在小趙的手腕上,便會發現與邊上的殘痕吻合。
      嘟嘟提著人皮,瞧明白河骨的眼神,轉身要塞給小趙。
      “收下吧,我欠你的還了。”
      小趙不說話,也不接手。
      “當初我還只是一具河邊枯骨,要不是您割下腕上的皮,血恰好淋到骨上,我也不會有最初的神識。我求您給我一點皮囊,您許了,我才開始慢慢像個活物。現在我已經有了更多的肉,裝在更完整的皮囊裡,用不著您的皮了。
      “您愛領回不領回都行,可是得想清楚。在我的計畫裡,是因為您拿回皮,補好那位的鎖靈環,那位及時介入這裡的事我們才得救。而接著,您會問我鬼門開的事,我會告訴您應該去問那位。要是您不拿回去,我們便耗光獠牙的耐性──”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小趙不耐煩接過,服貼腕上,皮便自然貼合。
      這是因為靈界的肉體不是物質的聚合,而更近於凝結的意志的緣故。
      另一頭獠牙見兩人舉止古怪,大喝一聲,正要帶人干預,忽然廠房隆隆震動,起風了。
      本來昏暗的光線現在時而閃現末日紅光,時而徹底漆黑,交替之猛烈像眼皮痙攣。
      四周一遍怎麼回事的驚惶呼喊。
      “那位來得真快,可見等您多久了。”河骨笑。
      獠牙遠遠見河骨神色,忽然之間想通自己上當了,雖然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已經怒紅一張臉要將人碎屍萬段。
      忽然,屋頂鐵皮真被掀開,狂風狂沙呼呼灌入。
      十來隻渡鬼飛撲進來,一下子撲倒獠牙,大口撕咬,其他人也難逃相似的厄運,一時悲嚎驚天,血肉模糊。
      小趙趁亂撬開綁住河骨的鐵鍊,嘟嘟則早早鑽進河骨上衣口袋裡,隔著布料都能看見在發抖。
      此時,天放紫紅色的詭譎光芒。
      麗麗降臨,美得不能方物,可是這種美刮骨流血。
      她穿過遍地哀嚎,除了小趙不關心任何人。
      渡鬼都是飢餓的獸,哪裡知道河骨先前幫了小趙,既然麗麗沒吩咐,一概撲咬上去。
      河骨不喊疼,反而放肆大笑起來。
      一時間工廠裡只剩小趙一人毫髮無傷,直挺挺站在煉獄裡等候一人。
      “那天我看到你了。”他說。
      麗麗一巴掌揮來,半晌火辣辣地蔓延到耳際。
      “沒別的說?”
      麗麗像從他的惡夢走出的,只是立場對調,是她捧住他的臉發狠吻上來,在唇齒間控訴:“你知道我在地獄找你多久,多久……”
      後來他沒隨麗麗走,在日本人來抓人前就自盡了,一下地獄便將麗麗刻在他皮肉裡鎖靈環剮下,雖然不能完全斷除,卻也讓麗麗無從在茫茫苦海裡找起。
      他心裡有愧,正要將人納進懷裡,劇痛卻突然從腕骨蔓延開來,疼得冷汗頓生,抓著麗麗的手滑落跪倒。
      “我不要你對我好,怎知下次又要怎麼傷害我。”麗麗冷酷道,收緊鎖靈環要小趙服從,“哼,想也知道你打什麼算盤,如果不是將軍託你調查,恐怕趙先生是沒空見我這一面的!沒錯,鬼門是我開的,我就是見不得人類安分過日子,總想搞幺蛾子,怎麼,你們想怎麼辦?像除掉鷺敖一樣殺了我?”
      “我知道不是你。”小趙痛苦地按著手腕,要不是知道沒用,真寧願剁手。
      “呦趙先生又知道了。恐怕在我這裡跟在將軍面前說的說詞不一樣吧。”麗麗冷漠地看他痛苦。
      “我只曉得楚江王打從我們第一次見面起恐怕就多次出入人間地獄,像你這樣一方鬼王進出鬼門都沒驚動過天上,沒道理在這時候放幾隻惡鬼出來卻被發現。我只是不明白你從不參加會議,怎麼偏偏在這時候出席了。”
      提起那段時光,麗麗又是緬懷又是酸楚,“我在找人,找了好久,好不容易打聽出他去了天部想去看一眼,看那人究竟有沒有心,誰曉得剛好撞上刀口。你既然曉得不是我,還來地獄做什麼?”
      “我想你們或許會有其他線索。”小趙低下頭去,怕麗麗看出如果不是有變故根本沒想到和她見面,“無論是誰、什麼目的,打開人間與地獄之間的通道都不是好事,不早點弄清楚,鷺敖的事恐怕又要重演了。”
      “哼,死一個鷺敖,換那人兩個兒子的命我們也不虧。”
      “楚江王──”
      “楚江王楚江王,我什麼時候告訴你我叫這名字的了!?”麗麗突然發怒,“我知道你想套我話,真不好意思,姑奶奶什麼都不曉得!我倒發現你們天部才真的蓄意干涉人間事。”
      “什麼?”
      “那小姑娘的陽壽十之八九被動過手腳。那天我碰到一個男人,我瞧了他的靈魂,看到一些記憶,他在那小姑娘出事時也在場。他的陽壽當時應該就沒了,卻被接上別人的命,而當時最可能把命續給他的就是小姑娘了。有人調換他們兩人的壽命,想來想去,不是你們天部為了搞什麼牡丹計畫,還會是誰?”
      “不可能,梁子安是我上報的,我們只是隨機挑一個人出來──”
      “呦,只許你們含血噴人,我們懷疑一下都不行呀。”麗麗笑盈盈地繞著小趙踱步,彷彿不是她突然縮緊鎖靈環似的,“既然趙先生不相信,不如親自來看吧。是不是該先跟將軍報備一聲呢──我這記性,差點忘了趙先生戴著我的環,本來就是我的人吶,現在只能說是物歸原主吧。”

      麗麗口哨一吹,眾鬼集結,提了小趙又從天去。
      也是自負實力懸殊,沒想到點算人數,不曉得少了一隻渡鬼。
      那隻渡鬼癱倒在地,黑壓壓的身軀不自然蠕動,最後鑽出滿身血肉的老鼠。
      嘟嘟吃飽了,舒適地用爪子洗面。
      又過一會兒時間,河骨踹開已經被掏空的渡鬼皮囊,也渾身是血肉,特別那張嘴都紅的。
      “楚江王性子真急,來去匆匆,我和趙先生還有話沒說完呢。”河骨懶洋洋躺著,沒起來的意思,“怎麼這麼慢?”
      “他媽的給渡鬼撕了還記得你這爛攤子就該偷笑了!”
      胡霄跛腳從暗處走來。人雖然狼狽,眉目間卻有酣戰一場的痛快。
      “你不是很行嗎?怎麼我們才離開幾個時辰就被獠牙扳倒了?”說著,一把將河骨拉起。
      嘟嘟順勢爬上河骨的肩上,河骨半心半意地逗了下。
      “趙先生說您被獠牙抓住了。”
      “誰被抓了,這身傷都是老子樂意。他人呢?不會胡里胡塗給剛才那場亂坑了吧。”
      “他沒事,只是走了。”
      “可惜。”
      “您可惜什麼?”河骨好笑地瞧他一眼。
      “你不是很期待見到他?”
      “啊,承蒙關心,不過事情都辦妥了。”
      “我來時看到獠牙了,真夠嗆,我踩幾腳,他痛得娘都喊不出來!等下我們把這幫人綁了,剛才怎麼折磨我們,現在十倍奉還!”
      “隨他們,我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您收一收,簡直像從染缸裡撈出來的。”
      “我都沒嫌你一身屎尿了。怎麼,教訓叛徒事還不夠大?”
      河骨懶得和他解釋藉獠牙清理門戶的事。
      工廠裡有上百隻老鼠,晝伏夜出,都是河骨養的耳目,因此獠牙說過什麼,其他人在他面前什麼嘴臉、背過去又什麼嘴臉都清清楚楚。
      結果不算滿意卻也不意外,只有胡霄一人過得去,餘下的便讓老鼠啃他們的筋肉罷。
      “這裡太小了,是時候換大一點的抱負了。”河骨胡亂比劃了工廠,“我要坐上平等王的位子,和其他鬼王聯手對抗諸神。”
      胡霄失笑,“你瘋了。”
      “當然不會是我親自坐上那位子,我已經挑好人選,也和龍族立定契約,只要我推派人選他們自會擁戴。”
      “龍?──喔,曉得了,龍族恨天部恨得要死,現在你告訴他們要聯手對抗上頭的,他們肯定要幫。”
      胡霄好不容易在褲子口袋裡摸到一盒菸,燃起吸一口,做出介於這難搞了和真嗆呀之間的橫8字形嘴。
      “得,你挑的人有什麼特別?我認得嗎?”
      “當然不認得,枉死城有什麼好挑的人?
      “您聽過‘芻狗’嗎?芻狗在人間指的是草紮的祭品,用過就扔了,而在靈界指的是那些被上天利用後就被遺棄的犧牲者。比如天部在人間挑選代言人,為了讓他們專心服侍上天,往往會弄瞎弄聾他們,而天道講究平衡,凡是承擔了不該承擔的磨難,一定會從其他地方彌補回來,殘缺之人往往有異能就是這個原因。
      “我說的這人恐怕是上天犯下最嚴重的過錯,他們奪走她的命。您想,弄瞎一雙眼或一對耳就能看破陰陽,在人間叱吒風雲了,那麼奪走一條命,天道該環她多少?我們將她帶回來悉心教導,或許能成為最強大的鬼王。”
      “這人在哪?”
      “人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河骨的算盤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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