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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屠殺 ...

  •   日本人把小趙綁住,矇住眼,跟另一群男人綁在一起,像成串的死魚。因為誰也瞧不見誰,更不知道隊伍有多長,即便真鬧起來,拳腳也不自在,免除造亂的風險。
      一行人死氣沉沉上了山,紅日倒是慢慢掉進海平線下。
      日本警官高島提著燈籠,等在斷頭台前。
      抗日分子早處理掉了,幾顆腦袋像摘下來的瓜果掉在邊上,血水浸透泥土,一片沃黑。
      伴隨在側的是趙永榮和田中。
      趙永榮只有27歲,但論起輩分,小趙還要喊他叔叔。過年時見過面,不是很親。他16歲開始跑船,跑長崎到上海的線,大賺一筆不說,日語流利,下船後很受日本人重用。現在已有些發福,梳油頭,穿時髦西裝,不曉得的還以為是日本人。
      “你清點一下。”高島說。
      “是!”趙永榮恭敬鞠躬,舉燈籠仔細照看一遍,“村裡年輕男人就是這些。”
      “七個土匪逃掉一個,你想得出是誰嗎?”
      “自從在高島警視手下做事,我便很少與漢人來往。我只知道聚會的時間和地點,並不曉得到底有誰牽涉其中。”趙永榮推得一乾二淨,就是不想和抗日分子扯上半點關係。
      高島哼了聲,聽不出情緒,繃著一張嚴肅的方臉,踱步巡視這數十名男人。
      “你見過我養的狗嗎?”
      “還沒這榮幸。”
      “朋友送的獵犬,德國種,跑起來像最好的軍人,牙齒又利,隨時可以咬斷我的喉嚨,在我面前卻溫馴得很,踹牠也只曉得嗚嗚哭泣。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聽說氣勢強的人,就連猛虎也能嚇退。高島警視手下這麼多傑出人物……”
      “我不這麼想。”高島打斷,“會有這樣懦弱的狗,是因為我們已經殺光了有骨氣的狗,剩下的都是只要有飯吃就好的狗,而這樣的狗會生出更多懦弱的狗,直到一點骨氣都留不下來。田中先生畢竟是搞研究的,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田中是模樣猥瑣的小禿頭,聽了話,嘿嘿乾笑幾聲,不再亂碰刑具。
      “既然不知道誰是土匪,全解決掉。”高島其實本來就如此決定。
      在場的日本警察聽令,也不浪費子彈,陸續將人押到斷頭台上斬首。
      男人們聽不懂日語,卻聽得懂冷刀唰下來腦袋落地的聲音,開始掙扎,咒罵的,求饒的,詛咒的,頭掉了那猙獰的面容仍在抽搐。
      好些人認出張永榮的聲音,都在罵他。
      其實張永榮也怕,沒想到日本人會這麼絕,因此等他認出小趙,也不管自己現在看起來什麼德行,急開口要人:
      “這是我姪子趙平川,乖得很,不會幹這種事!”
      “以前不會,今後就會了。”高島不理,還是讓人按到刀口上。
      “高島警視是怕他恨日本人,等長出牙爪時會咬斷日本人的喉嚨,可是如果他本來就是適合配種的家犬呢?”趙永榮面上不變,背後卻都濕了。
      高島示意暫停,饒有興致地瞧趙永榮,“怎麼證明?”
      趙永榮畢竟見過風浪的人,見主動權到自己手裡,頓時心定,來到渾身發抖的小趙前頭,換回閩南語:
      “平川,想跟阿爸見最後一面嗎?”
      小趙臉上又是淚又是鼻涕又是汗水,濕糊糊的,話都說不好,只能點頭。
      趙永榮替他解開眼布,舉高燈籠讓他看清一地血頭顱。
      “找到阿爸了嗎?”
      小趙放聲痛哭,既像恐懼尖叫,也像悲痛嚎哭。
      “尿了。”高島道,膽大的日本人都笑了。
      高島以嶄新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趙永榮,既有不屑,也有扭曲的欣賞。
      良久,揮手道:“你帶回去吧。”
      “是!”
      日本人將剩下的人頭砍了。
      小趙嚎哭不停,要瘋似的。日本人嫌吵,便吆喝趙永榮,由他出面搧巴掌,直到小趙傻愣著不再出聲。
      高島問田中:“這些夠了嗎?”
      田中一個個將頭顱排列整齊,眼裡放光,“當然是越多越好。”
      高島冷哼,“再說一次朝香宮派你來的用意。”
      “是這樣的,世上真有地獄──或類似概念的維度,而我們要把它找出來,攤在世人面前。”田中熱切解釋,“我們看見的世界都只是一種共鳴,那些沒被收納進來的餘波擴散不是不存在,只是我們的感官沒那麼敏銳,捕捉不到──當然有些人比較敏銳,能看到所謂不該看的東西。
      “所謂人間是一種共鳴,而淨土和地獄也是一種共鳴。在什麼共鳴圈,就見到什麼樣的世界。淨土難度係數高,短期內做不來,地獄就好辦多了。我們相信高純度的負面能量就是地獄要素,好比籠罩在這裡的不祥氣氛就能替我們拉近與地獄的距離。”
      “我可沒見到什麼地獄。”
      “或許是純度不夠……”田中琢磨。
      “即便見到地獄了又如何?”
      “當然是為前往淨土做準備。”
      高島嗤笑,“朝香宮信你這番話?”
      “我可沒這麼聰明,我們是研究團隊。”田中故意聽不懂諷刺之意,“高島警視做您該做的,我就跟在後頭撿剩下的,絕不干擾。”

      剩下的都是善後工作,高島先走,趙永榮一併帶小趙回家。
      趙母一見到人就摟進懷裡流淚,只有趙萍生還在問阿爸,問不到人,以為是大人捉弄,氣哭捶打趙母。
      小趙越過趙母的肩頭,呆愣望著在刑場出現的女人。
      女人穿紅旗袍,白皙的臂膀蛇一樣抱在胸前,在保守的時代看來算得上浪蕩。
      鬼來了,小趙想著,而鬼發現他的凝視,歪過頭去笑。

      村裡的人很快知道噩耗。
      有個憤怒的老父親去跟日本人討說法,也被殺了,眾人於是不敢再惦記,低調辦了喪事。
      無處宣洩的怒氣找上小趙。
      所有人都見到小趙跟男人們一起被綁走的,怎麼只有他回來?猜也是做了日本人的狗。
      寡婦帶孩子到他們家門前要丈夫的命,撒他一家晦氣的冥紙。
      小趙的狀況也越來越糟,開始夢遊、惡夢,請人收驚也沒用。
      村裡的孩子模仿大人嘲弄他,他消沉任人折辱,倒是趙萍生學會發狠。
      “靠日本人又怎樣!我們有日本人靠,你們有什麼!?喪家犬!喪家犬!”趙萍生一知半解順著人家毀謗自家的話倒罵回去。
      大孩子要揍她,她就咬回去,打起架來真像不要命的小瘋子。
      事情鬧到這地步,村裡再容不下他們,趙母收拾行李投靠趙永榮。

      其實事發當日趙永榮便提議要小趙家搬到城裡跟他一起住,只是趙母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子而回絕掉。
      宅子是仿歐式兩層樓建築,庭院別緻,紫薇樹罩著一座白色鞦韆。
      趙永榮讓母子三人先住客房,來日再讓僕人清兩間出來。
      “太麻煩了。”趙母怕身上髒,壞了一屋子的格調。
      “阿嫂,平川跟萍生是大哥的骨肉,我救不了大哥,至少要讓他的孩子過好日子,上學校,將來出人頭地。”趙永榮說這話時,低著頭和趙萍生玩娃娃。娃娃是用不要的破布縫出來的,除了有手腳外,看不出模樣。
      趙永榮信守承諾,很快安排兩個孩子進當時唯一一所收漢人的公學校。
      學校濱海,每天得搭船,可是一回頭就是日本人砍頭顱的山,其實不遠。
      1914年學校才從廟裡搬出來,此時校舍還是新的,米白色門牆搭一頂屋瓦,樸素雅致。學生不多,都是本地仕紳子弟,大小孩子常常混到一起上課。
      趙萍生年紀小,學得很快,很快連在家裡都用上日語。趙永榮還請家教教她鋼琴、舞蹈、插花,無不學得有模有樣。
      小趙就不同了,學校最大的孩子卻不會半句日語,其他孩子瞧不起。一段時間過去,小趙雖然話還是說不流利,考試卻好,一下子竄上前幾名。人仍不太笑,但在鄉下學到的把戲在好人家的孩子眼裡都是新鮮,也願意親近他了。
      趙母認為是趙永榮請的醫生有用。
      可是鬼從沒離開,只是小趙學會如何和鬼說話了。

      鬼自稱麗麗,因為在他最狼狽的時候出現在他生命裡,因而再也沒別的東西好在她面前隱藏。
      麗麗待他很有耐心,男人才死光的頭幾日,她留給他充分的寧靜,偶爾問話,也像是要安撫小孩兒──你叫什麼名字?這裡是什麼地方?小趙不理會,也不生氣。
      約莫十七八天過去,麗麗見他給幾個小孩推進水溝裡痛打,問:“怎麼不還手?”小趙嗚咽地抹去臉上泥濘,終於回應:“因為我活下來了,我對不起死去的人。”
      之後小趙才慢慢和麗麗說話,別人無法理解的扭曲──想勇敢卻怯懦,想憤怒卻驚哭,想偉大卻心懷僥倖,麗麗總能理解,大概是她來自地獄,來自扭曲的世界。
      本來小趙一點也不想投靠趙永榮,還是麗麗說服的。
      “我不想走。趙永榮害死我爸,我不想跟他住到一起。”
      他這年紀的孩子還分不出誰是最可惡的、誰是幫凶,只認定趙永榮沒有救父親的意思,便將所有罪過都算到他身上。
      麗麗喜歡揉他,好像他是一無所知的小動物,“但你應該去。”
      “為什麼?”
      “如果你不能好好長大,要怎麼復仇呢?”
      “復仇?”
      小趙一直沒從那夜走出來,閉眼就能見到血頭顱,聽見男人垂死的掙扎。
      他曾想或許一輩子都要困在這森林裡了,直到這時才發現濃密的森林裡有一條路,暗而詭譎,可是終歸一條出路。
      “你恨那些人嗎?”
      麗麗沒說那些人都是些誰,可小趙確實看見眾生群像。
      “恨。”
      “他們讓你難過了,可是有人懲罰他們嗎?”
      “沒有。等我長大要回大陸當兵殺死這些──”
      “告訴你一件事,小孩,”麗麗溫柔得像能擠出水,“真正要負責的人從來不會受懲罰。只能成為更強大的人,才有能力懲罰他們。你要好好長大,你叔叔能把你養成更強大的人。”
      小趙尋思半晌,“那你幫我,把這些人拖進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麗麗笑著反問:“就不怕把自己賠進去?”
      “那我把自己賠給你,你會幫我嗎?”
      小孩有什麼計算在成人看來都透明得可笑,何況麗麗。

      可是她卻應了,在他手腕上留下自己的鎖靈環,告訴他締結這環,就是無論他去到哪裡、是生是死都歸她管了,她則還他一個人間煉獄。

      (很久以後,她才明白在另一個人腕上留下名字是多麼危險的事。本來自負能擁有一個人,沒想到卻是將自己的靈交出去。)

      剛上學那陣子,有個圓潤的孩子特別鬧他。
      一次欺負慘了,還是麗麗幫的忙。
      他也沒看清,只模糊知道麗麗掌裡一團黑火,按進帶頭打人的孩子額部,世界便安靜了。
      那孩子突然跪倒嘔吐,其他人慌慌張張叫來老師,忙送去醫院。
      “你做了什麼?”
      麗麗將他圈在懷裡,替他梳理冷汗淋漓的頭髮,沒回答。
      後來得知那孩子染病了。
      再後來那孩子辦了喪事。
      “我想學。”小趙改口。
      “等你再大點。”
      這一等,就是十餘年。
      小趙從日本留學回來,小趙跟著趙永榮在日本人底下做事,小趙三十了,麗麗都沒再提過。

      說穿是麗麗心軟了。

      (畢竟她已經將自己名字留在這男人身上。)

      可是即便回到原點,不與小趙見面,從頭到尾沒有那番約定,小趙終究要墮入地獄。

      這就是時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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